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人与人斗的混乱世间,我们开始挑起了一个家庭的重担,探望父母亲,找柴火、买米油、种点菜、摸点鱼……那时候我们没有钱,我们从没见过10元一张的票子。我们好奇地凝望着武装部政委的女儿骑着的那部“凤凰”牌自行车,还想去摸一摸车头装着的那盏闪亮闪亮的“摩达灯”。
世间就这样不公平。
那年一边是敲锣打鼓地送别两个姐姐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去;一边批斗声仍时时高喊,父母还在受煎熬。我没有书读,那时候只觉得地球断裂了,一个无底的黑色的深渊,真是从头到脚看不见一线的光亮。
我和妹妹要生活,我开始找点活儿干,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打工。
什么活也找不到。那时不像现在这样全面地开展经济基础建设。人们以工种来区分人的贵贱层次,这叫做“阶级斗争论”。诸如扫厕所、拉板车、装卸工等这些工种的从事者一猜便知道他们十有八九是“有问题”,像我这种家庭背景的人,也只好选择了这种活——到一座大石山下,将比拳头还要大的一块块石头,用铁一锤一锤将它们碎开成核桃那么大的一块块,做水泥石粉碎原料。风雨雷鸣,只有一张塑料薄膜遮身;烈日当空,只有一顶破草帽遮阳。腰酸手疼也得忍着,饥寒交迫也得忍着。已记不清那把丁字锤在我辛劳的恍惚中击破了多少次我那不再娇嫩的小手了,也记不起当时每一立方碎石能拿到多少钱了,只记得每天拿到四至六角钱不等,这样一算每月下来便可以得到十多元钱。虽然累,这可是我的血汗钱啊。当时我的手不知起过多少血泡、血痂,结了多厚的手茧。
回想起来,心的深处还在隐痛。刚打完仗,刚建了国,人与人之间本来应是好端端的,怎么却来了窝里斗,却又偏偏要本该读书的我在这个世界作出这种早早便去打工的选择——在焦虑和无奈中的选择,现在很多人看来不可思议的选择。话说回来,不就是打工吗?打工为挣钱,挣钱为生活,则再累再苦也值。可就受不了的是那种感觉上比别人低一等的轻视,那种受累得不到尊重,却时常遭到呵斥的欺侮。
少年,人生只有一个短暂的少年,面对的却是无情和破碎……
人们在热衷于回想过去的时候往往是温柔的,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要成为历史,痛苦的、辉煌的都将平淡了,消减了。
只有自重才是真的凝重。
1997.10.
解饿的窍门
把吃饭作为一种忧愁,是今天的我难以理解的事。
如今的孩子们不知是已把天下的筵席尝遍了,还是胃口太差,肠胃太小,说到吃饭总是用发愁的面孔去对着那丰盛奇美的食物,并且拒绝下箸,最后便也是把忧愁和着一口食物同时下咽。这是一种怎样的时代,大人们给孩子们讲营养,讲结构,讲配方,结果就有了不少营养过剩的小巨人,便有了“因噎废食”的长不大。
说到吃,我们这辈人不如现在的孩子们,但却有过许许多多值得记忆的故事。
记得我刚6岁那年,真是生不逢时,全国人民都处于一片饥饿之中。虽然我们幼小,却没有什么权益保障,也就无法得到特殊的照顾。我们每天吃的是谷糠饼、淀粉糊,还有当时最有营养的一种微生物一“小球藻”。那一两年几乎很少见到白花花的大米饭。我的肚子每天早上一醒来就咕噜咕噜地响着,我按下饥肠,故意想出许多有趣的事情,使自己忘却了饥饿,有时甚至饿出汗来。
那时自然不知望穿秋水,也不知望断蓝天,盼的只是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好消息。
“今天有大米饭吃。”每隔十天八天有这样的好事。
这无疑是一条振奋人心的喜讯。即使不能天天有大米饭吃,隔几天来一次解决解决也好。
可是,即使有大米饭,却在数量上少得可怜,每人每顿不到二两大米。由于肚里没有油水,又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这一点米饭真无法充肠填肚,那滋味只有饿瘪了的肚子知道。
那时候,父母单位所有人不论大小统统在公共食堂就餐,各人拿着各人的饭碗,由炊事员下米下水放入食堂的蒸笼统一煮。炊事员叫五叔,五叔对我挺好,每逢到了有大米饭的那一天,我就在五叔下米下水时,悄悄地叫他在我的碗里多加上一倍的水。当开饭的时候,我的那一份就显得比别人的多了。甭提我有多高兴了,那时我不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只图得一种暂时地填满空腹的快感。“是饭还是粥”,五叔常笑我,前些年,年过七旬的五叔在别人跟前谈到1960年那阵子的事,还说起了我加水的这个故事。
那个年代,不知有多少父母揣着滴血的心想给我们这辈孩子多一点饮食,多一点温暖,多一点学习;不知有多少我们这辈的人善于隐忍,非常懂事地反向父母给予安慰,反劝他们不要牵挂自己。我们尽管不能心满意足,却也觉得我们住的世界无日不是春天,无处不是乐园。从此我们又企望着“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未来。
未来的日子确确实实已经使我们满足。
然而,童年的故事是有影子留下来的,那影子就好像带有魔力,当我步入中年的时候,看见如今的孩子们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便追忆了我童年的故事,这些故事便多了许多感慨,回想的滋味比当时的感觉要长远得多,要珍贵得多。
我想,人的一生是短促的,我们有了值得记忆的日子,我们就不会丢了它;我们记住了这些故事,我们的余生一定不会凄凉的。
1997.10
曾经穷过
我的中学年代是在县上度过的。
大概一些在本县认为较有名或叫重点的中学都座落在县城郊外。我上的就是这类学校。
那时候,我们都很穷。有的同学住校,有的同学走读,我属后者。住校的同学大都是农村来的,他们一般都是星期天从家里带来一周所需的大米或杂粮,还有点豆豉或咸菜什么的,极少有肉。就这样一周复一周,生活贫乏得要命。走读的同学大多是县城的干部或工人子弟。我们一早就要步行约有六里路的路程才能到学校,下午5点才能放学回家,这样午饭全靠自己带来解决。
我们班有一个功课很好的同学,他也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但是,每当中午用餐的时间,他就不见了。
他不在教室吃午饭。
而是躲得远远的,躲到校园的树林里去吃午饭。久而久之,他的怪异习惯,令其他的同学生疑。于是几个同学偷偷痕I地跟随,不让他知道。有一天终于发现原来他每天吃的只有两条红薯。在当时,我们那个县尚未解决温饱,农村的人家很穷,很多人吃不起米饭,只有吃红薯。
这件事让教师和同学们都知道了,大家主动地将当时仅有的一元或一元半的助学金凑起来帮助他解决学校中的一切费用。城里有钱的同学轮流多带一些午餐给他,这是同学之间的友爱。
这简单的故事,令我非常感动。那位品学兼优的同学是贫穷人家的子弟,他星期天回家还要担水砍柴,还要下地干活,有的同学还看见过他进城挑大粪。但他的功课又读得那么好,同时又是很坚强而懂事的孩子,任何打击与考验均能忍受。
这个简单的故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之中,有很大的挑战力,觉得我们做人就要珍惜人生,在困难的环境之中,也要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当然,我比起那位同学还算是幸运的。
我每天带的中午饭,至少是米饭,青菜上面还有二三片肥肉或者一截咸鱼。有时我加上一点青色的生辣椒,吃起来总觉得很开胃,可口好吃。每天早上,母亲都给我装好在一个大口盅里带到学校去当午饭;就这样,千篇一律,日曰如此。但比那些天天吃红薯的同学,我简直就是吃山珍海味了。
在我的同学中,另有一位同学带的饭菜是我最羡慕的,他的饭菜一打开,香味四溢。事实上,从他带的饭菜丰富与否,就可以推断他的家庭是富有或是贫穷。那位同学的父亲是县食品公司的什么领导,那个年代社会上有“三大宝”,即“医生、司机、猪肉佬”。我想当时在食品公司工作的,也就算其中之一宝。因此,他的米饭上面铺满了鱼肉三鲜。
但他的食量很小,每次吃午饭,最多只吃一半,余下的便倒掉。真可惜。
有一天,他告诉我,他的饭菜吃不完,带回家,父母会骂,只有倒掉。我大着胆子说:“这样吧!你把你的饭菜分给我一半,我把我的还给你一半,要倒就倒掉我的。”我实在忍不住了。
“你的饭菜,我也不要,我就把我的饭菜给你一半就是。”他说。
其实,这种穷日子,一直过到了八十年代初。记得那时我在北京上学。有一天我们要去长城,就拼命地把积赚下来的粮票,去换上一些鸡蛋。然后把鸡蛋煮熟,带上一壶水便是一天的伙食了。爬了一天的长城已经口干舌燥,.又累又饿,人人都是狼吞虎咽,就把这些鸡蛋全部吃了,根本不会像今天这样去考虑什么营养的配搭,结果到头来,几乎全班的人都因吃了过量的鸡蛋而伤了胃,至今我仍不愿意吃煮鸡蛋。
这样的往事,至今想起来,因为穷,有了这样的穷酸相,但回味起来,还有意义。我觉得我也没有错,那么好的东西不吃倒掉,岂不是暴珍天物,太浪费了。也就因为曾经穷过,养成了我现在好的也能吃,差的也能咽下。如今,面对我所走过的人生驿站,从平凡琐屑的生活中,我总是觉得应该发现不可忽视的美好情感,从我们经历的每一个小小的事情中获得幸福。
1995.2.
掀起你的锅盖
大鱼大肉在时下的餐桌上已是不受欢迎的菜肴了。说来也怪,人们日益丰富的饮食逐渐趋向清淡的今天,一些将近三十年前的乡村往事于我的记忆,却愈发地清晰明朗起来。
还是上山下乡那个贫困的年代。我也和几十万知识青年一样从城里到了农村,与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一起记工分。一个劳动日才几分钱。一年的工分积横起来,分到的一点新收成的大米,一袋红薯,盼着过年带回家孝敬父母,这是我们最大的孝心。知青点上部分日子是清汤寡水,加些咸菜。
说真的,我不敢想象,面临如此严峻的情况,我们是怎样走过来的。开始几天,我糊里糊涂,兀自缩在被窝里纳闷,梦境倒是迷离恍惚,千奇百怪。以后却一直很实在很单一了,老是梦见吃着好东西,原委很简单,饿得慌。一个陌生的、荒寒贫瘠的新天地在眼前展开,把我们纳入了它冰凉的怀抱。
如今,我仍不敢说我们这一代人是在忧患中成长的,但我们有着实的经历和充分的理由可以说是曾在饥馑的年代中锤炼的。坝基大队远离公社,不通公路,纯粹是一个偏僻封闭的穷山村,三面环绕丘陵山坡的一垌水田冷凝得像死了过去。为了解决这里人多田少的境况,县里便安排了我们这些知青来此垦荒,那时叫学大寨开荒造田。接待和管理我们的村干部老陈身上披着件当志愿军时的旧黄棉袄,已经千疮百孔不成样子,腰间扎条布带,也不知是昔年当兵的习性,还是为了抵御今日的饥寒。他那破土屋里更是空荡荡黑漆漆没有一件成色鲜亮的东西。
每天清早,我们的轮班把早餐一永远不变的一锅稀粥煮好后又钻回床上继续睡觉,待老陈到来呼唤出工,大家便赶忙从床上爬起,擦把脸,囫囵喝下一碗清澈亮底的稀粥,带上些煮熟了的红薯,或芋头,或玉米,扛起工具结伴出门,开始一天或日晒,或雨淋的劳作。冬天,天黑得早,便收工早些,夏收农忙便晚些,总之,都是在夜里。有时一天下来,饥饿与疲倦使我们连手脚都来不及洗净就赶紧进入伙房,争先恐后毫不相让地迅速吃上顿“对时饭”。有时候,老陈和知青带队干部还找些机会先开个会,作些报告,不过都是些老生常谈,如国际国内形势、阶级斗争、春耕生产或双抢之类,讲得津津有味,我们也听得聚精会神。因为我们知道,不耐心听完,就不能去吃饭。娘生我肚,我何尝受过这般滋味?真是饿得不行也要顶住,我想,那时真特别老实,也真无奈!
一天,我们从山上收工回来,走过村东头已是掌灯时分,人人饥肠贴背,精疲力尽,突然从大队会计老崔家里飘来一阵炖肉的香味,那味道,让我们戛然止步,大家都无法抗拒,也实在是挡不住的诱惑。于是,我们站在老崔的后院墙外,轮番拼命地喊着:“老崔,请把锅盖掀大一点!”“老崔,请把锅盖全部打开!”“分一勺给我们尝一尝!”……我们就像疯了一样,那种馋劲就别提了。老崔没有答应我们。渐渐地连香味也没有了。现在我想,一定是老崔当时故意把锅盖捂得更严密一些吧。后来,我们还是无可奈何地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老崔的屋后,但我们顿时来了灵感,把那首新疆民歌改了改,唱着自娱自乐:“掀起你的锅盖来,让我们闻闻你的菜,菜的味道香又香,分给我们尝一尝……”事隔多年,随着我们生活都翻了过个,这些大鱼大肉再也不是十分诱人的东西。我们也都做了现代城里人,也不想再温旧梦,但每每想起这些既伤感也有情趣的往事,还是让人回味不已。我想,人生在世,自然免不了苦乐衰荣,但能到这世间走了一遭,体悟沧桑风云,此般光景,我想我们是不能不返顾的。
19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