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平东失踪之前。已经和洪刚相当熟悉。两个人之间十天左右一个电话几乎成了惯例。有对有些新的情况,有时什么新鲜事也没发生,但电话照样打,随意聊聊,维持着一种“淡如水”的君子分寸。
那天晚饭后,洪刚在母亲房里坐着织毛衣。阿姨正忙着为妈妈洗漱、更衣,服侍她上床。
妈妈靠在床头,床头灯在她脸旁映得两眼炯炯发光。洪刚不知道妈妈在想些什么,但是她相信妈妈的一生也一定有许许多多值得回忆的故事。如今妈妈更多的可能是什么也不会想了,她整日手里抱着那件小孩衣服,是洪刚小时候穿过的一件红色的水獭皮外套。一次妈妈看阿姨在院里晒衣服。就非要这一件,从此就天天抱着,像抱着一个乖孩子。也许,母亲又生活在洪刚幼年的那个年代里了?
这时,外边电话铃声响了。妈妈也听见了,便挥挥手让她去接,她顺手把那件红外套从母亲手里拿开,帮母亲慢慢地滑进被子里躺平,这才出来。
洪刚!是中学同学曹大杰。嘿,今年咱们都多大了?
怎么了?
跟你说,大家都说要一块儿过40岁生日哪!
好主意呀!洪刚立刻兴奋起来,高声问,什么时间,定了吗?
就在这几天,定了就通知你。可别临时出差呀!
好哟!地方定了吗?
也没定下来。自己有房的,地方太小;地方大的,又是和父母在一起。不方便。
这样吧,洪刚说,就在我家吧,我妈妈不管。
轮到曹大杰那边欢呼起来,好好好,太好了!就你那儿地方大,又没孩子闹……
讨厌!还没丈夫闹呢!洪刚变了脸。
洪刚洪刚,不是那个意思,这事我一直给你想着呢,保证近期发一个过去,给你看看!真的真的,那个人这几天就从深圳回来……
滚你的!
电话放下之后,洪刚坐在黑暗里好久好久。这个家只有母女俩,没有男人。平日空荡荡的,缺少生气。虽然洪刚朋友不少,常来常往,可是毕竟每人都很忙,来去匆匆。看起来热闹,可永远无法让人在心里感到真实的寄托。中学毕业时正值“文革”初起,洪刚和同学们一起走进了红卫兵运动。两年后她参军进了部队医院,一口气就干了将近二十年。其间她上了四年军医大学,三年研究生班,毕业时已经三十好几。错过最随和的年龄,错过最多情的追求者,错过机会最多的时代,于是她发现该错过的都错过了,一样也没给她留下,一点侥幸都不剩:而错不过的也都没错过,女性硕士的孤独,难度高见效慢的课题,节假日值班上高原下海防巡诊的最佳单身人选……
好在有朋友们。她努力去想每一个与朋友们老同学们相聚的时光。临近的那个40岁聚会令她兴奋不已。不在于迎接的是中年还是老年,重要的在于是共同去迎接!有朋友同在的路程就不怕遥远。共度40岁生日,这是多么好的想法!老同学们又将无拘无束地畅谈,她将加入男同学的谈话圈子,谈些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改革的问题,谈些题目很大的关系国家决策的话题,似乎又成为国家的主人:同时也可以避开女同学们关于家庭、婚姻、男人等等的议论,那已成了她最陌生的领域。
想得高兴了,她才回到卧室,从包里拿出一本最新一期的医学杂志放在枕边,准备洗漱之后躺在床上看看。她戴上浴帽进入卫生间。当水柱喷下的时候,她猛然又想到曹大杰刚刚在电话里的许诺。保证近期发一个给你。她笑了,为了那个“发”字的用法。她轻轻哼起了歌,在急速而温暖的水流冲过身体的时候,她感到明确的亢奋的冲击力。她相信自己仍然是年轻的,充满生命活力,热情而且可爱。
外面电话铃又响了。在寂寞的时候她常常跑着去接电话,盼望电话能带给她新的信息和机会。然而今天她不寂寞,几天以后的那个共度40岁的聚会给了她预先的热闹和充实;而且即使在聚会之后的几天中,她也不会寂寞,因为她还能够回味。
外边电话铃响了好久,终于听见阿姨去接了,用南通话以快得让人难以分辨的速度回答对方。洪刚笑了,惬意地在水流之下想象着对方受委屈的可怜样子,对方当然是男的,也许还是曹大杰。
洗浴出来,直接躺上床,清香洁净地钻进被子,翻开那本早准备下的医学杂志,洪刚很快就进入了学科的思维之中。这时,电话又响了,房间里的分机与外边客厅的话机同时响了。阿姨在客厅看电视,很快就在门外喊她,又是那个男的!
喂,洪刚?
是我,你是谁?
你会吃惊的——我是贺平东。
我为什么会吃惊?谁来电话也吓不着我。
别那么厉害。我有事求你帮忙。
请说吧,又要派我去侦察什么,局长大人?
不是那些事。是我自己。今晚我无处可去,洪刚。
我也无处可去,所以呆在家里。
不开玩笑。我真的无处可去了,我得找个地方……
是吗?
所以我知道得吓着你。
不是,没有,就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记得“文革”时候,大家都到处“刷夜”吗?我只是想“刷”一夜。还要请示你妈妈吗?
那倒不必。可是,为什么看中我家了?
因为你是和我的家庭、朋友们离得最远的朋友。
那好吧!我豁出去了,收留你一夜!
洪刚故作豪爽地答应下来之后,浑身竟禁不住颤抖起来。手按在话机上真想立即推翻刚才的允诺。“刷”夜。哪儿那么简单?而今已不是红卫兵时的年龄了,你“刷”一夜走了,便没事了,可妈妈和阿姨会怎么看我?……去他的,管别人怎么看呢!
患难相助总是义不容辞的吧。可是,他患的是什么难?打架了?让老婆锁在外面了?还是回家正发现老婆和别人?洪刚再也想不出别的可能,关于家庭、婚姻方面的事情她只具有极有限的想象力。
在门铃被贺平东按响之前,洪刚已请阿姨收拾出一间客房,换上了干净的床革彼单,只对她说,外地来了一位客人。
她在大门里边等他,睡衣外边套了一件薄毛衣。铃响门开,贺平东踌躇不安地站在门外。
你好,请进吧。
你好洪刚,我会不会影响你?他在门外问。
你已经影响了。她笑着说,阿姨还问要不要给外地客人做夜宵呢。
他吃惊地说,你怎么说是外地的?她见过我。
我知道。可是说你是本地的,是被老婆骂出来的,不更让人疑心?她刺了他一句。
她带着他进里院,他默默地跟在后边。洪刚心头一阵感慨。若是自己的丈夫,夜里为他等门。给他做夜宵;夜深人静时,两人亲密地在院子里散步,该是何等享受!
给贺平东安排的房间在东厢。东厢是自成一体的两间一套的单元房间,有卫生间和厨房。洪刚父亲在世时,这里住过司机一家人。后来院子被划走一半,汽车库划过去了,住房留在这边。卧室里有一台极老式的笨重的红宝石牌黑白电视机,是五十年代末第一批出现在中国人家庭里的元老之一。东厢还有一个封闭式的走廊与正房相连。
洪刚陪平东坐下,掂掂暖瓶有热水,为他沏了茶。
没什么事吧?她关心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