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延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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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高振中先生

忆延大,最念是恩师。岁月整整过去20年了,延大带过课的几位老教授的形象不时就会在脑际浮现出来,那和蔼亲切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衣着风度,时常历历在目。高振中先牛——便是其中的一位。高先生祖籍陕北榆林,但自小在北京读书,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讲一口标准的京腔普通话,使得他的言语之间平添了几分典雅的深沉。我们入校的那年,即1977年秋季,高先生已经年近六旬。平口沉默寡语,不苟言笑,走起路来步履缓慢,俨然一位进人老境的经院学究。

他给我们教授古典文学。“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他能够大段大段地背诵古诗文。从《诗经》、《楚辞》到唐宋八大家的传世名篇都能背诵如流。“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一次课堂上,高先生全神贯注吟诵着唐人贾岛的这两句诗。像这一类名句,他总是开门即来,随心所欲。

他背诵着这类诗句,就情不自禁地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地了。双手后背,平日总是低着的歇了顶的头高高地扬起来,目光发亮,炯然地注视着课堂后边某一个地方。弯着的背似乎挺直了,面容因兴奋而泛着平素少有的红光,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活力,注人了那瘦弱衰老的躯体,使之昂奋起来。那神情举止多么地富有生命的活力和强烈的感染力。抑扬顿挫的语调,专注忘情的神情,一下子把你带人到诗的意境之中。使你仿佛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禽”乍啼,残阳冷照。旋即又将这种境况同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加以对照,那板桥寒霜,辞店早行的旅人披月踏霜、影单孤行,淸冷伶仃之状可悟可感,把一种特定的人生境况呈现出来。朗诵者自己陶醉在那两种殊途同归的境况之中,也使别人沉浸于其中。原原本本地朗诵,没有一句阐释,没有多余的注解,却使你对诗歌的意境不单是理解,而且产生身临其境的贴切感悟。这令人想到了佛道的禅悟哲学和老庄的“无为而治”。许多年过去了,高振中先生讲授古典文学那一刻所产生的奇境总是难以忘怀。这恐怕是诗歌乃至古文讲授的最高境界吧。

是任何引经据典与旁证博论逐字逐句的诠释也都无法达到的。高振中先生便是以这样的方法教授古典文学的。

他往往不照书,只是把双手背起来,高扬起头,0光望着天花板。这一特定的神态,仿佛是他生命的最佳状态。右手拇指与食指间捏着的那一枝粉笔,就仿佛是心灵的按钮,紧紧地按着,灵感的光芒便在那张平日显得有些呆板的老年人的脸上,泛出耀眼迷人的光彩。看他在黑板上写粉笔字,又是另一种艺术欣赏。那完全是书法艺术的展示,提按得体,横平竖直,板面的章法也是随意之中颇见严谨。

他每上一堂课,几乎不用板刷擦黑板。一节课下来,黑板上便留下一幅精美的粉笔书法作品。等到下课之后,不少喜爱书法的同学,便围在讲台前欣赏分析,经常赞不绝口。直到下一节上课的铃声响了,值日生才匆忙把它擦去,大家心里都有些惋惜。而留在我记忆中的,还是他朗诵占诗文时的情形更为深刻。

在回忆中,他时常像一尊艺术雕像呈现在那里。的确,那形象令人感受一次就难以忘怀。我常常面对忘情地朗诵着古诗的高振中教授而陶醉。

是艺术趣味的陶醉,是音乐韵律的陶醉,是语音节奏的陶醉,是诗情画意的陶醉,是古风古朴的陶醉,如高山流水,雅趣幽远,超越时空,把今人与古人的感情连结起来,融为一体。高振中先生就是这样令人难以想像地营造他的教授艺术的,使我们在古典文学的学习中,获益匪浅。

他教授《诗经》,他教授《楚辞》,他教授《汉乐府民歌》,他教授先秦“诸子百家”,他教授《唐诗》、《宋词》,他把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诗韵精品,展现得恰如其分。使你在走上社会许多年之后,还时常感念不已,觉得高振中教授讲解古典诗词,他朗诵一遍,比一般化地不痛不痒地讲授十遍给你留下的印象还要深刻。常常是,他朗诵完了《离骚》或是《逍遥游》,当他那有些低沉的、因嘴中缺牙而略微有些咬字不清的声音沉落下来,教室里仍然鸦雀无声。高教授依然如故地站立在讲台上。仿佛把他刚才朗诵过的古诗词,化为直观的雕像凝固在那里。这一刻,先生脸上的清奇高古之气,叫你一时辨别不清你面前站立着的是老庄、孟子,是屈原、宋玉还是高振中教授。这一刻你完全忘了这是大学讲堂,你被导引到几千年前的诗情画意之中,沉浸在精当的朗诵所营造的诗境与哲理之中,你腾云驾雾遨游太空,你上天人地忘我求索,你站立在淼界泽乡,你面对着南国橘林,感悟着那些脱离尘俗的奇妙境界和崇高精神……朗诵的情绪久久难以由那佳境中解脱出来。离开了讲台,讲义夹在左臂下的高振中先生,就又变成了一个弯腰弓背、体质贏弱的老人。深度近视的眼镜掩盖了他的目光的睿智。

他走过来,永远是那样低着头,缓慢地迈着老年人的方步,绝少和任何人打招呼。仿佛依旧沉浸在古人营造的诗境之中。由教室径直走向宿办合一的住屋。那光线阴暗而狭小的空间里,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便统统成了书籍的天地。

在局外人眼里,性格内向,甚至有些孤傲甚或是古怪的老人,就终日蜗居于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拥书自娱。

在别人的眼里,他似乎没有友谊,没有亲情,没有任何的欢乐和嗜好。除了吃饭、睡觉、授课,只是一个地道本分的读书人而已。

他的日子就这么寂寞而热烈地流逝着。旧中国北大毕业的高才生,他是地道的旧式知识分子。陕北榆林人讲着一口标准的北京话,暗示着他的富裕的家境和深厚的家学底子。

他的精业和敬业,他的读书、教书的专心致志和目不旁顾,他的孤傲和淡泊,结合成了他安身立命的根基。于是,他这棵不大不小的树,就把一片阴凉,投向他的学生们。

他的年龄和教龄,表明着一个事实:承受过这种恩泽的人有许多许多。所谓“桃李满天下”也。桃李满天下,却不沾沾自喜,身怀“绝技”却并不自觉,满腹经纶而又毫不自恃清高,依然谦虚谨慎,虚怀若谷,彻底地超越了功利的困扰,把工作化为生命的需求和艺术的创造,这操守与境界是为人师表之楷模。而这一切,又都来得那样的平常自然,使你当时毫无所察,多年之后方才醒悟3高振中先生,一个典型的中国老派知识分子,细细品味,其实他给予我们的,远远不是课堂上所教授的那些内容,而是模范的为人之道和做学问的那种高妙品格。高先生虽然早已作古,但他的精神品格却随着一个时代的记忆而永留人间。2001年深秋于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