众所周知,中国在过去几十年的发射史中,无论是发射导弹、氢弹、原子弹,还是发射火箭、卫星,都是在秘密的面纱掩盖下进行的。不仅外国人不能观看,就连中国人也同样不可光顾。
特别是在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里,参加发射试验的人员连对自己的妻子儿女也是绝对保密的。部分中国人有幸去发射场观看发射实况,只是近两年的事情。
可今天,中国第一次发射美国卫星,便要进行现场实况直播,而且,直播范围不仅包括中国,还包括香港地区。纵然失败,也要面对世界!
这是何等的气魄!这是何等的胸怀!
但,西昌发射场地处偏僻的西南大凉山峡谷,距离遥远,环境闭塞,要把发射时的图像和声音高质量地传输到北京,再发射到全国和香港地区,技术难度之大,前所未有。鉴于这一情况,国防科工委和广播电影电视部联名起草了《关于发射亚星对外现场直播问题的请示》报告,当即送到中央。请示报告中明确表明:如果到时发射万一失败,按照国际惯例,照样如实直播!
很快,经中央军委、国务院众多领导人批准的红头文件下发了。
于是,一支由中央电视台和四川电视台联合组成的50余人的“亚星”直播队伍,于半月前匆匆赶到西昌。
为了让亿万观众看清发射场面,直播组在发射场附近想方设法安置了8个机位,使观众可从8个角度看到火箭发射的真实画面。
为了防止各种意外情况发生,直播组制定了六套直播方案:
正常发射如何直播,推迟发射如何直播,发射失败又如何直播……
此刻,一张巨大的电视直播网已经缓缓展开,担任发射现场解说的中央电视台播音员张宏民已坐在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北京、天津、南京、上海等全国数亿观众已围坐在了电视机前。各大百货商店中断了正常营业,售货员和顾客一起,也围在了柜台前。有的街道因围观者太多,还造成了交通堵塞。
香港。亚洲卫星公司邀请的数百位各界名流,已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入座。香港电视台第一次中断了正常广播,专门转播今晚中国火箭升空的壮丽图景。
然而,无情的雷雨,偏偏挡住了本来就已经推迟打开的发射窗。
载有美国卫星的中国火箭,今晚能起飞吗?
7.沉重的起飞
沉重的夜色降临了。“月亮城”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温柔。发射场陷入一片阴沉之中。晚7点10分,中方指挥部所有成员,一路小跑来到了地下指挥室。许是山洞里太沉闷,许是情况太紧急,屋里的空气紧张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今晚还发不发射?怎样发射?何时发射?一切都将在这短短的紧急会上决定。
通信卫星的发射窗口,每晚只有100分钟左右,一旦错过了这个“窗口”,就得取消当日发射,坐等24小时之后,再重新选择下一个发射窗口。
本来,中午时分,太阳已从云被里钻了出来;1点左右,发射场上空的云团开始迅速消散,老天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片温和的阳光和淡蓝色的天空,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按照人们美好的意愿发展。
但,人类与苍天之间似乎永远难以调和,正当观看者们的情绪开始上升时,一场老天早已安排好的阴谋却在渐次展开——气象专家们从卫星云图上已经看到,影响发射场区的云层虽然正在东移,但在发射场区的上游,又突然荡来一片对流云团,恰好挡住第一个“发射窗口”。
原计划今晚7点50分发射,现在只剩下40分钟了!第一个发射窗口眼看过去了,而且发射程序早已中断。
下一步咋办?是选择第一个发射窗口发射?还是选择第二个或者第三个发射窗口发射?
“老吴,你先谈谈气象情况吧!”发射指挥长曲从治主持会议,首先打破了沉默。
人们的目光一齐投向了吴传竹。
吴传竹心情太紧张,刚说一句又停住了。
“随便讲吧,老吴,没关系。我们现在都听你的了,你就是上帝!”胡世祥笑着轻松地插了一句。
“中午预测的那片云层,刚才已经移过了’场区。”吴传竹接着说,“但现在又有一片云团正向我们头顶移来,估计要在9点左右移过场区。”
“那9点后是什么情况?”沈荣骏忙问。
“据测,在这片云团的后面,有一个100公里大小的云空,现在以每小时13公里左右的速度向发射场区移来。这个云空在9点前后可能到达发射场的上空。”
“这个云空能肯定到达吗?”有人问。
“目前还不能肯定,1小时后,可以作出肯定的预报!”
眼前该作何决策呢?一屋子的脑袋,只有思索,没有语言。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消逝。
第一个发射窗口过去了。
第二个发射窗口眼看又要过去了。
一向性急的胡世祥再也憋不住了,他抬腕看了一下表,大声说道:
“我先说一方案,行,就这么干;不行再考虑别的方案。气象问题暂时不去考虑,我们现在就瞄准第3个发射窗口的前沿。因为第3个发射窗口足足有80分钟时间可供选择。我们在这80分钟内做好发射的一切准备,一旦老天裂开一个缝隙,就可以打出去!”
为了争取时间,胡世祥刚一说完,便抓住一个老总的胳膊问:“你快说说看,这样行不行?”
胡世祥急了,又赶忙补充了几点理由,然后将一双火燎燎的目光投向沈荣骏副主任。沈荣骏看了一下表,稍思索,便肯定了胡世祥的意见。
很快,会议一致决定:推迟到21点30分发射!
沈荣骏马上拿起电话,向北京指挥所作了汇报。
接着,胡世祥召开了各分系统指挥员紧急会议,决定发射程序从最后80分钟切入!
于是,指挥员立即下达了“80分钟准备”的口令。沉寂一时的发射场,又进入了腾飞前的兴奋活跃之中。
还有1小时,火箭和卫星就要起飞了。
此刻的发射场上,金灯高悬,如同白昼。墨绿色的发射架在风雨中巍然矗立,头顶“亚星”的“长征3号”火箭,如同一条翘首欲飞的神龙,面对夜空闪烁着迷人的光芒;箭体的中央,两面五星红旗和“中国航天”4个大字,经一阵阵风雨的洗刷后,显得更加鲜艳夺目,分外妖娆!
然而,夜色沉沉的天空,仍乌云滚滚,雷声阵阵;冰凉的雨水,浙淅沥沥,飘飘洒洒,在数十盏金灯的透视下,使整个发射场笼罩在一片雄伟悲壮、凄婉动人的氛围之中。
沈荣骏已在发射场站了10分钟了。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夜空,一会儿南,一会儿北,一会儿西,一会儿东。雨,早已浇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却浑然不觉。
这是一位胸怀大志、颇有远见的高级指挥官。他时刻关注着中国航天事业的发展与命运,曾率领中国航天代表团多次出国考察访问,目光始终瞄准的,是世界科技的前沿。自首次提出发射外星到今天,整整6年中,从重大决策到组织实施,每一步工作无不渗透了他的智慧和心血。
到靶场几个月来,尽管工作千头万绪,纷繁复杂,但总算一步步走到今天,总算迎来了这个众心所望、举世瞩目的日子!
难哪!古老而年轻的人类,从昨天到今天,从远古到现代,从陆地到海洋,从海洋到星空,经历了多么漫长的苦寒岁月,走过了何其艰难的坎坷道路!
今天,中国该怎样回答世界?中国将以什么样的形象展现在世界的面前?中国的科技能否从国内的试验轨道一步跨人世界的商业轨道?关键就看最后这一下子了。
作为航天靶场一名经验丰富的专家和指挥官,沈荣骏当然深知气象条件的重要。刚才,国家气象局、总参气象局、四川气象台有关专家和卫星中心的气象人员一起,又对天气进行了紧急会商。吴传竹将最后结论性的意见向指挥部作了报告:9点前有零星小雨,9点起天气转好,云层裂开,有1个小时的云空,可以看到星星!
是的,如果此预报准确,那只要抓住这1小时的云空,便完全可以发射!
但,万一预报有误,万一那1小时的云空不能准时到达,万一情况又突变,怎么办!显然,这1小时的云空是今晚惟一一次战机,倘若抓不住,发射窗口则会完全失去!
想至此,沈荣骏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将一双满含忧情的目光穿过雨幕,再次举向残酷的夜空。
发射场的西边,两个老头也在雨中徘徊。两个老头,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是谢总,瘦的是任总。两位老总,都在观天。
他们全身都淋湿了。两颗苍老而鲜活的心,在冷风中剧烈地跳动着,微微地抖颤着。
沉重啊!打了一辈子的火箭,放了一辈子的卫星,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沉重!
忽然,一声雷鸣在东南方向上空响起。
两位老总的身子猛地一颤,随之下意识地转了一个圈,然后让一张孩子似的雨脸对着天空,反反复复自语道:
“怎么还打雷呢?”
“怎么还打雷呢……”
胡世祥双手叉腰,站在山洞门前,同样也在观天。
打了几十发导弹,放了几十颗卫星,每次都是在发射前的头天晚上刮一次胡子,可这次,竟省略了!
中国第一次发射“东方红1号”人造卫星时,他就是那位揿动发射电钮的操纵员。从那时起,每次发射一旦进入程序后,他的脑子便会像计算机似的,开始不停地运转:某系统出现A问题怎么办——第一预案是什么?第二预案是什么?某系统出现B问题又怎么办——第三预案是什么?第四预案又是什么?直到把火箭、卫星安全护送上天。
几十年来,一贯如此,从来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从来没有排除不了的故障。只是,每次发射成功后,他总要蒙头睡上一大觉,像生了场大病!
但今天,他似乎感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是啊,打了23颗卫星,还从未打过“洋星”。况且,这是一颗美国人自己的航天飞机都未曾送入太空的“洋星”。今天,站在黄土地上的黄皮肤的中国人,能成功地将它发射上天吗?
胡世祥自信的眼光落在挺立在风雨中的火箭上。“中国航天”四个大字,如同四个烙铁,深深地烫着他那颗用血和泪煎熬了整整50年的心。
这位从小在煤渣里滚大的铁路工人的儿子,天生就有一副狂放不羁、自强不息的性格。他信奉了人类生命力的伟大,他崇拜人类智慧的太阳。1965年,他从哈军工导弹控制系毕业后,便带着生命旋风般的活力,闯进了西北酒泉卫星发射场。自那时起,国家的强盛,民族的荣耀,似乎便同他个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
胡世祥的确是一位少见的硬汉子。为了踏出一条通向宇宙的道路,为了让中国的火箭打出国威,他将一生的心血几乎全都倾注在航天事业上。他的生命仿佛只有在靶场才有意义。靶场,仿佛只有靶场,才是他生命的战场和情场,才是他生命的最后归宿。
他坚信,不管是中国星还是美国星,无论是“土星”还是“洋星”,反正都是一块“铁疙瘩”,只要老天爷露开一条缝,我就能给你打上去!
他抬腕看表,离预定发射时间还有50分钟。
他挥了挥胳膊,激动地来回走了几步,又抬头向昏黑的夜空投去轻蔑的一瞥,转身朝地下指挥所奔去。
20点50分,雨渐渐小了起来。
20点50分,发射场开始转风向。雷息了,雨停了。
21点整,发射场上空星儿闪烁,月色朗朗,牵动着亿万双目光的“发射窗”,终于打开了!满山遍野,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顿时活跃起来。熊熊的火把高高擎起,如同一颗颗燃烧的心;火光、手电光、蜡烛光在夜幕下相互交汇、闪烁,似乎要把那通天的道路照个透亮。
“30分钟准备!”
指挥员一声令下,从西昌到太平洋,7000多公里的航线上,分布于全国20多个省和地区的成千上万台跟踪测量设备,全部进入了最后决战的状态。
这时的地下指挥所,成了全航区注目的中心。
氖灯闪烁,人影绰绰。打印机在飞速地打着一串串数据。
各种口令声,交替回荡。紧张的气氛中,辐射着种种爆发前的焦虑。
几位美方技术员,神情专注地坐在自己的设备面前,随时准备应付突然出现的故障,仿佛每一个汗毛孔里,都渗透着紧张。
中方的火箭专家们,也几乎全都云集在这沉闷的山洞里。
他们专注地望着屏幕上的信息数据,各自的脑袋,都像计算机似的进行着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