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伊列老阿孛拣一块土坝坐下。兴味索然地俯视如蚂蚁般蠕动的芸芸众生。这么多人,都从哪个夹缝里冒出来的?(三户庄),当初他逃来落荒时,才三户人家:姓白的舅舅一家,姓白的舅舅的老丈人一家,还有一户是姓王的从关里逃来的农民,给姓白的巴彦家当牧工。才多会儿功夫?加起来不过五十多年。后来陆续搬来了好多农户,人口开始空前地发展,简直像蛤蟆塘甩子儿,一甩一大片。从三户膨胀到三百多户,几千张贪吃的嘴!他不记得苏如克旗的草地是啥时开始垦荒的。有趣的倒是,阿拉坦希里是被他第一个开垦的。一切祸事、颓败,沙化就从那次开垦开始了。当时他哭了。为自己最终还是走上开垦草地的这条生路而孩子般大哭。望着一垅垅被犁尖翻开的阿拉坦希里,犹如望着被刀切开的一块块羊肉,他看见了淌出的红红的血,正顺垄沟流呵流。他感到了阿拉坦希里的切肤疼痛,听到了它的哭泣,冥冥中看到了它的死亡。怪谁呢?生活中的一切都无法预料,也无法阻止,好像老早老早苍天就安排下了。当时舅舅家养不起他娘儿俩,立户单过,可舅舅给的几只羊又被狼叼光,没有活路,只好向姓王的农户学了种地的本领。以阿拉坦希里的死亡,换取一家人的生存和繁殖。开荒的风,越刮越凶,嘎达梅林的失败更导致了疯狂的开垦草原。为逃避战乱、灾荒、人祸的农民,潮水般涌入草地,彻底改变了这里的生存方式。农民牧民相互渗透以补,牧场日益缩小直至全部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无边的农田像蜘蛛网似地封住了广袤的科尔沁草原。与此同时,在草地下边沉睡了几千年几万年的沙土,终于被犁尖解放,翻到地皮表面,开始向人类示威报复了。阿拉坦希里后来又经历了大跃进年代的深翻土地,挖地三尺,以及六七十年代的大寨田,可怜的金草梁子彻底被毁了。百孔千疮,黄沙满目。就是这样,现在也难逃厄运,看吧,那些个手舞足蹈地扛木橛子的农民!
歇响了。人们陆续回到这片坨顶上,见了哈尔伊列老阿孛,都有些诧异。
爹,你咋来了?小嘎达扛着一把锹走过来,问。哈尔伊列老阿孛不理。他默默地忧愁满面地注视着被儿子的铁锹挖出一堆堆界标土的坨子。
喂,大伙儿听好了!队长白金山招呼东一堆西一堆吃干粮的人们,说:歇完晌,分北边的那片坨子,大家伙儿可准备好木橛子!到时别弄混了茬口,把自个儿的木橛插进别人的眼里!人们哄地乐了。
木橛子!哈尔伊列老阿孛的身上一阵颤栗。巴嘎米仁走过来。挨着爷爷坐下来。哈尔伊列老阿孛突然又站起来,嘴里念叨着木橛子,木橛子……慢慢从一堆一伙儿的人们身旁走过。人们敬畏地缄默着,一时没了粗俗的说笑。哈尔伊列老阿孛这些人熟视无睹,那一束浊光却毒毒地盯着人们旁的木橛子。地上戳立着一捆捆长短不齐的木橛子。一头削出锐利的尖,一头削成方的、圆的、三棱的形状,上边都大写着各自的名字。大多是杨木柳木橛子,露出白白的刀削过的茬儿,像姑娘的裸露的臂膀,美丽又大方。
木橛子,木橛子。哈尔伊列,老阿孛像一头骆驼,昂然走过,后边跟着忠实的亲兵巴嘎米仁。有他跟着,村人十二分地放心。一个天使。老阿孛向东边的那片已分完的坨地走去。贫瘠的沙坨地上,到处插满了木橛子。上边用钢笔、圆珠笔、墨汁、黑炭涂写着五花八门的姓名。老阿孛一边辨认,一边念过去:哈图、巴图、金山、银山、王嘎达……每根木橛子牌牌下,堆着一堆土。像坟。木橛子如灵牌。
哈尔伊列老阿孛有些气喘,步履摇晃。巴嘎米仁扶他坐在土堆上。
爷爷,咱们回家吧,在这儿瞎逛真没劲。可老阿孛并没听他说话。脚边的浮土里,扔着一根木橛子。有一米多长,锋利的尖能刺石缝里,上边也写有名字,不大清晰,模模糊糊,似乎是这样的名字:厄尔古希达木(孽杖、可从未听说谁叫过这路名字。不过这木橛子制做的倒精妙绝伦,空前绝后,令人一见便产生一种非把它钉进土里不可的欲望。
哈尔伊列,老阿孛伸手拾了起来。巴嘎米仁见状后,想从他手上接过去,远远拋进沙坨里。可老阿孛坚决地拒绝了巴嘎米子。
不碍事的,孩子,我当拐棍使。不碍事。巴嘎米仁十分不安地盯着那根不祥的木橛子。小黑肚子一鼓一瘪一起一伏。当哈尔伊列老阿孛拄着这根白光闪闪的漂亮的拐棍,走向坨子顶时,大伙不约而同地行注目礼,把心攥在手掌里。
老爷子的毛病敢情好了?你看,不避讳木橛子了,啧啧啧。
洪格尔.敖包
这个不起眼的,不知何年何代何人随便叫起的地名,一夜之间便流传百世了。它是乌力吉木林河的一个小小的渡口。研究嘎达梅林起义的学者、历史家们,都把它铭刻于心,当作一个灾难性名称来诅咒它。
嘎达的队伍被困在远离科尔沁的索伦山。消息频频传来,达尔罕王又要出通辽一带的毕尔根塔拉荒。嘎达心急如焚,可队伍弹药已尽,无法驰骋科尔沁草原。一天有探子来报,蒙古族上层人士李守信派人送来了几车弹药。于是,嘎达武装子弟们,否决了部分人的走陶格陶胡道路,投奔外蒙古革命军的建议,坚决打回故乡,制止第九次出荒。
时值初春,嘎达的队伍行至科右中旗西南遭遇驻开鲁的包营长的围剿队,没有迎战,决定拐向东南直取乌力吉图的王府。正好遇一位向导提供,五十里外的乌力吉木林河还没有开河,可从洪古尔敖包渡口抄近过河。其实,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圈套。当嘎达率领弟兄赶到河边时才发现,河已开封,冰排横流,訇然作响,人马已无法渡过河去。此时,早埋伏在附近的从洮南、郑叶、开鲁开来的几千名围剿队,倾巢而出,封锁住退路。更可恨的是,李守信送来的子弹,全他妈的在开水里煮过,打不响射不出的臭弹、瞎弹。
三面伏兵,前有大河,英雄误人绝境。争夺渡口的一只小船,竟死了好几十名兄弟。嘎达一声仰天长啸:苍天!只见他猛抖马缰,鞭击马肚,黄骠马一声怒嘶,便跃进咆哮的乌力吉木林河。二百多名弟兄,跟随他一起跃进大河冰流中。
扫射的子弹,黑压压的冰排,夺走了多数人的生命。小巴拉的马受伤,落水的小巴拉向登上南岸的弟兄们喊广救救我!别丢下我呀!只见一个黄影子一闪,有人骑着马从南岸又跳回河里,接近了小巴拉。小巴拉眼睛一湿,大喊:大当家的,我在这儿!恰此时,一个磨盘大的冰块击中了大当家的后脑勺,使他栽下马来,一下子沉进黑压压的冰排下面。小巴拉呆傻了,狂叫疯喊,冰排里奋争追寻,可人再也没有露出水面。小巴拉抓住黄骠马的尾巴,失魂落魄地登上南岸。幸存的二十七人,沿河岸追寻多时,毫无结果,又不敢久留河岸,只好流着泪趁黑夜逃向西苏根屯子,小巴拉没走,从老乡那换了一套服装,又赶回乌力吉木林河南岸。当时,包营长和韩舍旺的队伍,正在河岸村开庆功大会。从河里打捞出来的尸体,沿村街摆了一溜。包营长叫人认嘎达的尸体,韩舍旺指一具细长的头脸模糊的尸体说:就是他!于是,一声呐喊,丈量队的几十人的几十根尖尖的木橛子,一起刺进那具尸体的全身各部位。胜利者渲泄兽性的仇恨。木橛子!大当家的,小心木橛子一一一声肝胆碎裂的尖叫。
抓住他!他是嘎达的亲兵!有人认出来了。小巴拉半疯半狂地呼喊着:木橛子,木橛子!夺路而逃。正危难之机,从树林后冲出一个骑白马的女人,贴近小巴拉跑来,一把抓起他放在马鞍上,很快消失在树林中。
娘!我的儿!娘,该死的,拿木橛子扎大当家的!木橛子!娘,我怕……孩子,安静点,从今后,你不是小巴拉了,忘掉过去的一切吧,往后你就叫哈尔伊列。哈尔伊列?哈尔伊列、哈尔伊列……哦,木橛子,木橛子我害死了大当家的白马载着母子俩,奔驰几百里,从科尔沁草原的中部达尔罕旗一直跑到西部苏如克旗的阿拉坦希里。
木橛子!木橛子!一声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瘆人喊叫,时而在辽阔草原的上空回荡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心血冷凝。
——民间艺人双虎尔所述:《新编蒙古书一嘎达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