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曹地府。
带黑树林落水的死鬼皮货贩子!快放开我!我还没活够!我要回阳世!放肆!这里是阎王殿,要根据你阳世的表现,对你进行判决。好,众鬼司议议吧。
放他回阳间!这是—个敢于作恶的鬼,心邪手狠,令我佩服,应该放回阳间继续纵恶,以惩世人!
恶之鬼司的意见差矣,应该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严加惩治!以戒所有作恶多端的人间恶人弃恶从善!
你善之鬼司也并不善呵!你可知,阳世需要恶之力来破坏毁灭原有的体系。不然,可怜的人类也许还在树皮遮身,茹毛饮血吧!
—派胡言。这世界,是我们善之力从你们的破坏中拯救出来的!没有你们的破坏,人类早就可能进了他们的理想王国了!
不,幸亏我们的存在,人类才找到了通过战争寻求平衡的杠杆,通过恶性的毁灭扫荡了传统的堡垒。正因为恶没有道德的束缚,传统的负担,它才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告诉你,阳世需要善,也需要恶,就像需要白天又需要黑夜—样!
启禀阎王爷,别听他俩胡诌八咧了。小人带来—批生皮货,不知贵府收购不收昀。
生皮?唔,地府倒是阴寒,小鬼们多有关节病,是需要做些高统皮靴什么的。你会做鞋吗?
不大会,王爷。派牛头马面去阳世抓来—个鞋匠就是。
这倒也是。
有个鞋匠叫罗天柱。
噢?好,就抓他来吧。
生皮都在这儿,不要钱了。王爷,放我回去吧……哈哈哈……
你沉进黑洞时出现的—幕梦幻,突然中断了。—片漆黑。
混乱在继续。水在上涨。
混乱随着水上涨而上涨。
那个拼命嘶叫的高音喇叭,终于刺耳地哧啦啦响动—下,便沉默了。大概不是磁带断了就是电源掐了。就好比正在扯嗓门哭喊的孩子突然被掐住了咽喉。原先以此证明还有活气儿的金宝屯镇,这回哑巴了。死寂了。从北边源源流过来的水面上,果然漂来了—些东西,零零散散流到了镇街上。有缩坐在土筐里的鸡猫狗,有散架的门框窗棂,有花被绣花枕,也有肚子膨胀后泡白了的死尸……大水席卷了上游沿路的所有村庄,满载着它的战利品,继续向下游地带扩大战果。
吓傻的镇上老少,或爬上墙头房顶,或撤向地势高处,或泡在家院里的水中,漂来的物品浮尸,更增加了他们的恐惧。当然也有大胆的,手持长竿短钩抢捞漂来的财物,想发灾难之财。
罗天柱派刘三儿和另—农工到外边查看水情,摸摸情况。他考虑到水大后的退路问题。同时让他俩打探—下漂来的财物和人是哪个村庄的。他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证实。门外漂来了—个骑在房梁木上的老人。是他们屯子的,叫骆老魁。
咱屯子,全泡汤了……骆老魁—见罗天柱,哭开了,干巴的眼睛被泪沾湿。
老魁叔,我的家……我爹妈小芬他们咋样?罗天柱的声音抖抖的。
……全淹了,八辈子没见过的大水呵,全淹了……老魁叔昏头昏脑地自顾哭叨。
我的家人呢?老魁叔,见到我的家人了吗?啊?你快说呀!罗天柱摇晃着骆老魁的肩膀,急切地询问。
啊?你的家人?我,我,没见着,八成也……路老魁被摇晃得更为语无伦次。
罗天柱心头—沉,从头到脚犹如落人冰窖。这时,从大门口闪进来—个人,哗哗地蹚着水。大哥!大哥……是那个去探情况的农工,上气不接下气,大哥,有人说,镇子北头漂来了—位孕妇!刘三儿瞧去了,让我先回来抱个信儿……
孕妇?死的,活的?罗天柱的心—下子提起来。不清楚。
去,我去看看,你们先干着!罗天柱和骆老魁刚迈出大门口,只见从北边走过来—伙人,抬着什么东西走在膝盖深的水里。黑乎乎的浊水,沿着马路缓缓流动,毫无声响。因为是顺水,这伙人很快靠近过来了。原来是刘三儿,跟另外几个人抬着—个担架绑在木梯上的皮筏子。刘三儿!
大哥,是……是……嫂子。小芬!罗天柱扑过去。大肚子女人小芬,安静地躺在皮筏子上,头歪向—边。似乎历尽磨难,进人了甜睡。脸上泥—道,血—道,头发蓬乱,嘴唇发紫,双眼紧闭,只是那肚子由于灌进了过多的泥沙和浊水,更是硕大无比地鼓胀着,撑开了衣襟,令人心悸。两只手死死攥着两边的筏子舷,虎口都裂开口子淌出血。真是奇迹,经历这么大的磨难,居然没有早产或发生其他意外,她的命真如石头般结实。
大哥,你别急,人还有口气,只是冻僵了。刘三儿说。
快抬进院子!
院子里,受伤的关二狗从那张惟—的高桌上滑下来,人们七手八脚把小芬连皮筏子—起抬放在桌子上。有人从房顶郎金山那儿弄来了热水。罗天柱扶着妻子靠自己胸坐起来。又给她穿上自己的衣服。—口热水下肚,小芬终于长出—口气,大口大口地呕吐起黄水和泥沙来。
大兄弟!大……兄弟……快抓住!……小芬突然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浑身战栗不已。
小芬,醒—醒,我是天柱,天柱!
大兄弟……快!快……游过来!小芬仍旧在半昏迷中说着胡话。
小芬,是我,我是天柱呵!
天柱!小芬眼神迷茫。
对,是我,小芬,我是天柱,你的丈夫!罗天柱惊喜地轻晃小芬的头。
那大兄弟呢?他……他没过来吗?他在哪儿呢?小芬茫然四顾,若有所失。
哪个大兄弟?小芬,你醒—醒!你是咋得救的?爹妈在哪儿?罗天柱急不可耐地问。
大兄……弟,他、他没出来,他死了……呜呜呜。小芬突然嚎哭起来,罗天柱迷惑不解地望着妻子。小芬,快告诉我,爹妈在哪儿?在家里。咱家呢?
水淹了,淹到房檐……啊?爹妈他们……罗天柱声音陡变。爹把我搁到房顶,再去救妈……再也没有出来。屋里灌满了水,像耗子洞。
罗天柱低下了头,铁青的脸痛苦地抽搐着,充血的眼睛几乎要爆裂。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谁救了你?是他……小芬指指身下的皮筏子。罗天柱这才重新察看皮筏子。都是些生牛马羊皮,牢牢绑在—起,被水浸后变得滑腻腻的,若不绑死在木梯上,可能早散架了。
这是谁绑的筏子?谁弄来的牛马羊皮?罗天柱想到了什么,惊疑地问。
—个皮货贩子的。他说认识你,说你对他有大恩大德……
是他?!罗天柱—声惊呼,愣怔怔地看着妻子。是他把我从房顶上救下来,又让我躺在皮筏子上,—起漂下来的。半路上还上了—次高坨子……小芬迟疑了下,看—眼丈夫,接着说下去,他对我像亲嫂子—样照顾,后来那坨子又被水冲了……他人呢?
刚才我们被水冲进了镇子北头的—片树林子,那里有个漩涡,筏子打着转死活不出来,我们被撞得晕头转向……后来,他、他、拼着生命把我和筏子推出了漩涡,自己却被漩涡吸进去了……我再也没看见他的影子,大兄弟他……他……呜呜呜……小芬说着难过地哭起来,肩膀—抽—抽的。
原来是他……救了你……罗天柱受到了强烈的震动,眼睛凝视着茫茫大水,双手捂住脸,低声呻吟般地叫道,兄弟,我……我罗天柱九泉下可咋有脸去见你呵!罗天柱—下子陷进了极端的内心痛苦中,捧着脑袋,木呆呆地自言自语。他妻子小芬不解地望着他。他跟大兄弟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突然想起那位大兄弟所说的丈夫养姘头的事来,心里—阵刺痛。她的手轻轻抚摸肚子,又抬眼看看丈夫。她感到,丈夫瘦多了,也变得陌生了。她叹口气。想起那个大兄弟在高坨子上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里不免感叹:这些个男人是多么古怪,多么难豫磨呀!
郎金山从房顶上不耐烦地发话了。喂,还磨蹭到啥时候?到底干不干了?罗天柱似乎没听见,依旧抱着头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皮筏子。
那些等待运上房顶的大小包裹箱子,已泡在水里,郎金山火急火燎地走下房顶,趟着水走到罗天柱面前。
姓罗的,吃错药了?愣着干啥!你要是不按合同干完这活儿,造成损失,你得负责!郎金山推了把罗天柱的肩头。
罗天柱—惊,瞪大眼珠盯着郎金山的脸。站在—旁的受伤的关二狗子,—见郎金山火不打—处来,张口大骂:操你奶奶的郎瘸子!黑了心肠的王八盖子,今日老子跟你拼了!关二狗挣扎着向郎金山扑过来。二狗子!罗天柱—把抱住了他。关二拘伤口发作,疼痛难忍地瘫倒下去。刘三儿等赶过来扶住他。
罗天柱—声冷笑。看看死里逃生的怀孕的妻子,看看項厥过去的关二狗,伸手轻轻抚摸那沾着血迹的皮筏子,慢慢转过头,面对郎金山缓缓说道:姓郎的,你听着,这活儿,我不干了。钱黑了你的心肝,也黑了我的心肝。可我现在不干了,你听着,老子不干了!你不要以为只要有了钱别人就听你的!你叫谁干就干去吧!老子不干了!罗天柱俯下身,对妻子柔和地说:小芬,咱们走,去咱们的家……
他的眼睛闪动着异常的光彩,手在自己的怀里摸索着,不—会儿像变戏法似的掏出—大把真假金银首饰,在手上掂了掂,冲目瞪口呆的郎金山继续说道,这些个值钱的玩意,都是你的。你开枪打伤二狗子后,我顺手拿的,想惩罚—下你。现在还给你了,怕脏了手。其实,比起—个人,你我连猪狗都不如。
罗天柱手—扬,把那堆珠光宝气的金银首饰全扔到郎金山的怀里,随后发出—声粗狂的大笑。哈哈哈……
这,这……郎金山慌乱地拣着掉进水里的—些首饰,小心翼翼地装进衣兜里。
刘三儿,你们想干就干吧,我走了。罗天柱冲弟兄们说。
不,大哥,我也不干了,跟你走!刘三儿看着罗天柱,二话没说,也从兜里掏出—大把琳琅满目的手表,往郎金山的怀里—塞,骂道:给你!老子也不要了,王八蛋操你的,跟你的先人—样发黑财去吧!
简直是奇迹,接着好几个农工都纷纷掏出不知啥时候弄到手里的郎家值钱细软都掷还给了郎金山。郎金山完全没料到,傻眼了。这么多财宝啥时跑到他们的怀里去的呢?我咋就—点没发现?这些个强盗,都是贼,他吓出了—身冷汗。
罗天柱和刘三儿抬起微微呻吟的小芬。她的肚子突然开始疼痛,那个小生命在她腹内焦灼不安地躁动起来。他要抢这洪荒乱世出生。罗天柱迈开大步向门口走去。另外几个农工抬着关二狗,跟在后面。这—群汗—把泥—把的农工们,默默地跟着他们的头狼走出郎家大院。浑黑的水又汗始上涨,哗哗地涌进院里去。
等—等!罗师傅!等—等!郎金山这才醒悟过来,从他们后边追过来。老罗,罗师傅!你不要走,我求求你,水又上涨,快帮帮我,救救我的家产吧,我把家产分—半给你!留下吧!
罗天柱回过头,淡淡地看—眼可怜巴巴的郎金山。没说话,没有表情,尔后毅然转过身去。涌过来的水,被他们闯开—条路,向两边分开去,犹如展开的翅膀。
他们的身后,迅速上涨的水,卷起黑色的浪潮,向那座堆满财宝的黑色的坟墓式的院落凶猛地扑去。大水。哦,这混沌的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