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逝水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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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们老土吗?

题目的这个问号使我思考了许久。

问题暴露在阅读一些新生代或晚生代作家所写的作品,或者与一些后生人观看一些“星”的表演时,无法与他们同时发生笑声和共鸣,而引起了他们的不满与批判,有时甚至被骂上一句:“俗人嘴脸,老土!”

我们真的老土了吗?我着力地检讨着自己。总想到我们这批出生于上个世纪50年代的人,是一代历尽坎坷,遍体荆棘,踏着共和国的脚步走过来的人。清匪反霸、三大改造、三反五反、大跃进、人民公社、反右运动、三年饥荒、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上山下乡、改革开放、国企改革、下岗失业,共和国的风雨就完整地在身边刮过,不敢说这代人踏遍了青山,也不敢说所有的辛勤耕耘都有了收获,但有一条敢说,我们踏过遍地泥泞的脚印中虽然歪歪斜斜,却演绎出一代人,乃至几代人的悲欢离合,演绎出了共和国的一次新的嬗变。从大有作为的雄心壮志到一无所有的惶惑,从待业的焦虑到寻觅形形色色的归宿,从恢复高考的希望到临时工与出国留学的天壤之别,从“文革”十年浩劫到二十年开放的震荡,历史给生于50年代的人出了一道几乎死谜一样难解的命题,在解答这个命题的过程中,有血的殷红、汗的辛酸、泪的苦涩,有艰难中的求索与逆境中的崛起,也有放弃求索的沉沦,这就是这代人超越两个时代、历尽人间的苦辣酸甜。

我说这些话绝非炫耀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说实话,这样极不光彩的经历给我们带来过许多噩梦。在我们这代人中,比我坎坷、比我曲折的兄弟姐妹不知有多少,多少故事已悄然地融会在岁月的河流中了。我无意于对人生的成功与失败做简单的类比和解释。人是时代的,社会的,同时也是个体的,人的成功与失败可以从多种角度加以总结。我只想说明这样的经历会使这代人更善于用个人触摸社会,由个别感知一般,我们的思考都带有相当的社会性内涵,因此,这一代人中的许多成功人士在逆镜中善于把种种的人生经历变成财富,把最大的苦难咀嚼粉碎,凭着一股坚定的意志朝前走,却是做人的一条基本信念。我想,这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最大特征。

然而,我们已“坐四望五”了,感觉到自己老了,听听满街的流行歌曲也不属于自己,看看屏幕的“偶像明星”不属于自己,读读书刊中的一些“个人体验”不属于自己,便体会到岁月无情,然而,真的老了,但却并不一定真的土吧?

姑且卖一回老吧,因为我们只会回忆过去的岁月,回忆起每一个希望的诞生与破灭,变得不那么天真了;因为我们为生计、为孩子而变得婆婆妈妈,仍然活得很艰辛,就变得更加现实了,因此就有了更多俗人的想法。于是,比我小的人经常会说我“俗”,也许这个俗也是老土吧。但我又想,比当下许多似乎幸福的优秀人士来,我羡慕他们不世俗的幸福,但更相信世俗的幸福。释迦牟尼在苦修林中修炼了6年之久,一无所获。当他因为饥饿而晕倒在尼连禅河边时,一位牧牛女用鲜奶拯救了这位垂死的圣者。这位伟大的圣者在尝到了人间美味之后,豁然开悟:解脱人生痛苦的无上真理,不在世俗之外,而在世俗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我乐于做个俗人。我想,人生最大的幸福,不在现世之外,而在现世之中。而我们无论做什么,文化创造亦好,财富创造亦好,都是为了实现人生最大的幸福。

人类社会已经进入了信息时代、网络互连时代、经济全球一体化时代,知识更新,理念更新,一切都在瞬息万变,但无论社会多么进步,理念多么新潮,在不断充实更新自己知识结构的自觉中,我也无法去掉打在身上50年代的烙印了,也绝对扮演不了60年代人、70年代人的角色。岁月流逝,有些欲望已经熄灭,有些欲望还在燃烧。不管生命的欲望燃烧得如何壮观,它也终将熄灭,一如它未曾萌生一样。而每一种欲望熄灭,生命便收获得一分宁静。一想到此,我便感到一种欣慰,于是就不怕自己老土了。

2001,2

珍重记忆

每个人都有过属于自己某个时代的往事,这些往事在时过境迁之后,常常给人留下一些印象,如同一些陈旧的画卷,挂在人们的心域之中,无法卸掉。当人们稍有一点安宁,偶然展阅这些褪了色的画卷,想起了那些逝去了的青春,或许会付之一笑,或许会有一种无法排遣的怅惘的感觉。

其实,我在极珍惜现在的生活主题之下,多少年来,我的许多往事记忆也一直锁在我心里,也只有我的心才能够感觉到它的重量,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那些记得住的和记不住的,感觉却那么真实,却也那么值得珍重。

往事自然有悲也有欢,我们的悲欢或许没有名人的悲欢伟大,但那依然是心的流泪和欣喜。我们芸芸众生,我们这些平凡的人,有着太多生存的经历,太多的社会俗念,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在人生路上攀行,于是,我们便会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有悲也有喜。既然这样,我以为绝不要陷入这样的人生困境,即遇悲便失去希望,遇喜便损坏希望。而重要的是在人生之旅每一个转折,每一次更换,都会使我们无限依恋。我记得有一位作家说过:“我喜欢回顾。是因为我不喜欢忘记。我总认为,在世间,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时刻似乎有一种特定的安排,在当时也许不觉得,但是在以后回想起来,却都有一种深意。”我也有了这样一种感觉:人生,有流浪的往事可以回溯,有流浪的想象可以驰骋,有流浪的情理可以探索,有流浪的力量可以吸取。

于是,我也想到了人生特殊的滋味,其中苦乐酸甜自是其独立存在的。我开始品味自己有过的苦涩往事,探索着自己的微笑。

27年前,我父母怕我和姐姐因世事的沉浮而被伤及小小的心灵,便于一天夜里把我俩独自送上京广线中转陇海线,走向新疆阿勒泰,那时我12岁。我清楚记得那夜,狭小、昏暗破旧的候车小厅,夜格外寒冷,父母无言,面壁呆坐。还小的我被一件大大的中山装包着,从领口中偷望着匆匆的旅人。今天的记忆中,整个画面是极度的静,每一张脸都是一个表情:迟滞,唯气息刺鼻清晰,是一种臭汗的腻味。

汽笛像撕裂的喊叫,妈妈恸哭出声,依依不舍地拽着我这根独苗。爸爸潸然泪下,二十多年投身革命,义无反顾,却到头连累儿女。人们转首相望却没有相劝,不知怎的,我和姐姐竟异常坚强,那个时代,不说吻别,匆匆挤上了列车。一路上披着一肩忧虑和祝祷,紧紧地抱着唯一的“皮箱”,那是父母在战场上的战利品。当时刚入少年的我,一改儿时的乖巧、随和,变得倔犟、刚硬,视自尊为生命,经常为名誉、为父母的宁和而战。其实,在人后,我依旧是一个渴念温情的孩子,这件往事使我深深地记得,在那个年代里,一个善意的微笑,一声轻轻却又胆怯的问候,有意无意地拉一拉手,受辱时一声正义的断喝,被嘲笑时同学们善良的沉默。这一切在那苦熬的岁月里构成了别样的意味,令我心灵深处激发出对人生、对世间的无限信心,我坚信人性善良,确认一切都会好起来。于是,日后我总坚信人生的善意是在痛苦和磨砺中升华的。

常常情不自禁地记载了昨天发生的事情,那是为了明曰我一些写作能够记起来一些很珍贵的感情,因而也能体会并且明白我的这一份感觉、祝福和感谢。

1994.5

走西口

1968年的春天,由北京“五大学生领袖”分裂而开始的唇枪舌剑,以至动了棍棒、长矛以及火枪,首都两大派终于大打起来,全国局势陷入混乱。

处于当时的困境,我们全家惶惶度日。听说我们居住的小城有个别遭遇不好的已悄悄失踪,改姓隐名背井离乡投奔天山脚下寻求安全。而且,全国各地许多人都自我流放到西北去了。我的父母也在为我们做打算,急忙写信给中苏边填阿勒泰工作的我的堂哥。哥哥即回信,说那里的情况还好,叫我们立刻动身,不可迟疑。父母决定让我和二姐同行,投靠哥哥。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西行。

临别时,全家相对黯然。我们从桂东南的一个驿站启程,到了南宁即乘火车到乱哄哄的郑州转过陇海线再转兰新线,要乘六天六夜的火车才能到乌鲁木齐。一路上很拥挤,没有卧铺,就这样整天整夜地坐着。到郑州时,脚都肿了。列车过了嘉略关,车上的人少了一些。白天,我们只有观看窗外的景致,看着兰新线两侧倔强的钻天杨,看着戈壁的线条、戈壁的层次,看着那些在戈壁小站等待火车的到来求一碗清水的西北农民。不管白天黑夜,困了就打吨,车上睡不稳,一停就醒。

那种艰辛,那种惊惧,那时我未满13岁。母亲说过,她不想让我们吃苦,她要把孩子们能吃的、该吃的苦,自己全部吃下去。但是无奈。

戈壁是出奇地辽阔而宁静,我们好像已离家好久了,很想家,眼泪滚滚烫烫地滑落。我和二姐谁也不敢对望。

经过了长途的爬坡,那列疲倦的火车咣当咣当地停在了乌鲁木齐车站。哥哥工作忙,不能来乌市接我们,他派了一个姓钟的叔叔领着我俩先到和田东街的阿勒泰办事处休息,说明天清早跟货车去阿勒泰。

“还要坐车?”坐了六天火车的二姐害怕了。

“还要坐三天的汽车,往西北过石河子,过克拉玛依大戈壁,才到阿勒泰边城。”钟叔叔说。

钟叔叔与我们共进晚餐。这几天上万里路的折腾,简直使人腰腿发僵,光想喝水不想吃饭,更何况吃的是高粱面窝头夹咸菜,一看眼泪就往外直冒,此时,各种思想便开始活跃。“往哪里躲也不要躲到这地方”,“以后怎么给家里写信”,“我想回家”,然后又摸摸口袋,我们全部的钱除了路上零用之外,母亲亲手缝在我内裤上仅有80元,还不够买两张回程车票!我们不敢再往下想了,再想就会倒下背过气去。熬着吧!

翌日一早,我们上了一辆解放牌拖卡的货车,坐在驾驶室里又开始了长途的跋涉。茫茫戈壁,到处有路可遁,到站打尖,日暮投宿。走过绿洲,心情稍悦,钟叔叔说这叫石河子,是生产建设兵团拓荒的;驶过油田,少见好奇,钟叔叔说这叫克拉玛依,过去牛羊都不愿到这来。三天路程,又因为久旱无雨,汽车过处黄尘蔽天,到站休息时,我们毛发尽黄。

我们在布尔津河畔度过最后一夜。我们姐弟俩坐在一个沙丘上,望着北方的月亮,夜空深邃到无边无际,月亮顿时显得荒凉,四周长出无数的蒿草。

我们已走了快十天了,家里一定在等待我们的消息,而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呢?

第二天,当钟叔叔把我们载到哥哥家门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我们总算到了,我们能见到亲人了。

哥哥和大侄儿出门接我们,相见之下惊喜不可名状。我们走进宽敞的家中,看见嫂子坐在床上打毛线,冰冷的脸,一言不发。

我们相对无言地坐着。哥哥忙这忙那,沏茶、拿沙枣,问父亲,问母亲……

我那时想到的是出身三代贫农、根正苗红、不愿受累赘的嫂子。我想是我们的到来搅乱了他们的安宁。

果然,当天夜里,他们的卧房里传出了我们不愿听到的言语。

我们明天怎样给家里写信呢。母亲盼望这一封家信足有十天了,再加上僻远的边城,邮政很慢,到手中就会有一个月,太长了,她会睡不着,会设想很多可能,而且都是不祥的。

世界就是这样由生活的无常无奈而支离破碎而圆润组合的。一个家庭正常的有血有肉的生活被不正常的时代分离带走了一半,在遥远且陌生的地方,怎么也填补不了这空白,无奈中只希望有一根牵扯彼此的绳。当时,我和二姐所能做的便是写上一封什么都好的信,快快把我们的西行告诉家中。

然而,在混乱尚未来临的西北,我们柔弱的小手,还是无力拂平日益递增的痛苦,我们日复一日强烈地渴望着家人的温暖,无论前路是灾是难,我们也要与父母姐妹们在一起,我们终于这样想了,也终于下定决心永远了结这次惨伤的走西口。

一年后,经过辗转,我们终于回到了更加破碎的自己的家。

1995.8.

一个夏天的故事

夏天来了。夏天有许多故事。夏天能让我情动于中历久弥深的,还是人间的苦难酸悲。

30多年过去了。记忆中那个夏季留给我的印象,整个儿是一团乌沉沉的铅云。那时我初涉人世,在城郊一所小学念书。依傍鸣珂江婉蜓,联结着我的小学和父母i作的学校的是一条乡村公路,我几乎每天都往返于此。时值青春年少,活蹦乱跳,一路风光十分美好,那流经城区再流出郊外的鸣珂江,白沙绿水,腾跃撒欢,时常是我和朋友们放学后游泳嬉水的好去处。两岸绿树充瓦,稻田碧荷,更是别有一番情致。然而那年盛夏六月,大自然最充溢生机活力的时节,我已无心思嬉戏了,那曾经让我度过少年时光给我十分美好的家园,却因一场腥风血雨在我心上蒙上一片灰色的暗影。

父亲几十年遭逢种种磨难坎坷。近日编辑完成著名电影导演陈凯歌的一部随笔集,颇有感触,他在书中这样写道:“在我做童年梦的时候,已经有几十万人被送进风雨之中,在后来的日子苍老或死去,他们的孩子可能就躲在我的身边,不知不觉地受了伤。我不在他们之中,出于偶然。”作为同代人,我无缘得到陈凯歌先生的“偶然”,因为“托派分子”的历史问题使父亲无法逃脱这场风雨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