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心里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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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六、

洪刚的新郎惹得所有在场的男男女女都有些吃惊。他的年纪起码在五十岁以上,鬓角花白,头发熨贴,胡须也整整齐齐,崭新的硬领衬衫恰如其分地护住喉结,做工考究的蓝黑色西装笔挺地衬托出他结实的身材,没有凸肚,没有驼背,没有多余的赘肉。

一看就是个老花贼,一眼就看得出来木。洪刚的老同学曹大杰嘟嘟囔囔道。

他的妻子关红站在他身边,抻抻他,得了吧,小声点。

洪刚结婚第二天,在家里搞了个冷餐会,把老同学,老朋友和要好的同事们都请了来。院里、屋里都是人,足有七八十个。

结婚当天,她谁也没通知,只和母亲、新郎、还有新郎的两个上大学的儿子一起在建国饭店吃了喜宴。宴后,把两个年轻男孩送回学校,把母亲送回家,她和新郎又回到建国饭店,在新郎租下的房间里度过新婚第一夜。

四十岁尝作人妻,洪刚想不到此生还回享受到如此的快乐。新郎哈利.罗,国内六十年代的运动健将,六八年瞒着妻儿只身逃港,投奔亲友而去。妻子在国内被迫与他划清界限,单方面申请离婚获准,再嫁他人。哈利.罗前往加拿大图发展,先当教练,后开健身房;80年代又投身商界,做起与中国大陆的贸易来。他在国外有过两次婚姻均告失败,心灰意冷之下回到大陆欲与前妻重修旧好,又被坚决拒绝。绝望之下痛饮滥殇,酒精中毒,不吐不便,醉死在前妻家里。前妻手足无措,急中生智召来救护车,就近送到两条马路外的军队医院,正赶上洪刚值班。

本该那天值班却为了约会与洪刚调了班的小邓医生为此懊悔万分。一辈子天上不掉馅饼,掉一次还让我错过了。小邓医生边吃边说,同来的医生护士们文雅地笑着,不时瞟一眼新郎新娘,还有聚成几圈的不同色彩的来客们。

看得出,洪刚的老同学中间气氛却不是很热烈的。

洪妹妹太着急了,这个人她了解多少?

她了解你,你怎么不和她……

别别别!让人听见误会了。

和一个老头儿,她真的幸福吗?

你什么意思?地四十岁再单身下去,你看着就幸福了?

洪刚带着杯子各处敬酒,脸上漾着年轻女孩一般的梦幻神情,还有不掩饰的快乐。新郎陪着她,彬彬有礼,对来客们友好的起哄和打趣报以温和的微笑。他入院时酒精深度中毒,生命垂危,口腔发出的已非酒气而是苹果香味,说明肝功能已受到严重损害。洪刚立即投入抢救,洗胃,输氧,肌肉注射,静脉点滴……

第二天中午他醒来,前妻守在他床边,是她为他垫付了二百元入院保证金。洪刚下班前来看望她的病人。这位病人听了前妻的介绍,忙说,谢谢天使。

洪刚笑了。没听过有人在口语中使用这个词儿的。他的前妻疲惫苍老,是个饱经沧桑的女人。洪刚问她,他可以出院休养了,家里有没有人照料?

前妻说,他在这儿没有家。我们以前认识,可是我今天无论如何得去上班……

病人说,她过去是我的妻子,可现在连管也不愿管我了。

一时,三个人都有些尴尬。

他的前妻倦态中含着足够的镇静,求援地望着洪刚。

洪刚对病人说,她守了你一夜,已经很累了。然后拍拍他前妻的肩说,你回去吧,就让他再住一天。

前妻告辞。病人对洪刚说,天使,你要多来看我,上帝要你救我的命,他这样安排是有意的!

洪刚当即脸就红了。

从此,罗常来医院,常常是黄昏时分来接洪刚下班。同事们说,哎,那个老头又来了。洪刚转告给罗,罗说,虽然你在我眼里是个小姑娘,可在我儿子眼里不也是个老太婆?

罗在北京有生意,每天不论忙到多晚,都要来看洪刚,有时在她家里坐坐,有时接她出去吃饭,喝茶。一天,妈妈问她,他和你结婚吗?

洪刚说,不知道。

妈妈又问,那个在这儿住了一夜的小伙子怎么不来了?

洪刚一听差点儿晕过去,妈妈怎么知道的?

妈妈脸上浮出顽皮的笑容说,阿姨告诉我的。

黑暗里,贺平东一把抓住她挥舞着拳头的手腕。她吃了一惊。他说,是你自己愿意的!

是又怎么样?

后悔还来得及。

敢做敢当,绝不后悔。她笑了。

他松开她的手。她双臂勾住他的脖子。他默许了她。整个过程中他都是持一种极其克制、纵容默许的态度,似乎是君王在享受嫔妃的献媚。洪刚感到受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事毕,她抓起衣服就要离开,又被平东一把拉住。

等一等,说会儿话再走,他说,待她重新躺在他身边,他又说,妹妹,这样叫你行吗?你知道吗,你是我三年来碰过的唯一的女性。

三年?!

嗯。我一直担心自己是不是失去了能力。

你爱人她……

她不许我碰她。时间一长,我也不想碰她了。

就这么忍着?

不忍怎么办?

大不人道了。会得病的。

还好,还没病。

快了。她说着。想到他刚才的克制态度,该算是病态的。她问,你们谈起过离婚吗?

没有,也不可能——没有理由。

这还不是理由?

总不能把这些都端出来给组织上吧。

你虚伪。

我是党的干部,到了这个级别,总要照顾影响。

我明白了。这是你自己愿意的……活该。她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他笑了。就算是活该吧。啊,真想痛痛快快地做一回男人。

他再次冲动起来,终于采取了主动。洪刚欣喜若狂地迎合着他。

你别动,他突然近乎严厉他说,别动!

过后,他说他的妻子也不许他动,认为动是很可耻的;因此他就养成了这种一动不动也能完成的本事。

这一夜令洪刚大失所望。清早上班,两人一同出门。他说,妹妹,以后我来以前再打电话告诉你。

洪刚摇头说,不。

什么意思?

我不给任何人当情妇。

那……你昨晚是为什么?

为了感情。

他道声“再见”,骑上车走了。走了就再也没有音讯。洪刚咬住牙关等他先来电话,半个月过去,一个月过去,她想也许他出差了。两个月过去,她开始想,也许他又回到他老婆床上,和她一起做那一动不动的事情了。她开始嫉妒。“曾经沧海难为水”他领略过她以后,竟然还能回到老婆身边!一天,她终于忍不住拨出他的电话号码,也是中午,也是往日他都应该在的时间,他却不在,也没有人接。一段时间以后她又找他,又没有人接,她才开始确信,他在躲她。男人就是这样报复的吗?也许那天早上分手时说的话伤害了他;也许,贺家的男人天生就是等女人追的,像肖结如追他的父亲。于是,她决定死了这条心。男人女人最怕没有缘分。

罗出现的时候,洪刚地大大恐慌了一阵。他的攻势像一场预先布置好的战役,轰轰动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浑身迸发着活力和自信的男人,几乎是一见钟情的浪漫奇遇,每时每刻痴情的思念,这一切都使她眩晕,当然她也不否认他的外籍身份时她的吸引,这也是引起周围同事羡慕的一个因素。

她终于把他正式介绍给妈妈。罗很真诚,甚至跪身拥抱了妈妈。罗说,他可以把家安在北京,让她离妈妈近些。

新婚之夜,她问罗,你喜欢我是什么样的女人?

他说,我喜欢咱们中国女人:喜欢爱我的女人;喜欢健康的也能为我生几个健康宝宝的女人,像你一样的女人。

罗是新婚之夜才第一次碰她。他们狂风暴雨自然流畅。洪刚当时就觉得肚里已经蠕动着健康的宝宝了。她把这感觉告诉罗,罗大笑,又一次张牙舞爪地抱住了她。猛然间,她想起贺平东。真想痛痛快快做一回男人!心里有些黯然。她为他惋惜,也为一切不会动、不敢动、不愿动的夫妻惋惜。她暗暗打算,明早就打电话请他也来吃喜酒。本来罗准备在外边办宴席,被洪刚杏决了。她说服罗,太铺张就像暴发户;再说办在家里院子够大,朋友们也会更舒服自然。

一早八点刚过,罗还在酣睡,洪刚就给贺平东办公室拨了个电话。一个陌生的男人打着官腔,喂?……他不在呀,你是哪里呀?

洪刚一时无法搪塞,支吾了几声才说,我是医院,贺副局长好久没做体检了……

噢,我看你就不必再找他了。……什么?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不仅我不知道,恐怕公安局也不知道,组织上也正在找他。

他什么时候走的?出什么事了?

什么?你是谁?我看你不像医院的嘛!你是谁呀?

洪刚啪地放下话筒。罗醒了,抱住她。妹妹,给谁打电话?过去的情人?

不,是过去的老顿导。

怎么还有医院,体检……

我想请他来吃喜酒,可惜他不在。

罗说,把你过去的男朋友都请来,我想见见他们。

去你的,瞎说。

你并不是处女呀,我的太太。

你也不是童男呀。

我的前妻你见过。

可惜我没有前夫和你等价交换。

罗不收手,箍得她动弹不得。你答应我,一定请他们来,你的男朋友。

洪刚看罗那么认真,只好如实相告。借宿、洗澡,直到不作任何人的情妇,包括这天早晨的电话。

罗皱起眉头说,难道像我当初一样?连局长也不当了?

他现在在哪儿,连组织上也不知道。洪刚小声重复着这旬活,眼泪慢慢涌出来。他是不是死了?被人害了?连尸体也找不到吗?

她埋头在罗的怀里。罗拍着她的肩,笑着说,看你,刚结婚就哭,还是在老公面前哭另一个男人,不怕老公生气?

老公,我不哭了。我并不是爱他,而是同情他。一个男人为什么不该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现在我明白了,真正自信、洒脱的男人是因为他可进可退;退回家里有家庭温暖,攻进事业有事业成就。可是贺平东有什么呢?

当老同学们共同举杯祝贺新娘新郎的时候,曹大杰问新郎,不知罗先生对我们的老同学洪刚女士作何评价?

罗搂住洪刚的肩,十分动情地说,感谢你们把她留给了我,这是造物主的安排。她对于我非常宝贵,非常可爱,非常美丽,非常温柔……

大家一齐“噢”地一声叫起来,温柔!来来来,碰杯,为温柔干杯!

罗听懂了人们的反应,又说,女人只有在她爱的男人面前才会充分表现出她的温柔来。我为有妹妹作妻子而骄傲!

洪刚娇嗔地白了曹大杰一眼,说,就是,你们谁配享受我的温柔?

男生们一齐笑,连声说,不配不配不配!岂敢岂敢岂敢!

曹大杰的妻子关红和另几个女同学说,咱们这一代女生最难做人。先是要你参加“文化革命”,敢说、敢做,敢造反,“五敢”嘛!后来又要你上山下乡,“战天斗地炼红心”;现在臭男人们又冒出个“温柔”让你做!

另一个女生说,从小听的就是爱祖国爱人民,勇敢坚强宁死不屈,谁跟咱们讲过“温柔”?哼,到现在了,你突然“温柔”了”,人家还吓一跳呢!

女生们大笑起来。

曹大杰冲着她们说,你们女的一点儿不懂得虚心改造自己。顽固坚持个性,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我认识一个人的老婆,天天折磨她丈夫,结果人家烦了,一跑了之。快两年没信儿了吧?

哦,这事我也听说了……

真不像话,一个男的就这么没有责任心。过不下去可以离婚呀,也给人家留条活路!

哎呀,说话吉利点儿,说点喜庆的话!

洪刚听在耳里,情不自禁柔情万般地挽住罗的胳膊。

十六

齐心面前的洪刚是个高高大大、洋气十足的孕妇。齐心刚踏进姚争家的门,洪刚就迅速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急促的呼吸之间,她直接问道,一定是齐心吧?

她的笑容神圣而亲切。齐心伸出手给她握,她一把就拉过她,搂住,带着母爱和无限止的慈祥。齐心心头一热,几乎哭出来。记忆中从来就没有人这样亲近过自己,连父亲、母亲、甚至平东,都没有给过她如此的感受。她乖顺地把脸埋在洪刚的肩窝里,随她坐下,恨不能永远这样贴近她。闻着她身上婴儿般的奶香。这是一种极陌生的感受。一时间,她觉得自己真正是一只柔弱无力要人呵护的依人小鸟。洪刚,这个名字是男人的,她若是个男人多好!

早想认识你,可惜这么晚才知道你原来也是海云和争争的朋友。洪刚说。

两天前,海云给齐心打电话提起洪刚,说,她想见见你。

见我干什么?我不去。齐心说。

争争接过话筒说,别这么封闭自己好不好?

我又不是为了满足什么人的好奇心才活着。

海云说,我们当朋友的能这样对待你吗?人家洪刚原来是我们医院的医生,她知道一些贺平东爸爸的情况,想告诉你。人家是好意。

此时,齐心靠在洪刚身边,自然得像认识了几十年。

怎么这么瘦?洪刚捏捏她的肩膀和手腕,劝说道,多吃,多睡,少想不顺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