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代,我们常结伴到村北的沙漠上游逛野玩。
那片沙漠村里人称之为塔敏查干,意即地狱之沙。那里充满着神秘和奇幻。它茫茫无际地从西北绵亘下来,又向东南逶迤而去,形成颇有名气的八百屋瀚海科尔沁沙地。一座座沙包沙峰,一片片沙湾沙梁,半月沙,盆地沙,组成形态万状、奇谲诡异的莫测领域。一到风季,黄沙便拉起遮天蔽日的黄色帐幕,浑沌一片,不视一物。可雨后,那里又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清清晰晰,纹丝不动,峰是峰、坡是坡,一切又那么坦荡裸露,赤诚千里。我们去寻那神秘,探那奇幻。有时从盆地沙里拣到古陶古币,生锈的刀铁之类的,便引起我们无尽的幻想,争论不休。有的说这里是古城被沙埋了,有的说生锈的刀是薛仁贵东征时的兵器,因这里是辽代腹地,还有一座马蹄沙作证,都说是薛元帅的战马踏下的。周围的沙形千变万化,惟这马蹄沙从不变易。玩累了我们就躺在细软的沙上编织我们的美梦,憧憬长大后的事情,
渴了就挖了一把沙坡上露出嫩尖的酸不溜吃,满嘴酸甜。
最令我难忘的是,在沙漠上迷路的那一次。
为了筹集上中学的学费,我和我的小叔有一次进塔敏查干沙漠深处的坨地上拣杏核。那天我们俩天刚蒙蒙亮就骑着驴出发了,横穿二十里过塔敏查干沙漠便可进入荒无人烟的野均地,那里有好多野杏树。我们是沿着一条依稀可见的小路行进,村人常穿过塔敏查干进坨子割柴火、放牧,或做其它活儿,踩出了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有时候这痕迹被风吹平吹没了,那只好靠记忆靠沙包、沙丘地形来前行。我们从小走习惯了,一般都没事,迷不了路。入秋后,沙漠上也变磁实些,清晨在沙上落下一层白霜,上边走过甲壳虫的印迹清清晰晰,像是一根根长长的曲曲弯弯的线在伸展。太阳一升起,白霜开始消逝,微风吹动细沙遮没了那些虫迹,大漠重新变得千篇一律,枯燥乏味,没有了任何生命的痕迹,只有被风吹起的细沙相互追逐嬉戏。
那天我和小叔很幸运,发现了几棵没有被人拣过的老杏树,把毛驴放进洼滩吃草后迅速拣起来。干落的杏核铺满了杏树周围,我们用手一捧一捧装进口袋,一上午每人拣满了带来的两个大口袋,可树下还有那么多杏核,于是我们把口袋里的杏核埋进附近沙土里做了记号,以便第二天再来取,然后又拣满了口袋。当我们把杏核驮在驴背上,赶着驴离开坨地时,天已经不早了。我们走在塔敏查干沙漠上,心里很着急,希望赶在天黑以前走出沙漠。我是那时候才注意到沙漠上那轮日头的,渴望它慢些西落。我们几乎是跟太阳赛跑沿着来路,急匆匆地往回赶,那时太阳还离西方的大漠边缘一丈多高,光芒耀眼,不可直视,而我们刚走一半儿路,那轮太阳似乎比我们更着急赶回家,眼瞅着就往下滑落,离地面只差一点点了。这时候,它变得黄黄的,圆圆的,褪去了刺眼的光辉,清晰而柔和,漫射出晚霞,沙漠的天空顿时变得一片金黄,又变绯红。我和小叔真地着急了,多么希望太阳挂在那儿不动,或用棍去支上它。我们用沙柳条子不停地抽打毛驴,可驮着较沉的杏核,又是在沙漠里,人和毛驴都走不快,呼哧带喘了。
我们的身影儿在沙漠上拖得很长,每座沙峰、沙包也都落下长黑影儿,太阳就要落下去了。转眼一看,我便惊呆了。没想到沙漠的落日是那么漂亮壮观。它一下子变大了,卸去了金色光环,卸去了所有装饰,裸露出真实的自己,火红而毛茸萁,下端已触到地面,和沙漠连成一体,好比一面无边的金黄毯子上浮腾着一个通红的茸球。无比娇柔地,小心翼翼地,被那美丽的毯子包裹着,像是被多情的沙漠母亲哄着去睡眠。大漠仍一片宁谧,温馨,又是那样庄严肃穆地欢迎那位疲倦了的孩儿缓缓归来,天上和沙上,余留下一抹淡红,不肯散去。黄昏的暗影,悄悄地犹如一张丝绸织成的网飘落下来。这时,我突然萌生出想哭的感觉,双眼湿润,为那大漠落日。它尽管带走了它的光辉,但最后一刹那把希望之光和大自然之美注进了我们的心田,终生难忘。
天完全黑了,依稀可见的小路也彻底看不清了。大漠里黑沉沉的,远处有一种夜鸟在哀鸣,声音凄楚。传说有个姑娘在塔敏查干沙漠里迷路而死,死后就变成了那种鸟,夜夜哀鸣,鸣叫声很像一句带我出去!带我出去!我和小叔心都突突的,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们也开始迷路了。四周漆黑一片,那些沙兵沙包如怪兽般耸立着,死静死静。小叔虽然比我大两岁,可胆儿小,他是外屯子下石碑的,对沙漠也不大熟悉,他悄悄问我可咋回家。若在平时,大漠里走夜路我肯定也吓个半死,可是这一次,我有个异样的感觉,似乎最后一瞥那轮落日,已经把它永远留在我心中,不惧黑暗不惧人生的任何困难,心中总有一股178劲头面对人世。于是我不怎么慌了,也有了主意。我把我家那头黑驴牵到前边,它是一头老驴,随我父母多年来无数次闯塔敏查干沙漠。我对小叔说老驴会带我们回家的。果然,老驴不负所望,迈动起熟练的步伐,呼儿呼儿喷着鼻,昂首向前走去,准确无误地走着那看不见的沙漠小路,安然闯过黑茫茫的地狱之沙,把我们带回了家。
然而,我知道,真正驱除我心中恐惧领我们走出这黑暗沙漠的是那轮大漠落日。人只要心中存有一片光明,便可面对一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