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鲁特草原北部的温多尔.罕山顶上,有两块奇特的青色大圆石。每块一间房那么大,直径也有十五米左右。每块圆石下边还垫着一块硕大的青灰色盘石。何年何月何日何人何力如何把圆石和盘石置放在这里,出于什么用意,谁也搞不清。反正古来有之。没有任何记载。
只有风一吹来,圆石则奏出嗡嗡声响,似有摇摇欲滚之势。但千百年来纹丝未动过。人们便遗憾地摇头:这是个沉睡不醒的睡石。
十七岁的放牛少年塔林硕布,背靠着圆石下边的盘石坐在草地上,被暖洋洋的暮春阳光哄睡着了。做梦却见两块圆石突然从盘石上脱离下来,朝山下滚动而去,发出震天动地的轰隆隆巨响,惊散草木深处的鹿狍狼狐,碾碎阻拦它前进的树木土坝。还发现,有个人正从后边推动着这两块圆石向前滚动,嘴里不停地喊着:醒了!醒了!
睡石醒了!近前一看,推石的人竟然是他自己。塔林硕布惊出一身冷汗。梦醒了。阳光剌得他晃眼。急忙回头观看,两块圆石依然伫立在盘石上,沉默无语,没有任何要滚走的迹象。他晃了晃睡昏了的头,发现山顶上吃草的牛群由青毛杧牛领头,正悄悄向山坡下移动。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慌不忙地从后腰带上取下那柄布鲁来。这是一个二尺多长,圆柄,扁宽弯头上嵌一圈铅的短棍,属于草原上的蒙古人随身携带的一种用具,可防身、打猎、放牛。只见他右手臂一抡,布鲁便从他手中飞出去,呼啸着,旋转着,如一只飞速的老鹰,正好不偏不倚击中了五六十米外的那头忙牛的犄角。
回来!哦一唷!
忙牛知道有错,赶紧忍痛扭转头,返回山顶草滩。没有怨言。没有不服。
塔林硕布去拣布鲁时发现了那辆吉普车。像一只绿色屎克郎,正嗷嗷叫着往山上爬。山的慢坡上长有一片片柔嫩的新草,被压出两道辙印,犹如两条死蛇并行躺在那里,黑黢黢的缠住了线条优美的草坡。草坡上有绿得发黑的蘑菇圈,里边有戴纱罩帽的摘蘑菇人耸动。
他初以为吉普车是向摘蘑菇人问路的,可汽车绕开蘑菇圈,直奔山顶,呼哧带喘的。
这帮爷爷,真敢开。塔林硕布把布鲁又别进后腰带里,转过身去照看牛群。牛群听见越野吉普车的喇叭呜呜叫,有些受惊的样子。见主人过来,复又安静,但都警惕地回过头看着汽车。
吉普车尽管吃力,终于爬上山顶,直开到大圆石前边才停。从车上下来两个中年男人。戴眼镜的小个儿和不戴眼镜的大个儿。大个儿冲圆石指手划脚地比划着,小个儿中年男人则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大圆石。像一个古懂商人,看古物一样,发呆出神。
百闻不如一见,真是有些神奇。小个儿男人说出一句,什么力量把它弄到山顶上,又摆放在盘石上的呢?从古至今没有任何机械的和人的力量做到这点。
这里的牧民有几种说法。一种是,说这是蒙古族的远祖成吉思汗摆放这里的祈天石;一种是,成吉思汗的弟弟科尔沁草原的领主哈萨尔的射箭靶子;现在,又有了新的说法:是外星人投掷到地球上来的,目的是投石问路。
哈哈哈……好大一个问路的投石!倒是符合现代人的科幻思维。小个儿男人的笑声很洪亮,颇具吸引力。他转过身欣赏起山顶风景,有些惊异地感叹起来,啊,这山顶上居然有这么平坦,这么宽敞的草场!
阿旗长,你可能不知道,这温多尔罕山顶上的平坦草场还有个名堂哩早年,哲里木盟十旗王爷每年在这座山顶上会盟,举行隆重的赛马大会,以展示各旗的好马。山顶上赛马?
是啊,以这圆石为起点,这山顶一直往东到科右中旗的图谢吐山顶,近百里的山顶平地都相连着,形成一个奇异的赛马场,几十匹马从山顶上并行跑过去,压根不嫌挤,只是偶尔遇到一些慢坡罢了。
啊,真妙!这温多尔罕山果真有它神奇之处!说着,小个儿的阿旗长和大个儿的随员发现了不远处的放牛少年塔林硕布,便走过去。
喂,小伙子,放牛呐?阿旗长问。……塔林硕布木然瞪着他并不作答。小兄弟,问你话呢,怎么不吱声呵?大个儿的随员见旗长有些尴尬,从旁打圆场,你是哪个嘎查(村)的?叫啥名字呵?洪格尔塔拉的塔林硕布。放牛少年嗡声嗡气地报出姓名住址,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们是谁?
我是扎鲁特旗政府的阿穆尔。阿旗长学着他的口吻笑着回答。
他是我们旗新来的副旗长,按过去的说法,就是旗王爷。懂吗?旗王爷。大个儿随员加重口气介绍,但被阿旗长制止了他这种说法。
那你是谁?塔林硕布突然冷冷地问这位过分热情的向导。我?哈哈哈,我是旗体委的巴达尔夫。哦,我认识你。每年的那达慕大会上你都当管事的。咯咯咯……塔林硕布似乎认出了一个熟面孔而感到开心,憨厚童稚地笑起来。
是的,我是旗体委管事的巴达尔夫。你的记性不错。巴达尔夫笑着说,取出相机,想以大圆石为背景给自己和阿旗长照相留影。
照不出来的。站在一旁的塔林硕布摆摆手说。啥照不出来?
大圆石。过去好多人都在这儿照过像,圆石就是照不出来。
胡说,哪有照不出来的道理?你咋知道?我年年一人春就上这儿来放牛,啥不知道。肯定是照不出来,肯定。照出来的都是一片模糊,真的。
我不信。照不出来也得照照看。来过几次,都没有带相机,这次不能再错过机会了。巴达尔夫也很固执,是不轻易更改原定计划的人,于是给自己给阿旗长留了几个影儿。
阿穆尔旗长倒似乎相信放牛娃的话,看看圆石,看看放牛娃,便觉得这山的神秘这娃这圆石的神秘,整个山顶也似乎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
喂,塔林硕布,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我……我……我是我爷爷的孩子。你爷爷?那你爸爸是谁呀?
我没有爸爸。爷爷说我是他从这圆石下拣来的野孩子。唔?你爷爷是谁?纳钦双霍尔。
啊?纳钦老爹?我们正要去找他呢!巴达尔夫惊呼起来。你们……你们找他?哦……找不着他了。怎么啦?他怎么啦?去哪儿啦?巴达尔夫抓住少年的膀子急问。
他……他……死了。
不可能!一个月前你们苏木大(乡长)还亲口告诉我他活得好好的!
他是半个月前死的!怎么死的?狼掏了他的肚子。
胡扯!他是有名的打狼猎手,又是远近闻名的甩布鲁能手,百发百中,怎么会死在狼爪下!
爷爷说了,会水的淹死,玩火的烧死,打狼的被狼咬死。巴达尔夫和阿穆尔听着,晞嘘不已。更加惊异不解地瞅着面前的这位陌生而冷漠又显几分神秘的放牛少年塔林硕布。
洪格尔塔拉乡的大胡子乡长家里,咀嚼着流油的肥羊尾,饮着烧嗓眼的扎旗二锅头,小个儿旗长和大个儿体委主任向好客的主人介绍了此次寻访纳钦双霍尔老爹的目的。今秋自治区要举办全区性的秋季那达慕大会,把一项蒙古旗的民间甩布鲁纳入比赛项目,要求各旗组成一支代表队参加角逐。通知中还强调这是国家对少数民族体育运动的重视关怀,各旗要挖掘人才组成代表队云云。于是新调来主管文体的副旗长阿穆尔就由旗体委主任巴达尔夫带领,来挖掘纳钦双霍尔老爹。
甩布鲁,的确是纳钦老爹的绝活儿。来,先干了这第三杯。大胡子乡长又举起了小茶杯似的酒杯,感情深,一口闷。来来来,没这事,草原上路千条,你这位大旗长未必能走我家这一条。
阿穆尔别看个儿小颇有酒君风度,也不想在这位一方诸侯面前落个感情浅的名声,于是嘴一张脖子一扬,咕嘟一声,一小茶杯酒毫无阻力地一路烧烫着像一股岩浆流进他的胃肠,浸透五脏六腑。
三杯已过,感情也够深了,我说大胡子,你还是说说纳钦老爹吧。巴达尔夫也清了门前的第三杯,红了脖子说道。
大胡子乡长用手掌握摸了一把油渍渍的嘴巴,放下筷子,说起来:纳钦老爹小时候是富人的牛倌,成天跟着牛屁股,用一柄布鲁来拦赶牛群,长年下来,练就了一手甩布鲁的绝活儿,甩出的布鲁远准狠,指鼻子不打眼。
知道,知道,那时候狼多人少,不像现在人多狼少。牛倌全用布鲁来防狼护牛,这我们知道。你说说他到底是咋死的,真叫狼掏了肚子呀?性急的大个儿主任,不耐烦了。
可不咋的,他恨了一辈子狼,打了一辈子狼,到了儿还是叫狼掏了肚子,应了他那句话。唉。大胡子神色黯然。他干吗那么恨狼呢?
年轻时他有一次出外放牛,饿急的野狼闯进他蒙古包掏吃了他的有病躺家的老婆,从此他发誓打死一百只狼为老婆报仇。去年他打死了一只母狼,正好凑够一西只,就放走了它的四只狼崽。可奇怪的是,半个月前那四只长大的狼崽围攻他,不知是年老体力不中用了还是狼多布鲁不够使了,反正没斗过四只狼。唉,你说,这事奇不奇,谁也想不到他会死在狼嘴里。唉。长长一口叹气,接着便默然。
三个人心中都为那位可敬又可怜的老爹伤感,惋惜。过了一忽儿,巴达尔夫打破沉默问广老爹的那个孙子塔林硕布,真是捡来的吗?
咳,可不是咋的,说起来,这事还是跟狼有关。大胡子抿了一口酒,似乎是想提提神,十几年前,纳钦老爹在温多尔罾罕山的半坡上放牛,被山顶的一阵小孩儿啼哭吸引上了山顶。他发现在那大圆石下边有一只母狼正叼着一个婴儿。听他说,母狼把婴儿塞在自个儿肚皮下,让他吃它的奶。饿急的那小孩儿还真停止哭泣啄住了母狼的奶头。发现来人后母狼叼起婴儿就跑,老爹奋不顾身地追赶,终于一把布鲁甩过去,击倒母狼,救下了婴儿。这婴儿就是你们见到的那位性情古怪的少年塔林硕布。
唔。那他的亲生父母呢,找到没有?阿穆尔旗长问。哺乳期的母狼被人捉去狼崽后,为了报复,去叼人的小孩,这路事过去也曾有过。我们当时查遍全旗和扎鲁特草原,就是没有找到他的亲生父母。看来,母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叼来的,也是为了回避家人的追踪。
体委主任巴达尔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嘴里啃着羊骨头说:我不信这事。母狼还能叼人的小孩儿?那还真神了呢。这可能是哪对野鸳鸯养下的野孩儿,叫好心的老爹撞见后抱来抚养罢了。反正这孩子的身世是个谜,至今不清楚。大胡子乡长若有所思。
既然纳钦双霍尔老爹已亡,这一带嘎查(村)苏木(乡)也没有发现其他出色的思布鲁能手,阿穆尔和巴达尔夫只好抱憾,吃完饭后准备回返旗里了。他们从大胡子乡长家走出来,漫步在村街上。
这时将近傍晚,草原的落日已经给村街上铺下了一层红霞的绸缎。绿色的嫩草上铺上一层绯红色的霞光,形成了一层柔和飘逸的光环,显得迷人而瑰丽。更加上归羊的咩叫,牧犬的汪汪,牧童的悠扬歌声,还有那一声声小牛犊呼盼母牛的细长的哞叫,形成了奇特美妙的草原黄昏交响曲,令人心醉。
一群牛从村外缓缓进村来。突然,打头的青毛忙牛摇头甩尾,蹦跳起来,转而发了疯似地冲跑过来。
有人高声急呼:快闪开!牛招虻子啦!快闪开!草原上有一种大虻蝇,专叮牛背,并把蛆卵下在牛皮下层的软组织里繁殖后代。招了虻字的牛,疼痛发痒难忍,便狂跳狂跑,以图摆脱可怕的牛虻子。只见那头青忙牛哞哞大叫着,沿着村中路冲过来。村口玩耍的几个小孩儿吓得都四散逃跑。其中一个吓傻的小女孩儿不知往路旁躲闪,却只顾顺路跑在牛的前边,眼瞅着牛要撞倒她了。牛的后边有个人飞似地追赶。可距离还有几十米远,险情即将发生。只见那人手臂一挥,甩出一柄布鲁来,同时大喝一声:站住!青毛!你给我站住!
那柄布鲁旋转着飞过来了,呼呼作响,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了青牛的犄角。别看牛犄角很坚硬,可属于非常敏感的神经部位,就怕击打。只见青牛嗷一声叫,浑身颤栗着一甩犄角,猛地收住四蹄停在原地了。周围的人都松出一口气。
阿穆尔和巴达尔夫发现,这个甩布鲁的人正是那位十七岁少年塔林硕布。
啊,这一手甩布鲁,真漂亮!甩出足有六七十米远!太棒了,就是他了!他可得了纳钦双霍尔老爹甩布鲁的真髓,咱们就选他了巴达尔夫高兴地大叫起来,冲塔林硕布跑过去。阿穆尔也高兴地频频点头。
咧咧,小硕布,你这一手甩布鲁可真绝呀,你爷爷啥时候传给了你这一门手艺?咱们都不知道啊。大胡子乡长笑吟吟地夸赞着询问。
我没跟爷爷学过,他也没教我。他说,甩了一辈子布鲁也没甩出什么出息来。
嗽?那你怎么会甩得那么远又那么准呢?自个儿练的。天天放牛,天天甩布鲁,不练咋整?不会甩布鲁,老跟着牛屁股后头跑,那不把我累死了呀!塔林硕布并不在意地说着,再说,这里老有狼,不练布鲁早喂狼了。唔,还是实践出真知,有道理。阿穆尔笑着说。你跟我们去旗里吧,参加咱旗新成立的甩布鲁体育代表队。巴达尔夫说。
参加那个玩艺干啥呀?
去参加自治区的比赛,拿金牌,你准行。我估摸,你能甩出七十米远,稳拿金牌。听说全区最好的选手也才甩出六十米。巴达尔夫非常有把握地肯定着,来吧,欢迎你参加咱们旗的体育代表队。
我不参加那个玩艺,我还是放我的牛。塔林硕布却没什么热情和兴趣。
啊?你不愿参加?那你可错过了一个最好时机了。要是拿了金牌,你可能就成为职业体育运动员,拿工资,在城里上班工作,成为城里人。巴达尔夫提出条件,诱惑着对方。
哦?拿工资,进城上班成城里人?显然,塔林硕布有所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