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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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哭过的沙坨子(3)

这夜,沙坨子上燃起点点篝火。东一堆,西一堆,每堆篝火映着几张黑红脸。性急的农民,索性守在自个儿分到的坨地上,等候天亮。节气不等人,准备第二天一早就下犁翻坨子,趁前两天那场雨残存的湿气,抢垧播打瓜籽。谁都心里明镜,现在下籽,一年下来,最低也是几百斤打瓜籽儿,全是钱呵。至于老种打瓜,用不了几年坨子就完蛋,连打瓜都不长了,他们并不关心。这个,叫后人去管吧。

临时搭起的窝棚前,篝火烧得又大又旺。酒会是自发的,说起来也怪,几乎每个人的铁壶或水瓶里,都装着那又辣又烈的玩艺。没有菜,叫干拉。围着篝火干拉,似乎那炙烤脸的火的红色是最好的下酒菜。火确实激发酒兴。突然怒发的狂嚎高唱古歌《杜尔本达来》和《腾格里,萨力哈》的高低粗细圆尖长短的嗓音,便能证明这点。

天上的风哟——

阿哈嗬嘿一一无常性,

娘生的肉体哟——

啊哈嗬嘿——不长生。

队长白金山,在火堆旁摇晃,酒力使他舌尖发麻,不听使唤。队变嘎查(村),公社变苏木(乡),卸任前,他进行着最后一次的训话。突然,他的丰厚的屁股上有什么尖东西才[了一下。顶来一根白晃晃的木橛子。木橛子的把儿,被一只瘦骨嶙峋、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搛着。一双阴森贼亮的眼睛,毒毒地盯着他。

哈尔伊列老爷爷,你可…别、别……扎透了……白金山惊骇地收紧屁股,扭扭捏捏,可那根尖利的木橛子,始终不离他屁股。

纵饮狂嚎的农民们来劲儿了。多数是百无聊赖的青皮后生,哪能放过这百年不遇的开心时机。

爷爷,扎呀,快扎呀,多漂亮多尖利的木橛子哟!一二三,快快扎!一二三,快快扎!白金山可怜巴巴地躲闪着,提气收腹,绷紧臀部,歪过头向那可敬可爱的老人哀求着。

老爷爷,你可千万手下留情,我屁股精薄精薄的。哈尔伊列老阿孛并没有向前挺剌。他没有犯病。脸上布满理智之光,严肃而堂堂正正,眼睛锐气逼人,剌人灵魂。他开口只问了这么一句:喂,混小子,这木橛子是你的吗?

不不不,天老子作证,不是我的,不是我的……白金山苍白了脸,渗出了汗,结结巴巴,我……我从来,从来没见过这、这玩艺!

这木橛子,漂亮吗?老阿孛问。

漂亮!比我媳妇的大腿还漂亮!人们又哄地乐了。老阿孛不笑。收回木橛子,又猛地对准了旁边的另一小伙子。如此这般地挨个儿问下去。问遍所有人,没有人敢认领这根邪性的木橛子。谁的呢?邪门儿了。老人迷惑不解。这时,从窝棚里走出巴嘎米仁,提着裤子,打着哈欠,好像是刚从睡眠中被吵醒。本来和爷爷一起躺在草铺上入睡的,巴嘎米仁一边往沙地上哗哗撒尿,一边问:爷爷,你在折腾啥呀?没有,我是问问大伙儿了,这木橛子是谁的?别问了,爷爷,我知道是谁的。谁的?韩舍旺的。哪个韩舍旺?

达尔罕旗的韩舍旺,那个土地丈量队的韩舍旺。他?他死了,死多少年了。当了国兵,叫日本人炸死的。我说的是他的魂。他的魂把木橛子扔在坨子上了。魂?魂、魂……哈尔伊列老阿孛用衣袖擦擦木橛子,上上下下地打量。

爷爷,咱们睡觉去吧。中,中,睡觉去。

巴嘎米仁和爷爷走回窝棚,躺在草铺上。不知过了多久,篝火旁的人们闹够了,喝够了,困乏了,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地枕着温暖的初夏夜,驰进梦乡。于是死的静夜,犹如黑色寿衣罩住了这赤裸的坨子,赤裸的人体,把那些个出窍的灵魂牵进无边的黑暗中,使其梦魇中哭泣、争吵、斗杀、偷情、赌盗……而此时,又滑出一个幽灵,从那个黑乎乎的窝棚里像一个气体飘然浮出,朝坨地移去。惨白的月光投射出他朦胧模糊的影子。

这是个怪异而执着的幽灵。不厌其领地三遍五遍围着沙坨子转游。似乎寻找着什么,又不时俯身拾拣着什么。月光从云缝里漏了一下,照出了幽灵的行踪。原来他在拔木橛子!白天被那些农民写好名字郑重地插在坨地的木橛子,现在被他一一寻找拔出来,堆在一起。然后又一捆一捆地抱到坨地的北坡下的一个洼地。不一会儿,从洼地上冒起滚滚浓烟。堆得小山似的木橛子,熊熊燃烧,火星四溅,火光通红,有个人影围着火手舞足蹈,夹杂着时断时起的狂笑狂嚎。像哭像唱,像狼嗥像狐鸣。这时黎明了。

坨子上过夜的农民陆续醒了,都急匆匆地套上犁杖,奔向自己的地头。这会儿他们才发现,埋在地头的木橛子,都被人拔掉了,不见了。堆在地头的土堆也被人弄平了。农民们愕然。谁干的这缺德事?

巴嘎米仁在坨顶上来回跑着喊:爷爷!爷爷不见了,爷爷哪儿去了?

是这个老疯子干的!农民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他,与此同时,人们发现了坨子后边的浓烟和火光。在那儿!丢下手中的工具,争先恐后地涌向那片洼地。百米速度。

哈尔伊列,老阿孛直挺挺地跪在燃烧的火堆前。一座褐黄色的土坎前,烧着三堆火。土坎上,垒出一个圆形的小土堆,土堆中心插着那根漂亮精制的木橛子。木橛子上用黑炭写下了一行字:祭奠阿拉坦,希里冤魂。

哈尔伊列老阿孛一动不动地跪在火堆前,眼望着那根奇特的灵牌,双唇蠕动,似乎念叨着什么。

阿拉坦希里死了,大当家的死了,都是叫我杀死的,我有罪……我也死,你们也死,大家都死……

众人想,他又犯病了。谁也不敢上前靠近。

不知哪个年轻人低声问了一句:阿拉坦希里是谁?哈尔伊列老阿孛猛回头,一跃而起。咬牙切齿地骂:我杀了你们!你们这些杂种!败家子儿!只见老人敏捷地从土坎上拿起那根木橛子,冲围观的人们扑过去。人们一哄而逃,屁滚尿流,如脱兔似漏鱼。老阿孛挥舞着木橛子,穷追不舍。夭马行空。

从斜岔里,奔出巴嘎米仁。上身赤裸,一手提着裤子。爷爷,你干啥?别追了!巴嘎米仁挺着黑鼓的肚子,挡在爷爷前边。

哈尔伊列,老阿孛眼一横,血红血红的瞳孔扩散扩大,把手里木橛子一下子对准巴嘎米仁的黑肚皮。你是谁?小杂种!爷爷,我是米仁呀!你怕不怕米仁揪你胡子?怕不怕?我要揪了呵?巴嘎米仁嘻嘻笑着,把饱经风霜的小黑肚不在乎地向前挺了挺,触抵着木橛子锋利的光。

那根木橛子不打颤不移动,依旧紧顶着那个泥一道汗一道,经风吹日晒完全硬化、鳞化、黑化的小肚皮。木橛子顶出一个小凹坑,小黑肚皮极有弹力地撑受着。哈尔伊列老阿孛的嘴歪了,眼红了,牙咬得嘎嘣嘎嘣响,鼻孔张大两翅扇动,满脸呈出巴嘎米仁从未见过的铁青铁青的阴森恐怖的杀气。鼓起了腮帮肉一跳一跳,嗓子眼里呼噜呼噜地响动、低哮。这是一头发狂的猛兽。一触即发。

爷爷,爷爷,你别这样,这不好玩,你别装了,我是米仁呀!米仁不怕你,你可别扎透了米仁的肚子呵!巴嘎米仁仍然无所谓地笑嘻嘻地冲爷爷喊,他以为爷爷在开玩笑。

哈尔伊列老阿孛根本不认识巴嘎米仁了。只听啊一声狂吼,接着扑哧一声,老阿孛手里的木橛子一下子剌进了那个小黑肚子里,足有半尺深。殷红的血,顺木橛子如打翻的红墨水般渗出来。哈尔伊列老阿孛并没就此罢休,哇哇吼叫着,把木橛子在小黑肚里又搅动了几下。

爷爷,你到底把米仁的肚子扎透了……巴嘎米仁皱了皱眉头说。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微张开,伸开的双臂无力地垂下来。然而,他奇迹般地站着。没有倒下,也没有抱怨。

哈尔伊列,老阿孛哈哈笑着猛地抽出木橛子。血,随着木橛子急射而出。喷染了老阿孛的胡子、胸部和脸。一根肠子,顺那个捅开的豁口犹如一条蛇般滑出来,长长地沉甸甸地往下坠。巴嘎米仁依然脸上僵着笑容,站立着,伸出手几次想把那条蛇塞回原处,没有成功。

哈尔伊列老阿孛高举着带血的木橛子,又蹦又跳,狂笑狂呼,头也不回地朝沙坨子深处跑去。乳白色的木橛子上,沾着鲜亮的红血,在阳光下美丽地闪耀,发出迷人的光泽。

我杀了!我到底杀了!大当家的,我死了!我全杀了!统统杀了哈哈哈哈,大当家的,看,木橛子!木橛子!木——橛——子——!

巴嘎米仁从爷爷后边奇迹般地跑了几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费力地塞着那根不听话的肠子。喊出极细极细的微弱的声音广爷爷,等等我!我来救你!别跑,我来了,只有我米仁能救你!

然而,没跑出几步,巴嘎米仁跪倒了。瘫坐在柔软的流沙地上,看了看鲜红一片的下身,又固执地抓起不断溢出的大小肠子,往里塞。小脸上仍有僵固的笑容,嘴唇喃喃翕动,不一会儿,睡了般闭上了那双天使般无邪的眼睛。裸露的干沙拥抱着他纯洁童贞的瘦小躯体。

惊骇的农民们,远远看着这一幕惊心动魄的杀人游戏,吓呆了,久久没有一人敢过来。沙坨子也虚伪地沉默着。野风一阵阵从坨子上卷起沙土,就像从坨子上拔着一层层皮,一直拔到使它全部裸露成像一个厚颜无耻的娼妇为止。

惟有那使人毛骨悚然的回荡:木橛子!木橛子木一橛―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