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母狼叼走彪娃骚扰村庄那会儿,我的老叔把那只幸得的狼崽一直很小心地藏在地窑里喂养。后来,我和老叔都上学,这喂养的事就落在了我奶奶身上。
奶奶是一位虔诚的喇嘛教徒,每天早中晚三次拜佛,尤其晚上那次相当隆重。老屋北墙靠西头有一佛龛,里边供奉着奶奶朝拜班禅大师时请来的阿日雅,宝鲁、千手佛),,到晚上,做完了这天所有的活儿奶奶便朝那佛龛顶礼膜拜。先是点上佛像前的三只珠拉(佛灯),然后膜拜一百零八次,合念珠一百零八颗之数,跪拜一次把念珠拨过一颗,一直跪拜到拨完念珠为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都不耽误。万一出门不在家,回来后肯定补上,磕头磕得奶奶额头上都起了一个酒盅大的肉包,乃称佛赐肉犄角,说极吉祥。我时常坐在奶奶怀里摸摸那吉祥肉包,觉得很神圣,问奶奶疼不疼,她就笑着慈祥地告诉我这包是为我修的,现世拜佛都是为修来世之福为修子孙后代之福。我更觉奶奶可敬可亲。难怪她这一辈子受尽苦难而不改初衷,原本她出自蒙古族贵族之姓氏包尔吉金,是成吉思汗皇姓,她的爷爷曾做过库伦旗的管旗札萨克(仅次于旗王爷),后家道中落,她爷爷因宫廷争斗败北终身被监禁在三塔寺之地,家族降为平民,,财疗裤没收。糊是孤儿,妨岁就嫁给我爷爷,又处日兵裱马齓的牵代。土改,时细;错成份挨斗挨打差点丢了命,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她天天挖野菜,背着一口袋一口袋的野菜在沙地上爬行,脸浮肿得青绿青绿,双眼被挤成一条缝,想起来奶奶的命真苦,拜了一生的佛都没受到多少佛的庇佑。修来世之福,大概就缘于她这一生太贫苦吧。
每当奶奶伴着昏暗的油灯开始朝拜佛龛时,尚处哺乳期的小狼崽儿黑子就卧在她的念珠旁。那念珠是摆放在奶奶跪倒磕头的头部位置前,小狼崽儿这会儿很安静,出神地盯着那串褐红色念珠。有一次没等奶奶自己伸手拨珠,它却先伸出爪子替她拨了一下念球,一下子拨过去两三颗。奶奶打一下黑子的爪,嗔道黑子别捣乱,让我安静拜完佛,而后她又把念珠重新拨回来拜起,从不作假。小黑子吃奶时起就被我们收养,全由奶奶给它灌米汤喂稀粥弄活的,跟奶奶的关系比跟我们还熟还亲切,全然是奶奶的小跟屁虫,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又很受奶奶的宠爱让其睡在西炕上,下边还垫着一块羊皮。奶奶很可怜这只来自荒野的孤儿。
值得一提的是,奶奶一直给小狼崽儿喂素食,从不让其沾荤腥,不知是无意的那会儿人也很少吃到肉类,还是为了驯化它的野性和血性有意为之。头一年小狼崽儿成天炕上跟我们家老黄猫为伴厮耍,哼哼叽叽,非常可爱好玩;第二年满院跑着跟我们追逐玩,它特有灵气,我老叔藏在后院老树洞里,愣被它找出来,还有一次从墙角的柜下找出来了被老鼠叼走的奶奶的那串念珠,感动得奶奶口念了十八次阿弥陀佛,一个劲儿说黑子跟佛有缘。第三年开始黑子长成了半大狗,我和老叔从野外逮来了一只跳兔儿,放在院子里让黑子追着玩,这只蹿逃的野兔一下子唤醒了黑子一直沉睡着的荒野的本性,只见它迅疾无比地扑过去一口咬住了跳兔儿,热润的血流进了它的喉咙。于是,奶奶两三年来处心积虑让其远离血性,素食悟禅,让其修的佛缘,一朝被我俩顽童全给破坏,奶奶的心血就此付之东流了。奶奶狠狠地骂我们一通,我老叔还挨了她的一笤帚疙瘩。黑子舔舐着满嘴血腥,冲奶奶摆尾摇头时,奶奶叹口气,眼神流露着无奈的忧虑说广黑子,往后你的日子可难啰……唉。
当时我们没听懂奶奶的话意。
黑子的性情从此有所变化。它无端地追逐院里的鸡呀猪的,弄得鸡飞狗跳,一次还咬死了一只跑在墙角的老鼠,并把它连骨头吃掉了。奶奶跟我爸说,双喜呀,把黑子拴起来吧。爸爸就找来一条长铁链,把黑子拴在院墙角,晚上喂食时松开,由我和老叔轮流牵着它的铁链。
那天傍晚,山达赖村长到我家找爷爷说话,那会儿老山家正好跟我们郭姓家族闹坟地纠纷,关系不很融洽。正在吃食的黑子看见进院来的山达赖村长突然唿儿唿儿地发出低哮,不安分地騷动起来,不知它是认出了当年灭它全家的这位仇人,还是由于见着陌生人而出于本性。山村长冲黑子骂了一句,这畜生还活着哪?不宰了它,留这祸根干啥!狂傲惯了的山村长抬腿就踢了一脚黑子。
这一下黑子更激怒了,它不像我们小孩儿惧他几分,它呼儿地一声扑上去,咬住了山达赖的小腿。别看是半大小狗,毕竟出身于狼的血统,那尖牙利齿一下子咬破了山村长的小腿肉,裤子斯破,流出鲜血,山村长杀猪般叫嚷起来。我们慌忙中拉走了黑子,不然它还要扑上去咬他。爷爷和爸爸闻声而出,骂我和老叔看不住黑子。我申辩说,谁叫他先踢黑子来着!打狗还看主人呢!这一下山村长说不出啥了,本来理亏,又因坟地之事有求于爷爷他们,只好嘿嘿讪笑着,摸着腿儿进屋上药去了。
我和老叔嘻嘻窃笑着,摸摸黑子的头说,好样的,黑子,记住他,以后就咬他。其实,不用我们教它,估计它骨子里都记着山家,还有娘娘腔金宝,有一次也咬过金宝。别看兽类,它们都有某种灵性,记得清恩怨。
那年春天,村里村外闹起了疯狗病。而且互相传染,好多家养的狗都成了疯狗,被村人统统杀掉,惟一跑脱了山达赖家养的那只大花狗,疯窜野外,吐着长长的流涎水的舌头,成了一个祸害。村童们吓得都不敢去野外挖野菜。
我们把黑子看护得很紧,庆幸的是它并没有染上疯狗病,也许是由于它不同于狗类的缘故吧。
正这时节,奶奶要去库伦大庙上朝拜,而且是不坐爷爷的勒勒车,也不骑我家的那头很老实的黑驴,她是要用徒步磕一次头走一步的苦行方式到达庙上,以表达对佛的虔诚。那年春季庙会上,从青海塔尔寺喇嘛教的圣地来了一位葛根活佛为信徒们摸顶传道。奶奶执意要苦行朝拜谁也劝不住,而且不让家人跟随,自己又邀了一位老年信徒达玛奶奶一同前往。
那天一早,奶奶穿上一般出家人或在家修行的信徒们穿的紫色长袍,手腕上套着她那串珍贵的紫植木玛尼念珠,从家门开始跪拜着出发了。我们默默地目送着她上路,谁也不吱声,似乎都被她这种庄重至诚的朝拜行为所震慑,不敢轻妄地打破了这肃穆。惟有拴在门口的黑子几次吠哮着冲挣,又被铁链拉回,显然很想跟随亲爱的主人一同去,最后钉子般站定在原地,两眼久久地注视着远去的奶奶背影,一动不动。我奇怪地说黑子干吗这样,谁也没理会我的话,也没去注意有些异常的黑子。
荒野的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跪拜爬行着我奶奶和她的同伴。前边放一块青砖,合掌跪下去身体向前伸展完全趴伏在地上,脑门往那个青砖上磕一下头,然后站起来脚步走到脑部磕砖的位置,身体再向前伏拜下去,青砖往前挪至她脑门够着的位置,就这样,她用身体丈量着几十里土路,似一只蚯蚓般,站起跪下,要一直磕到库伦大庙上。艰难和虔诚可想而知。后来起风了,沙漠地带一到春季风沙迷漫,暗无天日,令人睁不开眼睛,这种天气实在不适合她们爬行。那位达玛奶奶有些坚持不住,半道被她的儿孙们硬架回去了。我奶奶叹口气,依然坚定不移地在那黄沙滚滚的土路上,独自跪拜着前行。那果决而笃信的神色,恐怕天雷下来也很难使她回头,半途放弃心中的信念和追求。
一个孤独的老人跪拜爬行在风沙滚滚的沙路上,这是何等的感天动地的一幕呵!
这时,从前边斜岔路蹿出了一只大花狗,吐着红红的流口水的长舌,双眼也发红,挡住了奶奶的去路。它是山村长家跑脱的那只疯狗,这样的大风天,它的疯病犯得更厉害,根本不认人,见着活物就咬。它果然向奶奶进攻了。老弱而又跪拜爬行了这么久,奶奶她哪儿经得起它的撕咬扯撞,没几下被扯下了路边的壕沟。奶奶举着那块磕头的青砖左挡右挡,身上流着血,微弱地呻吟着……
在家这边,门口的黑子突然咆哮起来。它几经挣脱铁链,龇牙咧嘴,变得非常凶猛,我和老叔去安抚根本不理会,最后它啪喳一声挣断脖子上的皮套,犹如一股旋风般向奶奶走的库伦庙的路奔去。它大步飞跃着,纵身一蹿有两丈远,似箭疾射,身影眨眼间就消失了。我们大感不妙,从黑子后边追逐而去,当时只担心着黑子狼性复发要去祸害生灵。
当我们赶到那块荒野路上时,黑子正在跟那只大花疯狗搏斗。它勇猛无比,腾挪蹿跃,别看个头没有大花狗大,可那股凶狠气势一下子震住了大花狗,没几下咬断了大花狗的腿,撕下一大块皮和肉,接着扑上去咬住了大花狗的咽喉不松开了。渐渐,从它的尖牙缝里流出黑红的血,大花疯狗抽搐几下便断气了。
我们从壕沟里找见了奶奶,她浑身血迹,已经昏迷,我和老叔没了章程号啕大哭起来。只见黑子跑过来,伸出舌头唰唰地舔舐起奶奶身上受伤流血的地方。它舔过的地方,马上就不流血了,奶奶也渐渐苏醒,强笑着摸了摸黑子的头。这时爸爸也骑马赶过来了,怕奶奶传染上狂犬病,爸爸当即马背上驮着奶奶去库伦镇上的医院打针吃药。
不知是佛的庇佑,还是狼子黑子舌头舔过的特殊功效,再或是奶奶本身具有免疫力又及时去了医院,奶奶经历了这次挨疯狗咬的大难并未染上狂犬病,身体也没有出现大毛病,依旧是屋里屋外劳作着,也依旧一年到头往北墙上的佛龛跪拜着磕头,惟一变化是没有黑子做伴了。咬死疯狗大花之后,那黑子仰起尖嘴冲天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嗥叫。那是一声最典型的狼嗥。近在咫尺的我和老叔,顿时毛骨悚然。黑子!黑子!我们厉声呼唤。
但它再也没有应声跑来,摇着尾巴用头拱蹭我们的腿膝。它昂然站立在一座沙包上,再次向天发出长嗥。这时我们听见远处也有一声狼嗥回应它。只见黑子围着我们转了两圈,又站在奶奶的前边盯视片刻奶奶,奶奶低声叹气着说去吧去吧,这都是命,你不应该留在我们这边。于是那黑子,呜一一声再嗥,向着那无边的荒野狂奔而去,义无反顾。
我和老叔含着热泪,看着它远去,嘴里不停地呼唤着:黑子,黑子,黑子一你别走啊!
狼崽儿黑子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去了哪里。过了五六年,一天早上我推门出去,发现院门口躺着一只黑灰色的大狗。它受了重伤,身上的血几乎流干了,奄奄一息,瘦弱不堪,微闭着双眼,连头也抬不起来。
黑子,这是黑子!我喊叫起来,老叔他们也闻声出去,围住了黑子,它的尾巴尖稍稍动了一下,以示招呼。我们抢救黑子,但已无济于事,傍晚时分,它就死了。闭目时很安静。
后来我想,或许就是我们害了它。它本属荒野,我们却把它养在家里,还喂着素食,当它禁不住诱惑回归荒野时,可又不能完全适应,身上少几许血性和狂凶,当然无法在那充满血性厮杀和茹毛饮血的荒野上生存,以致遭受重伤。我们很为它临死时还回到家门口而感动。
至此我才明白奶奶当初在黑子第一次吃下血鼠时说的那句话。的确,黑子的双重性,才使它有了如此的结局。我真为它悲伤。
但我永远记住了曾与我们相依为命几年的这只狼子,来自荒野的黑子,它永远是我们的朋友。
我和老叔把黑子抬到荒野上,奶奶安葬了它。那一天奶奶油灯下多做了一次佛事,为它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