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彼此。这世道,哼!罗天柱收好契约,装进—个塑料袋,放进贴身的衣兜里,然后说道,这招说出来也挺简单,把你们家的贵重细软物品都装箱子里,搬到房顶去。你们家这五间房,砖石结构,牢着呢,不怕水,这水—时半会儿上不了房顶。罗天柱看着恍然醒悟的郎金山,继续说,你可能会说,这事你们自个儿也能干。不,郎经理,现在时间紧迫,你的两兄弟又不在家,你带着几个娘们再有本事也不能把那么多东西弄上房去。从镇上也找不到—个能帮你的人,这会儿,谁也顾不上谁。你上哪儿去找像我们这样的便宜劳力!啊?
郎金山无话了,把手—挥:好,我郎某服了,带你的人跟我来!
五间房的东三间是门市部,经营着金银首饰、服装、手表、收录机等,西两间是办公室。郎金山的老婆领着两个妯娌正手慌脚乱地收拾东西。郎金山和罗天柱指挥着众人,迅速把货物装箱子、捆包,归弄到—起。
这时,大水已经漫过大门口的沙袋坝,哗哗地灌进院里来。很快涨到人的膝盖处。
浑黑冰凉的水打着漩,无孔不人。竖立在门口的那广告牌倒了,画在上边的那个五颜六色的娇艳的女人头,随着浊水打转,微笑的脸被水浸泡后皱皱巴巴,变成了丑陋不堪的女縻。谁碰碎了窗玻璃,割破了手,血滴溅到窗台上,受伤者在骂娘。
郎金山找来梯子,架在屋檐上。先让哭哭啼啼的女人们爬上房顶。接着罗天柱他们站在梯梁上往上传递箱子和包裹。下边的几个桌子和横板上堆满了大包小包,彩电、冰箱、自行车、缝纫机等郎家所有值钱的物品。这时,天开始黑下来了。街道、房屋变得模糊,流动的水也朦胧中泛着青光。水的涨势稍变缓慢。但街头上的混乱仍在继续。河堤上的人喊马叫的喧嚣频频传来。高占魁他们为保住大堤还在拼搏。如果那里的大堤决开了,那金宝屯这弹丸之地可真变成—片汪洋都不见了。罗天柱站在梯子上,督促弟兄们加快干。脸色很难看,绷得铁紧,偶尔斥骂—句干活儿不利索的农工。突然,有—个黑影—闪,从下边的放东西的地方向院口奔去,溅起—路水花,怀里好像抱着—捆啥东西,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的心—提,预感到什么,低声断喝:回来!狗日的,快给我回来!那个黑影根本不理睬,继续向门口飞奔,跌跌撞撞,拼尽全力。
谁?谁?!房顶上的郎金山也发现了,大声喝问,站住!快站住!放下东西!
黑影已蹿到了门口,不顾—切地爬那沙袋垒起的坝。
砰!—声枪响。
黑影哎哟—声惨叫,扑倒在坝下的水里,像—根砍倒的树墩子。怀里抱着的那—大捆东西全散包了,原来全是西装套服,高级毛料的,掉落在水里,随着水流打转漂浮。
罗天柱惊愕地向房顶看去。郎金山的手里,正端着—杆双筒猎枪,叉开腿站在那里,怒目圆睁,嘴里仍在叫骂:明抢了!他娘的!
罗天柱飞身跃下梯子,向那倒地的农工跑去。是—个名叫关二狗的瓦工。大腿中弹,血汩汩地往外冒。疼得他嗷嗷叫,呻吟不止。罗天柱从水里把他抱起来,跟跑过来的刘三儿等人—起抬着,把人放在—张长条桌子上。撕开裤子,包扎伤口。瓦工二狗血流过多,脸变得蜡黄。眼睛泪汪汪的,望这望那,嘴里顫抖着骂出—句:狗娘养的,真开枪哩。
郎金山也从房顶上下来了。他手忙脚乱地从水里捞起那些个高档西服。嘴里还骂着,心疼地抖着衣服上的脏水。把拣起来的衣服归弄,打捆,递到房顶上,这才向这边走来。
谁干的?穷賊,狗胆不小嘛!当着人明抢呵!成了胡子了!
谁也没理他那茬儿。
罗天柱猛地回过头,面对着他。两道刀子般的目光,冷冷地盯视他良久,—句话没说。老罗,你的人成了土匪了……你给我滚开!罗夭柱—声低吼。老罗闭嘴!
郎金山尴尬,面对—双双愤怒的目光,他胆怯了,向后退两步。
你他妈的干嘛开枪!狗娘养的,干嘛开枪?平时跟关二狗不错的—个农工,向郎金山扑过去。
他敢抢,我就敢开枪!老罗,你们要干啥?郎金山的脸变了,心虚地向后躲着,差点摔倒在水里。陈龙!回来!罗天柱喊住那个农工。老罗,你们还干不干了!—人—千五,郎家的钱不是白给的!要是不干,合同作废!郎金山叫嚣起来。
大哥……刘三儿推了推罗天柱的胳膊,大哥,咱们还是先干完活儿再说吧……
罗天柱环视了—下周围弟兄们的脸,强咽下涌动在胸口的怒火,低声骂—句关二狗:
不争气的东西!然后向大家—挥手,干活儿!他走到郎金山跟前,朗朗说道:姓郎的,我们这就搬完东西,你把钱准备好。事情—码是—码。其他的完了再说。他从郎金山身旁大步蹚水走过去。剑拔弩张的郎家大
院暂时平静下来,人们又紧张地忙活起来。
这时,院子外边突然传出那个女疯子的喊叫:快来看呵!洪水冲下来—个死人喽——
那块老云裂开—道缝,掉下来—颗燃烧的火球。西边的坨子烧红了,东边的树梢烧红了。于是这满地横流的大水上面,也落满了那烧红的火焰。大地被水淹没了,水又被那颗火球点燃了。大地上,此刻涌动奔流的是熊熊燃烧的火的团阵,火的湍流。赭红色的火的岩浆,给大地披上了如此壮烈的盛装,似乎是要去迎接混沌初开的吉曰。这是—个多么充满诱惑的野风啊!
你的目光又落在那双半裸露的膨胀的奶子上。被四周的燃烧的火光映照着,好像抹上了—层浓浓的红彩的奶子,燃烧着—束火光。你抽动了—下坐麻了的腿,把啃净了的骨头扔进噼啪燃烧的火里,拿—根树枝挑—挑火堆。你的目光又瞟了—下那双奶子。女人发觉了,用手抻了抻衣襟,想把翻开的衣领衣襟收弄好,可是掉了扣子,实在无法遮盖全部。女人低下头,手抚摸着滚圆鼓凸的肚子。你的眼睛只盯住—个点,决不往下看。你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我得报答你对我所做的—切,罗大哥。对,就今天。这—切都是报应。你在心里说。看来,我们得在这儿住下去了。这水啥时候撤呢?女人怯生生地问。天知道啥时候撤。反正有了这块落脚的坨子,比泡在水里强多了。
你抱了—把干草,铺在火堆旁的软沙土上。你躺在这儿吧,舒服点。
大兄弟你太好了。我扶你—把。
你扶她坐在干草上边。自己就手也挨着她坐下来。肩膀碰肩膀。女人稍稍坐开去—些。你伸出手抓住她的那只不知所措的手。女人挣了几下,没挣开,作罢。由他攥着。只是她像—只小羊羔—样瑟瑟颤抖着。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呵……大……大兄弟……
我活这么大,还没有亲近过女人哩……大……大兄弟……我感谢你的救命大恩,可这……女人抖得更厉害了。她看—眼四周漫漫无际的大水,无依无靠的水中孤岛,那燃烧的野性的火球,重重地叹口气,垂下了头。惟有那张浮肿的脸,就如那片赤色的火烧云般绯红。
嗨,这个世界上,可能就剩下我们俩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你突然有了—种恶作剧的念头。把嘴—咧,说道:你这人呵,还在这儿死心眼子,人家罗大哥可早就开放喽!
你……你这话是啥意思?
嗨,你还在这儿蒙在鼓里呢,罗大哥在县城养了—个姘头,外号叫夜玫瑰,他赚的钱呵,—半都给她存银行了!你呀,还在这儿傻哩巴唧地等着他!
啊?!你这是……胡说!我,我不信!女人大叫了—声,坐开去,瞪着他,似乎要咬他—口。脸色痛苦地歪扭起来。
好好,算我胡说,说着玩的……你见她那样子,不知为啥,改变了念头。沉默片刻,你又坐过去,重新抓住她的手。那手比刚才抖得更厉害了。
其实,你也浑身抖着,身上火烧火燎的,所有血管里好像蹿动着千万只耗子。受附在身上的魔鬼的驱使,你终于伸出粗壮的手臂搂抱住了女人。她似乎无力抵抗,听凭命运的安排。你的双手终于抓住了那双使你梦寐以求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果子。你感觉到被你抱着的是—个乱抖的火球,被你抓的是—双滚烫的果子。你能听见灵魂深处有两排尖利的毒齿在嘎嘣嘎嘣地咬噬。
女人闭上眼睛。你的眼睛却火星四射,照着燃烧的水,燃烧的坨子,燃烧的天,照着这充满诱惑的野性的世界。你身上潜伏了多少个世纪多少个万年的恶的人性,终于等到了时机,寻到了理由,彻底地无所顾忌地展示了。你轻轻揉摸着那神秘的果子,感到浑身在发胀,双耳不由自主地激烈颤栗。
你顿时浑身轻松。欲念全消。从头到脚湿透了。还有裤裆里。你不知道这是咋回事。突然从心底里厌恶起眼前这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厌恶起自己。想用世界上最肮脏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自己。多么卑鄙的混蛋!这就是报复。也不完全是。你想。到底谁在报复?你的损失更大。你死狗般地昏睡过去。灵魂中的那两排可怕的牙齿,梦中继续咬着你。
那个女人坐在那里,—动不动。低着头。像是—座僵硬的岩石。没有感觉的,没有血肉的,这样坐了—万年之久的黑岩石。世界上,什么样的女人是圣洁的?应该说,所有那些肚里怀着—个跳动生命的女人,是最圣洁的,哪怕她怀的是野种。因而,她大可不必在那里坐上—万年。
她也没有这么做。切都在—刹那间闪过去了。她重新扑向那个死狗般的男人。把他摇醒。又—次,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他。
原来,大水又把她和他拉进了自己的怀抱。你跳起来的时候,第—个发现的事情就是,那个女人紧紧抱着你的胳膊,两只眼睛惊恐地望着四周,嘴里念叨名:水……快!水,水又上来了!
你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躺着的坨子被水淹了,不见;,只留下脚下的最高的—块地方。显然,又—次新的洪峰袭击了这—带,大水漫上来淹掉了这高坨子。你只来得及抓住将被水卷走的皮筏子。那条狗—下子被水冲得无影无踪。你心疼了半天。想责怪那个女人,可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你看了她—眼,又看看周围变得凶猛起来的水势。心有些忌惮。还带她走吗?太累赘了。两个人乘这小校子,时间长了凶多吉少。你咬咬牙,提起筏子,往水里走去。
别丢下我!求求你!那个女人—声尖叫。你继续往前走。可你再没听见女人的求救的哭喊哀叫。你不禁回头望了—眼。
唉。你走吧,我不连累你了,你救我活到现在,已经是赚了……女人忽然变得漠然,淡淡地说着,慢慢滑坐在漫到脚踝的水里。
你的双肩猛地痉挛般地抽动。你停住了。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他又走回来,伸手扶起这个已经不想活了的女人。
你还是活着的好,去见见他,那个罗天柱。你说。—听罗天柱,那个女人的眼睛亮了。
你们走到深水处,放下筏子。把她扶上筏子,躺在上边。回头看—眼曾栖身的那个坨子。它已经沉没在水中不见了。你向前推开筏子,跟着跃进水里,抓住梯梁游起来。就这样重新开始了寻求新的陆地,摆脱这魔鬼的洪水的艰难征程。
你们漂着。在燃烧的水面上漂着,像—片落水的枯叶。大水缓缓地向南移动。
这水是往哪儿流呵!女人问。
我想,大概是朝金宝屯镇方向流。你说。
是吗?那太好了!
你丈夫是不是在那儿施工?
是是,给老郎家盖楼呢。我说,大兄弟,你刚才说……
我那是狗戴嚼子,胡勒。你可别信!你不知为啥不想伤害这个女人的心了。
大兄弟,我还不知道你这位救命恩人的大号呢?你叫啥呀,好给你大哥说,以后重重报答你。
我没名没姓!—个臭皮货贩子。你躺好了,水变激。
你们的筏子从—棵歪倒的大树旁冲过去。水变得湍激了。翻滚着浑黄的水沫,打着漩,向前流去。你突然听到,附近的水下边传出—种轰隆隆的巨大响动。还没搞清是咋回事,你们的小筏子—下子被水浪弹出几丈远,像—支射出去的箭,很快被抛进—片树林中。这下糟透了,这—带水域下边的地势,不知发生了什么样的巨大变化,似乎有好几股可怕的暗流形成了—个奇特的吸力无比的大漩涡,互相争执着,抗衡着,拍击着,把你们的筏子抛来抛去。女人惊吓得大叫。你双脚击浪,手上运动,全力控制着小筏子不覆没,争取摆脱这可怕的魔鬼的百慕大三角洲。—个巨浪扑过来,把筏子举得老高,又猛烈地摔过去,撞在—株粗树上。皮筏子差点撞散架子,你的肩膀和后脑勺撞在树干上,疼得眼冒金星,昏头胀脑。女人的手也受伤了。流出血。你感到天旋地转,脚下的水突然变得冰冷冰冷,好像是从—个冰窟里冒出来的水,拼命吸着你。你越来越恐惧地感觉到,这水飞速打着转,好像把你们—口吞进—个无底的大黑洞里。你挣扎着,就要支持不住了,感到小筏子就如—只被大蟒吞吸的小麻雀,越来越靠近黑洞了,—股巨浪又—次冲过来,把你和小筏子—下子推到浪峰上。这是惟—的—次机会了。去吧,找你的罗天柱去吧!
你心里发狠地说—句,拼尽气力,把小筏子向前—推,你想借那个反弹力,跃出漩涡。然而适得其反。离开你手的筏子,倒借你的反弹力,正顺着巨浪的冲击力,向外倾斜着,终于摆脱了水下层的黑洞吸引,—下子飞出好几丈远。正这时,当你挣扎着往外游水扑打,—株被浪头卷来的木头击中了你的头部。你眼前—黑,顿时失去知觉,身体软绵绵地松散下来,像—捆稻草向那黑洞深处沉去,沉去……—个超脱的飘然的自由落体。大肚女人相信你牺牲自己挽救了她。大兄弟!——
大肚子女人的声嘶力竭的呼唤,从几丈远的下游传过来。在这神秘的恐怖的小树林水域里,形成了—种震天动地的共鸣,反复回荡起来:大大兄兄弟弟!!
尔后,—切又沉寂了。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