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平东摇摇头,说,我自己也没理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爱人很厉害?
他又摇头,说,我们是患难夫妻。
她有恩于你?
可以这么说吧。
所以你要报答她?
说不上报答……
就算是让着她,是吗?
平东苦着脸笑了,反问,洪刚你没结婚吗?
没有。你怎么知道?
我感觉是这样的。
一直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多好。她说。
他又摇头。没结过婚的人不一定真的认为这样好,结过婚的人多半才有体会。
应该说,结过婚而不幸福的人更有体会。
对,你这样表达更准确。他说。
不过,你准备用一辈子来“让”着她吗?
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用一辈子还债?
他不回答,站起身,伸出手准备握手,说,今晚不谈了,以后还有机会,你也该休息了。
洪刚闪开手,往后躲,笑着说,别别别,我还得带你去洗澡呢!这间房子没装热水,你到我房间去洗个澡吧。
去你房间?那就算了。
那就去我妈妈房间洗。
两人相视大笑。
洪刚说,来吧来吧,我知道你很严肃,来洗个澡有什么关系?
贺平东淋浴出来的时候,洪刚不在房间里。看得出她是避嫌躲出去的,显出她做人的分寸。她的房间布置也很简朴,写字台、单人沙发、床头柜,都是同一种浅褐色,只有竹制书架是深棕色,三层都摆满了医学书籍;而墙壁、床头或是其他地方却没有一点装饰品或小摆设。女人味少些便少些,但绝不造作。
平东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也不便多待,便沿来时的路回到自己住的东厢房。房里桌上新添了一盒烟、一个烟碟,几本海外出的小开本中文版《读者文摘》,显然是洪刚送来的。贺平东稍感意外,又在意内。女人毕竟是女人,总有男人想不到的细心。沏上热水,茶喝二遍味道便浓些;灯下翻开书,又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一口,享受女人的关怀。男人其实很容易满足,给一点小小的关心,给一个清静自在的环境,更复何求?齐心偏偏不懂。今晚不去想她。
坐了半个多小时,思绪极乱,以为洪刚还会来,也不敢早早上床。隐隐的,他听见正屋客厅里电话铃响,数到第五下,有人接了,想必是洪刚;想象她没穿刚才那件藕色薄毛衣只穿里边那身桃色软质睡衣裤在听电话,心有几分动。回城几年来,他除了出差开会虽然从未离开过齐心,但是夫妻间早已断绝了交流。齐心对性的那种极端厌恶的心理已无法改变。他在生活中照顾他的一切,吃饭穿衣无可挑剔,然而却严厉地对待他的任何一点对温存的要求。她已不会用好声好气对他说话,甚至当着孩子。他无处诉说。他不能使自己在老同学老朋友眼里变成几年都无法得到妻子身体的可怜虫,也不可能使今日的同事们看到副局长放在性生活上的注意力……他确确实实无处诉说。
窗外,一片月色。西厢房和正房以及洪刚的窗里都已没了灯光,唯有院里藤桌,藤椅、石子路杂乱的阴影还在夜色中带些生气。他熄掉灯,准备到院子里走一走。到了门口,推开通向院子的门,却又停住了——在一个生疏的地方,周围某处有位同龄女人的地方,月下散步,是不是显得太别有用心了?此时此刻,这屋里,这院里,这阴影下,这月光中,到处有洪刚的影子,心里也有。乘此之前他并未料到会有这样一种情绪变化,他与她的熟悉除去同为地下党子女的认同感也仅限于电话里的交谈;他诚然感觉得到她的好感,却一直当她是个中性朋友,像对她的房间、她的谈吐、她的衣着的评价。除了今晚。
刚刚在街上走,不知该去哪里。母亲家虽留有他的房间,却是他最不敢回去的地方,全家人的情绪会吞没他的婚姻;而姚争、海云等朋友也会十二分地欢迎他,但第二天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北京城。并非人心不古,倒是大家都太关心他,他不堪重负;同事们更是打扰不得的……最后只有洪刚了。她的安全系数在于,第一他与她之间没有共同的熟人,除了肖洁如,因此不会陷入流言;第二他对她没有任何欲念,因此不会堕人情网,惹出麻烦;第三她多半会收留他,既有空房又是能够拔刀相助的女“哥们儿”。
嗨——在门口站着于什么?
他吃惊地发觉,黑暗里是女“哥们儿在”他身后悄声说话,手里还燃着一支烟。他顺手关上门。
别开灯。他说。
他站在门口不动。她笑了。怎么,随时准备逃跑呀?你不想和我聊会儿天吗?刚九点半。
他吃惊地抬起手腕,表针上的莹光果然显示的是九点半。他笑了。嗬,你全家睡得真早,我以为……
就是这样。所以我每天有很多时间看书,因为没有人可以说话。
为什么不结婚?
这要问老天爷,是他安排的。再说结了婚也不一定有话说,没准儿也得四处刷夜……
夜色中他看到她的一张笑脸,象个小姑娘一样顽皮地闪着的眼睛。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摸摸她的脸。她随即把剩下的半截香烟按灭在桌角上。
贺平东。
嗯。
我们本来可以很平静地度过这个晚上。你说呢?
嗯。
可是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听见你推开了院子的门。我就在窗前看着,等你走出来。你为什么又不到院子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想,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你说话呀!
我在听你说。
我说完了。该你了!她的眼睛又闪闪的,佯做赌气的样子。
我说什么?我是不得已才来投宿门下,万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如果我有呢?
有……什么?
非分之想啊!洪刚自己先笑起来。
乱开玩笑。他有些紧张,口齿不清。
你不信?她走近他,贴在他胸前。
别,我不习惯这一套。
什么这一套?她的气息扫过他的脸。
就是这种说说笑笑,逢场作戏……他往后躲。
你不信我是真心的?她果然认真起来,语气变得沉重。
真心的也不行。
为什么?
贺平东说,你知道我结婚了,是吗?
知道。洪刚绷住脸说,那又怎么样?你不幸福,而且你是自由的。
我确实是自由的,但是我不愿意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我的自由。
你已经用这种方式表示了,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今晚你没有回家,你住在我这里了,这就是事实。
可是我没有对你做什么,这也是事实。
如果你真的忠于老婆,何不回家去呢?
你是赶我走吗?
你宁愿走吗?
你宁愿当第二个肖洁如吗?他突然提到肖洁如的名字,一切都不言而喻。
这个时代不会再有肖洁如了,贺平东同志。你什么都明白,是吗?你和我想的一样,是吗?
洪刚!我要站不住了,后面是簸箕……
贺平东!我宁愿你不爱我,宁愿受你的羞辱,我也要帮助你跨出这一步!你被笼罩在你父亲的阴影里不能自拔……
洪刚,你自己想想,有这个必要吗?
她冷笑。嗬,如果不是革命需要,不是党分配的,你就不会爱什么人了?哼,你连你爸爸都不如!你爸爸还有个肖洁如呢!
黑暗中他不响。
……哼,真想痛打你一顿!她说着,一转身大模大样地走开,又回过头来,扬起拳头在他脸前鸡啄米似地晃晃,一把,被他猛地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