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当这两天的气象预报刚一报出时,发射场上便有了这样一种说法:选在15日发射比14日发射好。其理由是,14日是“失事”的谐音,若选在这天发射,按中国的风俗,很不吉利;另外,上次“澳星”发射是3月22日,是个偶数,奇数便能发生奇迹。
显然,人们太害怕失败了,也太希望成功了!
但卫星发射毕竟是科学。选择哪个发射窗口发射,必须满足发射窗口的两个条件:一是卫星表面的太阳能电池及卫星的太阳帆板必须与太阳光成90度,这样太阳可为卫星提供充足的能源;二是发射时不能有雷电风雨。尽管14日和15日都可满足上述两个条件,但如果选在15日发射,万-15日出现意外情况,比如火箭本身发生故障或者气象突然变化,那就无路可退,陷入被动。
最后,会议还是决定:14日晨正式发射!
西昌。次日下午。
发射场区小宾馆二楼会议室。中美澳三方将在此举行正式的发射签字仪式。这是商业发射中的一条规矩。卫星的主人和研制者是否认为自己的卫星可以发射并同意某月某日发射,均须亲笔签字,留下法律依据。否则,在发射中万一出现意外,一旦打起官司来,便无据可查。
签字前双方照例先提问,而提问主要是美方。其内容都是关于火箭的可靠性和气象预报方面的问题。
王德臣和胡世祥分别解答了美方提出的各种问题。美方表示满意。
但胡世祥最后还是认真地问了一句:“你们再想想,看还有什么问题?”
美方十几位代表相视一望,然后一起用生硬的中国话说:
“没了!”
肃穆的会场一下便有了笑声。
“请问你们为什么要把发射定在早上呢?”胡世祥这才突然提问。
美方一时语塞,面面相觑。斯坦豪尔忙说:“对不起,请允许我们离席几分钟。”说完,便和几位美国专家走到阳台,悄声商量起来。
片刻,斯坦豪尔等才重新回到座位上,说:“请原谅,本来我们也想利用下午的窗口,但早上的窗口更好一些。具体理由我们不便说出,总之用早上这个窗口发射,更有利于卫星在天上工作。”
“好吧,那就这么定吧!”胡世祥说。
几方代表,这才开始签字。
字一签完,几方皆大欢喜。相互祝贺,相互拥抱,相互合影。
小小会场,顿时热腾起来。
这时,满脸笑容的斯坦豪尔乘机提出请求:“能不能让我们到发射架上再看一看我们的卫星?”
正在兴头上的胡世祥十分爽快:“可以!”
于是,载着中外专家的几辆小车便朝发射场直奔而去。
发射场上天气很好。正是下午4点,太阳很旺,却不热,是近一个星期来难得的好天。
胡世祥打头,美国专家们随后,信步跨进电梯。几分钟后,中外专家们便站在了近百米高的发射塔顶端。
天空,云彩,太阳。火箭,卫星,塔架。中外专家们仰望蓝天,俯视脚下,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快顿时涌遍全身。彼此回首相望,全都开心地笑了。
随后,中外专家们从发射架顶端,一层层地朝下走,一边走,一边笑。但当来到“澳星”跟前时,不知什么原因,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中止了话音,甚至连正常的喘息声亦压得很低。
“澳星”端坐于“长二捆”火箭的顶上,中美澳三面国旗飘展其中,望着“澳星”,一种神圣的依恋感似乎便在空气中悄悄扩散开来。斯坦豪尔离“澳星”最近,他佝偻着高大伟岸的身躯,久久深情地注视着即将升空的“澳星”,如同一位慈祥的母亲,目送着已经坐上花轿的女儿。
当人们来到“长二捆”火箭跟前时,首先吸引住大家的,是箭体中央“中国航天”4个摄人魂魄的大字。几位美国专家先是发出一声惊叹,随后用手一指,一起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吟道:
“中……国……航……天!”
大家便发出一阵笑声。但这笑声并不开朗,尤其中国专家,反而带有几分沉重。站在“长二捆”面前的胡世祥也笑,却笑得眼睛一片潮湿。
惟有美国“大力神”火箭副总师史密斯先生没有笑。这位76岁的老人,刚才登上发射架顶端,望着飘荡的白云和墨绿色的群山时,眼里闪射出来的,竟是充满童话色彩的神奇光芒。但此刻望着火箭的他,却又显得忧心忡忡。他问胡世祥:“你们飞行中的火箭出现意外,是在什么情况下炸毁?”
胡世祥几乎是贴着这位老人的耳朵在说:“我们备有火箭自身和地面人工两套控制措施。如果火箭在飞行中发生意外需要炸毁时,我们是一定会避开大城市的!”说到这里,胡世祥忍不住笑了,“不过,请史密斯先生放心,我们的火箭是不会轻易炸掉的!”
史密斯老人朗声大笑:“胡先生,到了后天,你们可不能把火箭给炸啰!”
这次是斯坦豪尔先笑了。刚一笑罢,便问:“胡先生,14日气象到底如何?”斯坦豪尔曾经历过“亚星”发射时的风风雨雨,所以对这次的气象尤为关注。
胡世祥说:“怎么说呢?只能说是马马虎虎!当然,下雨的可能性不大。”说到这里,胡世祥又玩笑起来,“不过,一到发射那天,我们中国专家的头上就先下雨啰!”
专家们便是一阵开怀大笑。这笑声传递出去,让沉重了几个月的发射场仿佛也一下变得轻松起来了。
当晚7时整。中央电视台在新闻联播节目播出一条新闻:
我国定于8月14日7时整,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再次发射“澳星”!届时中央电视台将向全国进行现场实况直播。
坐于电视机前的观众,很是振奋。而西昌发射场上的航天人,自然更是兴奋激动不已,但这兴奋激动之中,又充满了担忧与紧张,上次现场直播,结果火箭冒烟,在全国人民面前“丢了脸面”!这次又将现场直播,且新闻现已公布,如同一位即将登台的演员,大幕已经拉开,报幕员已经报幕,现在,所有的观众就等着看“戏”了。
然而,竟想不到的事情,偏偏在这时发生了!
大约9点左右,一位试验队员在检查工作时,突然发现“长二捆”火箭第二级储箱内传感器上少了一个浮子。虽然很小,却很重要。找不出这个浮子,就无法给火箭加注燃料剂!
问题再清楚不过了。后天一早就要发射,明天一早火箭就要加注。若今晚找不出这个浮子,明天早上就不能加注;明早不能加注,就意味着后天早上的发射将推迟或者取消!
可全国各大报纸已经发了消息,中央电视台刚刚播放了新闻,世界各国和港台地区已经传播了这一信息,国外和港澳的数百名贵宾已经收到了向他们发出的邀请。而且,按计划已经通知:明天上午9点从北京飞往西昌的部分专机可以起飞!
浮子,又是一个小小的该死的浮子!
显然,当务之急是尽快想法找出浮子。
但怎样才能找出这个浮子?
如果有一个现代精密的仪器,只需往传感器上一靠,便可知道这个浮子到底在不在里面,到底在里面什么位置。
但,中国还没有这种仪器,西昌更没有这种仪器,此时此刻的专家们手上,更没有这个仪器!
这时,航天部总体设计部总体室主任刘竹生说,浮子有磁性,若能找来一个指北针测试一下,便可知道浮子是否在里面。
于是胡世祥下令,从几十里之外火速找来一个指北针。一测,断定浮子是在传感器里面。
但科学需要严谨,需要准确。虽然浮子断定在里面,可到底在里面的什么位置?是掉在了传感器的底层?还是被卡在了传感器的中间?如果仅仅是掉在了下面,那燃料一加注进去,浮子便可漂浮上来,假若不是掉在了下面,而是被什么东西卡在了中间,那加注之后,浮子照样不可能漂浮上来,而浮子是加注中一个带有标志性质的重要物具,一旦浮子不能漂浮起来,发射照样无法进行。
专家又进行了几次反复的论证,认为浮子有99%的可能是掉在了传感器的下面,1%的可能是被卡住了。但这只是理论上的分析和推导,没有证据,也无法拿出证据。
万一恰恰是那1%被卡住了呢?
专家们又一次陷入沉默。
王德臣总师的确不失大将风度。尽管一个小小的浮子搞得他焦头烂额,却依然透出一种少见的冷静。深思片刻后,他说:
“现在无非是两个方案:一个是推迟发射,先卸下传感器,拿回北京,再重新换一个传感器。这大概得需要一个月左右;另一个就是按原计划发射,明天早上提早加注一点,估计一加注,浮子就能漂浮起来。当然,这就冒风险!”
怎么办?两个方案,必择其一。
取前者,固然稳妥,但劳而无功,极不划算,没准儿等这儿搞好了,别的地方又冒出问题来;取后者,明早浮子若能漂起来,自然万事大吉。万一是卡住了漂不起来,那发射计划和发射场之外方方面面的计划全得乱!
到底是放开胆子冒点风险?还是宁慢也要求稳?专家们又是一阵翻来覆去的讨论。
最后,专家们还是大胆决定:明早提前加注,按原计划发射!
当专家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下近百米高的发射塔时,已是午夜零点了。而那个小小的浮子,却依然还漂浮在每一位专家的心上。
这一夜的发射场很静。但专家们没一个人合上了眼。
次日清晨,加注按时进行。中方所有专家们都提前围在了传感器的旁边,等着那个不是奇迹却又是奇迹的奇迹发生。
终于,那个小小的浮子还是漂起来了!
专家们没有欢呼,只是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但有几位专家还是转过身去,悄悄抹了抹眼泪。
这时,有人抬起头来,一声惊呼:
“哟,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雨下得突然,下得猛烈,下得欢喜,并不时伴有隆隆滚动的雷电声。远山,近水,牛羊,人群,一会工夫,便全都湿透了。整个发射场,也在顷刻间被锁进了凄迷的烟雨之中。
发射场区的人们,纷纷走出屋子。有的急着望天,有的忙着看地,有的伸手去接雨,全是一脸着急的样子。
火箭已经开始加注,明早就要点火发射,今天偏偏又下开了雨!人们当然着急。
但这时的吴传竹却在雨中散步。说是散步,其实是在观天。
望着那哗哗流淌的雨水,他心里涌起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甚至还忍不住连连自言自语:“下吧!下得越大越好!”
今天下雨,是吴传竹和其他气象工作者预料之中的事情,用他的话说,今天要是不下雨才不好呢!一下雨,就降温,一降温,对火箭燃料的加注就十分有利。另外,今天一下雨,憋在老天爷肚子里的那股子热气就释放了,明天就应该是个好天!
但此刻的吴传竹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他与气象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深知老天爷的确是位极难伺候的主!尤其是西昌这地方,“山区的天气猴子的脸”,说变就变。经典气象学上的一些理论,在这儿并不适用。当雷达气象、卫星气象、数字预报等在经济文化比较发达的平原地区已经开始广泛运用时,这里从事气象工作的人们却连基本的气象系统和天气事实都还没有搞清。再加之这里气候特殊,通信落后,气象观测站稀疏遥远,缺乏一个具有高度现代化的有效监测网,所以无法及时准确地得到信息资料,从而造成气象资料空间不连续,大大降低了预报的准确性。
因此,气象的许多工作就只有靠人的大量苦力去完成。每次发射时,气象人员的神经都搞得特别紧张,付出的心血亦特别大。在美国,发射场气象预报中心若需资料时,只需电钮一按,就可将全国有关的气象资料、信息全部显示出来,供气象工作者分析决策。但西昌发射场不行,所需资料全得靠人的两条腿去跑,去采访了解,去综合分析整理。现发射场光整理出来的气象资料就有8万份、5000万字!每发射一次,为了报准十来分钟的天气预报,就得查找分析西昌几十年的历史资料。但就这样,还难以保证次次预报准确。
1991年12月发射国内通信卫星时,本来按常规,12月份的好天应在70%以上,结果出现反常。正好在发射那天,偏偏突然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邻近的好几个气象部门都未预报出来。当时,大雪覆盖了山山岭岭,亦覆盖了整个发射场。即将升空的火箭卫星,被厚厚的白雪紧紧包裹着,在雪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指挥部只好当机立断,土法上马,火速下令调来整整一百床军用被子,及时盖在了火箭的身上,火箭才避免了“感冒发烧”。但发射还是被迫推迟了24小时。
可见,因气候原因,使发射场上发生了世界航天史上从未有过的“火箭出汗”和“火箭盖被子”的故事。那么,这次发射又碰上了火热的夏季,会不会再发生“火箭中暑”或者“火箭拉肚子”的故事呢?
吴传竹对此当然深怀忧虑,但他已分明感到,这一次发射,老天似乎格外开恩。几乎是发射场需要一个好天,老天就出一个好天——火箭从技术阵地转向发射阵地时,希望这天有太阳,结果这天就出了太阳;卫星从厂房转向发射阵地时,希望这天不下一点雨,结果这天就没下一滴雨;火箭模拟发射这天,希望这天是个大晴天,结果这天晴空万里。
但,明日清晨,能天如人愿吗?
发射场上的天,渐渐亮了。
天,亮得让人高兴,亮得让人感觉到了希望。现在,离发射还有1个多小时,发射场上各个系统的程序,都很正常。无论美方的卫星还是中方的火箭,工作状态也均显示正常。而且,令人惊喜的是,不正常的天气此刻亦变得正常起来:雨停了,风没了,云散了,甚至抬眼望去,那远远的东山顶上也露出了一抹淡淡的阳光!
于是,发射场上的专家和技术员们无不欢呼雀跃,兴奋不已。尤其是搞气象预报的弟兄们,更是喜上眉梢。几位美国朋友也在那儿望着天空打着响指,连连叫着:“OK!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