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材粗壮却动作敏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刹那间我已在车上了。车上十来个人,男男女女穿得都晃眼的漂亮。定下神来,女士们形象也甚好,我象是掉进仙人洞里了。再一想,才意识到,他终于还是把我拉进了他的朋友中间。
看门的老大爷提进一铁壶水来坐在灶上,顺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发票。“你得先交了住宿费。一夜两块钱。”他说。老头儿这会儿来要钱,多半是看我行为蹊跷,别再半夜上了吊什么也落不着。
我没有上吊的命,也没有上吊的胆量,再说还没有值得我上吊的动力。
那天上车后,老戴挤到后面去了,他坐下的时候曾激起别人一通怪叫。人们又继续着他们原来的话题。
“春晓,你看看老发有没有发财的命……”
“我不要钱,只要春晓就行……”
“去?谁让你要!”我身旁坐的女孩就叫春晓。一个娃娃脸,一副近视镜,正揪着后排伸过来的一只手细细地看手相。“哟,老发能出大名耶!”
“我出大名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春晓搞到手!”人们大笑。
“去你的!等你出名我头发都得白了!”春晓说。
“大家快看,她变心了!”老发用哀伤的声调说。
春晓把他的手往后一甩,转头冲我笑笑说:“多讨厌。”
我伸出手:“给我看看?”
她又冲我一笑,带着友好的意愿。然后捏住我右手五指,使手心形成一个凹陷,痛痛快快地说起来:“你是长寿的,身体健康,有一定的事业心,但没有出国留学或工作的可能;有一定的钱,生活小康,不发大财;爱情上,……让说吗?”
看她的神气,知道有不好启齿的话,可我又极想听,便请她悄悄说。于是,她使用底气十足的“悄悄话”说道:“爱情上屡遭挫折,会结婚但要离,第二次才会美满……”
“什——么?!”身后一声大喝,我和春晓的手立即被另一只大手一齐抓住拽向后排,是位叫大抗的人。“哪儿写着呢?春晓,你不要拆人家老戴的台好不好?”
“什么?春晓说我什么了?”老戴也在后面夸张地做出痛苦的声音。
“他说你会结婚但要离。”
“噢,这不说对了吗?”
“不,说这位女士会和你结婚但要……”
“真的?!会结婚就行,离不离就由不得她了!”老戴居然说。
大家笑。我全身发烧。他们开玩笑也太无顾忌了。春晓和我的手直到被攥麻了才给送回来。一会儿春晓才真正悄悄地问我:“他有个孩子,你知道吗?”
“知道,”我真想趁机解释我和老戴没什么特殊关系,但又怕显得神经过敏,算了,随它去吧。
春晓又说:“反正我是绝对不能忍受别人孩子的。”
我只好笑笑:“我没体会。”
体会!如今,我浑身都是体会。我象一个灌得满满的水瓶,整个身体都被一点一滴细微而疼痛的体会充满着,抽丝般的回忆,每触动任何一缕都象伤筋动骨一样。
那次郊游后,我意外地获得几张我自己的彩照。这是他在我不经意的时候拍下的。其中有一张是我在一群谈笑的人中沉静地出神,他说:“杨,我最喜欢你这个样子,只有内心纯洁、问心无愧的人才会有这种神情。”
他坐在我的书柜前,悠然地靠着桌子,又说:“我后天去郊区拍农村的元霄灯会,你去吗?”不行,我得上班,我遗憾地望着他。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当摄影师,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往外跑。他又说:“人这辈子,如果找不到一个自己称心的工作就已经很可悲了,然后再不得不分分秒秒拴在上边而放弃一切快乐就更加惨了。”他同情地望着我,好象我是个非洲饥民一样。
因为手头那份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宣传材料还没写完,所以我没有勇气面对我们那位洞悉一切的上司韩科长去撒谎请假。从此,他销声匿迹了。一个多月以后,他往我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
“杨,最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吃喝拉撒——“挺好的,”我说。韩科长敏感地停下笔,但没有抬头。
“过几天我去看看你,……”老戴迟疑地停住。
“嗯,行。”我畏于对面那不动的笔,口气一定很冷谈,放下电话,我不禁松了一口气。韩科长的笔重新动起来。
又过了大约一个月,他才来,选了个晚饭后的时间,他背着他的大照像包,进我的八平米小屋象钻猫耳洞一样迅速,给他沏茶,没话说,我就乱问一句:“上次灯节……”
“喂,照片给你看看。”他拿出一撂。
拥挤的街道上,手里举着各式花灯的人群,一位十分漂亮的少女手扶着一个金鱼灯回头笑;脸上布满皱纹的老汉正惊异地仰头望着一个巨大的龙船灯;又是那位少女在笑;高跷队在表演;跑旱船的农村妇女;舞龙,耍狮,似乎听得见那咚咚的锣鼓声;一片花灯前,那位少女在暮色里做蓦然回首状,剪影窈窕……
我没问那个少女是谁,看完就还给了他。他收起来,喝口茶,突然问:“你有三十三岁了吧?”
“嗯,下个月就是了。”
“一直一个人?”
“嗯。”
“大女?”他不客气地笑开了。我也笑了,这是事实。
“你怎么不结婚?”
好象谁想结就能结似的。姑娘活到三十多岁,再腼腆的性格也要被人问成厚脸皮。我早已厚了多日,便自嘲地说道:“没人要呗!”
“我想要你。”他竟然这样说。真真确确的,他就在我眼前。声音很低,语气迟怯。
我暗暗吃惊。不,里里外外都吃惊了,因为我的手出了汗,腰也挺直了,眼瞪着,嘴张着,样子一定很傻很傻。这就是诗人们、作家们、男男女女们描写过的那神圣的一刻吗?他为什么没说“我爱你”?为什么没说他一见衷情,日夜思念?等等等等。
这种时候,我该说什么,不知道。而我实际上在想什么呢?也不知道。间或想了那个看灯的美女,男孩子,贺云霞……
他在等着我回答。突然我说:“我不漂亮。”怎么说这个?不知道。总也是个事实吧。
“我不在乎。”他说。
我心里隐隐地有些失望。他总也该看出一点我不难看的地方吧。再说他也说不上好看,干嘛不问问我在乎不在乎?过后他嘿嘿笑着说,其实他觉得我还算好看,可是怕我骄傲自满拿架子才故意不说。但在当时,我索性说下去:“我性格急躁。”开始自我拆台了。
“没关系,我可以克制自己。”他说。
“我没经验。”
“我带你。”他嘴角渐渐现出笑容。
“我不会做家务。”
“咱们一起做……”他咧开嘴笑,好象一眼看透了我,“你还想说什么?”
“那,你看上……我哪点好?”我有些委屈。
他直直地盯着我说:“你心地善良,真诚待人,我喜欢。”
呀,一刹那间我的心溶化了。他用那样发自肺腑的声音对我说话,令人感到另一颗心的急切的渴望和呼唤。
我忘了,又一次忘了他的孩子,还有贺云虞……我记得当时我只说了一句话:“那就试试吧!”
老戴站起来,留下一句:“我总算把话说出来了。”然后就走了。后来他对我说,他那天象被浇了一盆凉水一样。什么叫“试试吧”呀!
想到此处,心里一惊。土灶上的水滚滚地开了。我把壶盖掀开,让水蒸汽冒出来,给这冷清的小屋添一点儿动静和一点儿热汽。也许,当初说“试试”就是个不好的预兆。也许,是我的预感在起作用。
一开始,他提议,每星期见一次面,因为两个人都很忙。我想说,我下了班从来不忙,但一想到他挎着大照像包到处奔忙的身影,我就闭住了嘴。在与他的交往中我始终处于被动地位。每个星期六晚上,我都在家等他的消息,他会给我打电话的。妈妈也知道这个秘密,而且她还知道了贺云霞,但不知道孩子,是我没说。
两个多月过去了,我们交谈了几次。老戴富有经验地说,这样的发展速度不快也不慢,正合适。他还说,一下子热起来不容易互相了解,虽然这和我内心里对于恋爱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我们的约会地点常常选择在那些游人不多的风景区,比如龙潭湖、后海、香山等等。在这种地方,我们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天都黑尽。一次,我俩从后海溜达出来,去鼓楼脚下的马凯餐厅吃晚饭。餐厅里人很多,服务员把我们和安排在一张大桌,同桌正在吃饭的是两位四川来的女同志,其中一个盯了我们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你们俩都是运动员吧,好漂亮的一对哟!”
我俩这天都穿着棉毛短袖T恤,我一条花裙,他一条运动短裤。我们开始迫不及待地互相打量,急切地想重新单独在一起。他身上的骚动不安看起来更甚于我。惶惶然终于捱到那两位女同志吃完,我竟向她们感激地道了别。
老戴挤坐过来,一下子举起杯子,做出鬼鬼祟祟的样子问道:“杨,我好不好?”
我想笑,又忍住,刚说一声“好”,他就猛地按住我,把酒灌进我嘴里。我大咳。他又做出强盗的凶相逼问我:“嫁我不嫁?”
我终于笑起来,而且没个完。也许那天是太兴奋了,反正我们之间的温度一下子升了上去。
和老戴在一起真是快乐时光。当然,没有痛苦我也不会离开他。
一个星期天,他和我约好去看他的儿子信信。那个我早见过面的孩子,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信信和老戴的父母住在一起,在北京西郊的一座高层住宅楼里。
“杨,骑车去,行吗?”
“行。”
“怕累吗?”
“和你一起还怕累?”
前一天我在电话里充英雄,也就只好豁出来了。这天一早,老戴就在我家楼下把我的自行车打足了气,还擦得亮亮的。我心儿欢畅,身体轻盈,又是在清晨和老戴一起穿越北京城,情不自禁就哼起歌来,“五月美妙五月好,五月令人心欢畅……”
“什么歌?”
“苏联电影《蜻蜓姑娘》插……”
“听我唱一个。‘一个春天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一位民警中尉拦住一位姑娘,啊-—,姑娘她……’”
我终于忍不住了,不能不笑了,他把所有的音都唱飞了!啊,老戴!偏偏你还那么爱唱!看我笑,他更来劲了,从多瑙河唱到阿拉巴马,从西波涅唱到喀秋莎,直到他得意忘形唱起一段改了词的样板戏,“磨刀人,他抓紧时机掩护我,我打开饭盒拉了一泡稀……”
“嗬!老戴!什么呀!”幸亏被我坚决制止了,路上行人才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他嘻嘻一笑,说:“装了一脑瓜子词儿,就是无法表达了!”
一会儿,他凑近我,装做憨厚的样子,用山东口音问我:“俺给你丢人了?……那俺就不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