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以后他们没再见面。齐心坚守原则,一次就够了。庞大夫体贴周到,从不气馁。齐心内心明白。实际上她与庞大夫之间的共同点只有一个:被弃。是共同境遇触发的共同感受发展的共同的心理和生理需要,尽管自然却不高尚。她真的不准备再延续这种关系了。她知道应该明确告诉他。
十五、
齐心星期一上班时接受了一项任务:查找“光荣三号”油菜籽的全部资料。某地种子专业户从某种手公司购得一批“光荣三号”,转手高价卖给某地农民,若只是赚些钱也就罢了,不想菜籽播下去竟毫无动静,待农民们察觉后再行补救时早已误了农时。当地农民联合上告,那专业户把责任全部推到种子公司头上,官司越打越大。
齐心花了一个上午把各种数据、材料、标本一并找齐,送到总经理办公室。办公室主任老周正与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谈话,两人专心致志,并未太留意齐心,只对她送来的标本非常感兴趣地翻起来。
齐心认得这个女人,她是个律师,是公司聘用的法律顾问,有事没事月月三百元;据说她还兼着好几家公司的法律顾问,算来月入千元是起码的。这与当时一般人一百多的月薪相比,已是十倍的差距。齐心退出来,为自己的无足轻重略微感到心理不平衡。都是为了贺平东,她才放弃了个人发展。每念及此,她更恨他也更怨自己,枉费了青春。如今即使捶胸顿足也无济于事。
中午下班后,她插上门,把带的饭菜在电炉上加热。正吃着,有人敲门。办公室主任老周身后站着那位女律师。他说,小齐,下午老总们要听关律师谈意见,中午让她在你这儿休息一下,好不好?
关律师笑笑,像老朋友一样,说,不打扰你吗?
齐心说,没什么,我这儿有两个沙发、正好一人一个。
我叫关红。你叫齐心?是“文革”中自己改的名字?
不,从小就是。
关红坐到沙发上,掏出一本书来。齐心继续吃饭。一会儿,关红又问,你也是老三届的?
“老三届”是“文革”中产生的特定代词,指的是六六年到六八年间的中学在校生们。他们中的年龄跨度是六岁。全部是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青少年;是从始至终参与了“文化革命”运动而最终绝大部分都被送往农村和边远地区插队落户的一代人。这代人曾以“牺牲品”、“替罪羊”、“烟蒂”自诩,是集体经历磨难,领略失意,错失青春而又心比天高、自强不息的一代人。他们的奋斗又使“老三届”这个词成为自豪的称谓。
听口气,关红自己也属于“老三届”了,齐心又感到某种不平衡。她含混地答着假装吃得正忙。
插队还是兵团?关红还问。
看得出她性喜交往。而齐心自我封闭日久,便不愿多谈,连忙扒完剩下的几口饭,要去刷碗,临走说了声“插队”。回来的时候,关红已侧身睡去,手中的书扣放在身上,是一本《周易探幽》。
两点钟的时候,周主任来叫,关红匆匆穿鞋,又从包里掏出小梳子、小镜子梳头、涂口红,忙碌了一通。之后,又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齐心,说道,我们正办一个律师夜校,欢迎你来。我看你气质蛮好的,只管管资料太委屈你了。
齐心友好地送她到门口。关上门,若有所失,想想与其每晚独处,夜夜怨恨,不如去听听课。快下班的时候,关红又来了。她从沙发缝里找出《周易探幽》收起来,又问,齐心,你想好没有?
齐心问,怎么去?入学考试考什么?
关红走近她,惺惺相惜的目光,说,你的复习书我负责给你找。齐心,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名将哪,可别让男人给毁了。
下班后,齐心回到妈妈那里,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翻找起来。她找到中学时的数学课本,草草翻了翻,竞有一半都不会了,一生气,把书摔在地上。
妈妈在一边突然说,你把书捡起来。你早该去念念书了。女人离了男人就不做事情了吗?妈妈解放后身体不好当了八年家属,把你们带大了。后来也不管你爸爸愿不愿意,妈妈就上班了。什么难处没碰到过?还不是挺过来了?你爸爸有时看我病得厉害,就发脾气让我退职,可是我还不是挺过来了?现在再看看,多少阿姨当家属一辈子,老头子一死,自己半大不小,什么也干不了,那个后悔呀,后悔也没办法。
回到自己的家已经很晚了,没开门就听见里边的电话铃声,齐心一急,钥匙倒找不见了。直到摸出钥匙打开门,铃声却戛然而止。会是谁?
上了床,开着床头灯,她拿出那本残旧的初中数学课本来看,有意等等那个电话,果然它又响了。竟然是关红。
齐心,你挺意外吧?我是关红。对不起,这么晚还打电话。
没什么,有事吗?
我爱人和他的几个老同学都知道贺平东。他们托我问候你。
谢谢。
齐心,我随时随地为你提供法律咨询,免费服务。
谢谢。
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可以告他遗弃罪,还可以……
不,关红,现在我还不想。
那好。有时间再聊。明天我给你送书去。
齐心熄掉灯。关红那股干脆利索劲儿里充满的自信,本该她也有。如今她没有。憔悴了,枯萎了,干枯了。她毫无睡意,头脑里胡乱出现着气功师、关红、数学课本、贺平东等等等等。这时,电话又响了。是庞大夫。听到他那温和的嗓音时,齐心几乎有得救似的欣喜。
齐心儿,刚回来?有约会?
没有。我在我妈妈家。
噢,上哪儿吃的饭?
妈妈家呀。
你再把你妈妈家的电话也告诉我,好吗?
找我什么事?
你先告诉我你妈妈……
你先说,什么事?
你真可恨,齐心儿。你真会伤人的心。
齐心不语。
好,我先说。我今天做了一件大事,划时代的。我的病人里有一位老律师,他知道我家王霞失踪快两年了,就问我,是想等到水落石出,还是想尽快建立自己的生活?我当时就想到你,咱俩都被这一层有名无实的死亡婚姻束缚着。他为我出了一个主意,让我去《法制报》登个寻人启事。他说,失踪两年以上没有音讯者,可以按死亡处理。
按死亡处理?
对,法律上有效。
你登报了?
对,我今天去报社了,交了钱,先登个寻人启事;如果三个月后仍没有消息,就可以办理手续了。你想登吗?
我不知道。
齐心儿,今晚我想跟你好好谈谈。我去你那儿好吗?三个月以后我们就可以“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了!告诉我你家的地址。
不,太晚了。
你一定离我很近。电话号码说明你就在附近。
太晚了。
我不怕,我骑车去。
不。
你真的这么冷酷吗?
明天再说吧。她果断地放下电话。关上灯。
黑暗涌到她的身边。她感到庞大夫的手。身体的各个地方都被这只手点燃了。她不断躲避着这只手,躲开这里,它又去了那里;躲开左边,它又来到右边;手在各处轻轻滑动。她不得不抱住自己使身体不致翻滚,然而她不可能抱住自己的全身……一个号码跳在眼前,共7个数字,那么清晰,那么坚固,她从来没有如此确信不疑,这是他的电话号码。她抓过电话,毫不犹豫地按下这些数字。那边铃响。喂,是我,我只是要告诉你我的地址……
庞大夫敲门的时候,齐心已经睡着了。她被惊醒,一时不知道外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