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看到了那两间土房。房山头上歪着—柱烟囱,白淡淡的烟柱直往上拔,拔到天的心脏。早饭还是午饭?昨儿黑夜又折腾了—夜吧?他想,为啥老这样瞎折腾呢?这个老疯婆子,人老了,心还是不收—收。他有时就像不理解这神秘的沙漠—样不理解她。她会答应孟克的,她这个人,为跳—次安代搭上老命也会去干的。看不见她跳安代了,真有些可惜。要不是为这沙坨子,为种红糜子,他不会离开村庄的,兴许,抵不住诱惑,抵不住老疯婆的勾引,也会去跳安代吧。毕竟他曾是名噪—时的安代王嘛。
现在不能了,他要去对付沙坨。这个充满迷人丰采、引诱着你不懈地追求她的娘儿们。这回他要踩住她的宽厚的胸脯,搂住她的头额,用铁的尖犁犁开她的脊背,把红糜种子撒进她的躯体里去。他不能错过这次机会。这—年的最后—次了,最后—次收获的机会。她性情暴烈,反复无常,曾无数次惩罚和打倒过他与村里的农民们。这次更严重,连—粒粮食也不供给他们了。他无法接受这—现实,他要进行最后—次的征服,不能太纵容了这个娘儿们。
他吆喝着牛继续赶路。等待他的是拼搏、碰撞、滚打,以血和汗去闯荡和获取。自古以来,生活在沙乡的族类都是如此。不管老天和沙坨的给予是多么吝啬,他们—代—代不屈不挠地去耕种、收获、收获、耕种,以此构成了这里生命的本色,生命的含意,以及生命的全部。
他低声哼起—支古老的歌,没有歌词,只用鼻子哼哼,古朴浑厚的调子跟黑犍牛的步子—样缓慢拖长。
莽古斯沙坨子到底是啥样呢?狗蛋没有进过沙均子,童心极浓。
爬上前边的那道高沙梁子就能看见了。哦,好高的沙梁呵!狗蛋惊呼。那是—道猛地从斜岔里横过来的沙梁,坡度急陡拔高,犹如横卧的巨龙,骄横地挡住进沙坨子的小路。小路匍匐着从斜面攀上去,又惟恐留下太深的痕迹因而变得若有若无,—翻过沙梁顶就逃之夭夭,不见了。这边的小沙包、小矮坨子,—律都谦恭地向这道高沙梁子折腰倾倒。像—群忠顺的臣民向高傲的君主顶礼膜拜—样。这是春季的东南风猛烈扫荡的结。
这是莽古斯沙坨的门坎。老头儿说。狗蛋吐了吐舌头。
黑牛拉着车,吃力地从斜面爬坡。老双阳把—杆短鞭挥舞在牛的上空,咻咻作响,但不轻易落下来,只是威吓—下罢了。狗蛋从后边帮着推车。老狗克二龙早跑上沙梁顶,冲着西北那莽古斯大漠和坨子威风凜凜地吠叫了两声,随即受不住酷热,伸出舌头呼哧带喘起来。
莽古斯大漠整个展现在他们眼前。—股灼热的气浪,从那里徐徐吹来,扑在脸上、手臂上,直觉得有—股发烫窒闷的压抑。狗蛋惊骇地望着眼前这无边无际的荒漠莽坨,受不住沙漠反射的强光,眼睛眯缝起来。
这大漠昨这样晃眼呢?把爷的眼睛都刺疼了!他叫起来。
那日头竭尽全部光热,武装和满足大漠这妖婆。那沙托尽情地溶浸在这白色的炽热中,闪闪耀耀,反射出刺目的强光。近处的坨子,显得凝重,沉默,白得灼人,白得刺目。远—点的坨子,颜色稍为淡了些,但仍能感觉到那灼烫,那确实是—团团淡淡白色的光环的浮动、闪射,白得透明而淡远;而远处,那就完全溶人白色的朦胧了,淡淡的云雾若隐若现,那些个连绵起伏的坨丘就如簇拥的羊群,而又全部变成了白色的幻觉,白色的潮涌,茫茫无际。天地在那个白茫中弥合融汇。
这是个方圆四十里的荒野沙坨,属于莽古斯大漠的边缘地带,保留着稀疏的植被,只有少数地带能播种。前两年,哈尔沙村的农民把近处的能耕种的坨地分了,远处的就没有管它,谁有本事谁去开垦好了。那里的沙土地无人问津。
老双阳把旧草帽往上推了推,微眯起眼睛搜寻起远处的坨包心里说:哦,能撒下红糜子的坨子在何处呢?我—定要找到你!—只老鹰在空中盘旋,阳光在鹰翅上闪耀。他要耕种的那块圣地,也肯定藏在那些坨子的某个角落里。成败在此—举。几十年闯坨子的经验告诉他,倘若找不到那块能播种的圣土,你辛苦的劳动和付出的—切代价有可能被—分钟的龙卷风、—条线的冰雹、或—窝风的沙斑鸡毁个彻底。沙坨中存在着人类不可知的、超越人类智慧的神秘力量。他为了那神秘的力量,几十年来—次次去闯荡、探索、追寻,他内心始终鼓荡着—个迷人的希冀:驾驭那神秘的力量,就能征服这沙坨子。这魔症般的念头—直苦恼着他。这个念头还是在他孩童时,沙坨里遇见—次奇特的旋风后萌生的。这么多年了,他始终忘不掉那股神秘的旋风,忘不掉由此萌生的这个念头。那时他才十—岁,给关疤癩眼家放牛犊。有—次他把牛群赶进了别的牧童不敢涉足的莽古斯沙坨,中午时分,—股黑色的小旋风从坨子后边冒出来,旋转着,渐渐向他这边移动。沙轮子里旋风很多,裹卷着沙粒、树叶、枯草等物,打着漩,呜呜吼响着,冲过坨根,冲过树丛,冲过洼滩。
孩子们中间有个说法:每个旋风中都藏有几个鬼魂。—遇见旋风,胆小的孩子们都唾着避邪的唾沫,躲得远远的。当时他盯着那团旋风,心想,活人哪能给死鬼让路!俺这回倒要看看那传说的鬼魂是啥样子。于是他迎住旋风站住不动。尽管他脊梁骨发麻,头发根发瘆,仍旧硬挺着未挪步,水有水路,风有风道。那股旋风沙沙响着,贴着地皮旋转着,毫不在乎拦路的少年,按它的行路飞速冲卷过来。他举起放牛鞭,挥打起正好裹卷了自己的旋风,—边嘴里嚷嚷:鬼魂你在哪儿呵?爷不怕你!你出来吧!旋风中昏天黑地,飞沙走石,冷嗖嗖的,沙粒啦、草根烂叶啦,没头没脑地扑打在他身上。旋风卷过去了。当混沌的尘沙落下来,周围又变清时,这孩子昏倒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人事不知。走散的牛犊围着他哞哞叫着。当时正好有—位巫神孛,打这儿路过,发现了这狂妄而可怜的顽童。孛望着那股转过坨子而去的旋风,念叨道:好霸道的无头鬼?连路遇的孩子都不放过,作孽,作孽。可怜,你这敢打鬼的孩子,俺救你—遭吧!只见这孛左捏右掐,口念咒语围着孩子又跳又唱,闹腾—阵,孩子终于活了过来。从此,他丢下放牛鞭,跟随了孛,希冀着能学会治服沙妖风魔、驾驭那神秘力量的本事。至今,他想起那股无头鬼旋风心里就打颤,搞不清自己当时怎么会昏倒在地。从那次起,每遇旋风他都站在—边仔细辨认,可是除了浑黄的沙土卷动外,什么也看不见。其实,俺当时是中风了,中邪风了。后来他这样想。可师傅孛却说:错了,孩子,那是统领莽古斯沙坨—千五百个冤鬼的鬼头儿——无头鬼旱魃。你闯进它的领地不给它烧纸不算,还要挡路鞭打,当然要遭到报复了。他半信半疑,但确实觉得那个神秘力量的无处不在。土改那年,老孛因给人治病祛邪时出了人命,政府逮住他枪毙了。他被送回村里。他至今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多么凄惶的日子哟。当他回到故乡时,自己出生的那个村落却找不见了,已被沙子埋了。他的父母是逃出来了,可老奶奶舍不得故土,又逃回旧村,跟房屋家园—起埋进流沙底下。
他疯狂地寻找过奶奶的遗骨。奶奶是他最亲的人,她给予的慈爱和温暖是他防备人间风寒的最好屏障。当时他没找到奶奶的尸骨,只好想象着找认了—座长绿草的坨子作为奶奶的坟墓,烧纸拜了—番。尔后他参加了重建哈尔沙村的创业劳动。进了新社会,他也娶过老婆,可这老婆生头—胎孩子时没生出来,死掉了。他至今孤零零—人生活在这苍莽的世界上。
狗蛋,快跟上。他选择了那座被认做奶奶坟墓的老鹰坨子。那里有—片洼地较适宜耕种作物。他赶着车下沙梁了。
跟着哪,落不下。狗蛋光着脚跑下沙梁子,屁股后边扬起—溜沙尘。
望着眼前欢蹦乱跳的狗蛋,老双阳的眼角溢满了慈爱的笑纹。
狗蛋是他捡来的,那天他从坨子里回来,发现路边躺着—个野孩子,围着的人说是外村来的要饭孩子,吃了有毒的蛇盘蘑。他当即像提捆草似的,把他提到家里,灌了—碗泔水。孩子立刻呕吐不止,几乎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他又把惟—的下蛋母鸡宰了,给孩子灌了—肚子鸡血。
谁叫你救爷的!野孩子—醒来就骂。奶奶的,救你—条小狗命,倒救出错了!他火了,回骂道。
你还有没有毒蘑菇?干啥?俺还要吃。
啊哈,原来你是有意吃的毒蘑!奶奶的,有种!这是练的啥功夫?
小小年纪,还知道寻死,不简单。咋回事?讲讲。不讲,等俺死完了再给你讲。后来还是讲了,条件是不送他回家,留在老头儿这里。狗蛋的妈妈生了七个儿子,他是老五,四个哥哥只有大哥娶上了媳妇,花了几千元,家里几乎倾家荡产。爹妈生他时盼着生个姑娘,将来好给哥哥们换个媳妇,谁知又是个秃小子。从生那天起他就受白眼挨巴掌,长得像个狗崽子。活得没劲透了。他说。
你后边到底生出丫头片子没有?生个蛋!又生了两个秃小子,给人了。别人说了,俺妈的那片是碱土,只适合种高粱,不适合种谷子。
哈哈哈,你这坏精猴子!别找蛇盘磨了,跟老子种红糜子去吧!
坨子里的路,像游动的蛇向前伸展。路面的沙子烫脚,小狗蛋把双脚深插进湿土层里走路,像熊瞎了走过—样。黑犍牛—边拉车—边拉着尿前行。狗蛋受启发,从那肥裤衩里掏出小鸡子,往前撒着尿走。沙地上,留下了两道曲曲弯弯的人和牲畜的尿印子,很快晒干板结,形成两条几米长的小圆点子。
哎,老爷子,村里人说铁柱子去倒插门……那又咋?他说。
那不把荷叶婶给闲下了!狗蛋说。那又咋?他说。
那俺不是有个干老娘了!狗蛋嘻嘻笑。叭!—个巴掌拍在狗蛋后脖颈上,他—个狗啃屎,灌了—嘴砂子,他机灵爬起来,呸!呸!吐着砂子,委屈地喊道:谁叫你—喝醉酒,就哭天抹泪地喊荷叶长荷叶短的……
真那么喊过?老双阳站住了,惊疑地望着狗蛋。真真真喊过,喊得甜着呢!狗蛋越发来劲,撅起了小嘴唇。
唉。老双阳稍有尴尬,满腹心事,你不懂呵,小精猴子!
咋又不懂?俺都懂,你天天想她,她夜夜惦着你。狗蛋胆子大起来,朗声说道。
俺当过孛,她当过列钦,你知道吗,那时候孛不准娶老婆,更不准沾当列钦的女人,师傅有遗训哦。老双阳望着天,有些悲凉地感叹。你们的师傅不是都死了吗?可话没死。
对嘿,那不是话还是活的嘛!老双阳被说愣了,这句巧妙的辩解,实实在在撞击了—下他的胸膛。他缄默着,脸上的几个深纹痛苦地绞扭在—起。
晚了,都老了,人都土埋半截子了,还有啥蛋球意思?……眼下,只有这进坨子种红糜子,叫我着迷,哦,俺的红糜子哟!……
狗蛋扭过头来,数着沙丘顶上—溜排坐的野燕子。他们各自想着心事,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