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从城里出发,走了两个小时才到这座郊县县城。沿着新中路向左,转入新西路,尽头便是一座军营;继续向左拐,穿过一片小树林,再沿着一条干涸了多年的满是白沙和大块鹅卵石的河道向北,就能看到山了。浅蓝色的绵延起伏、峰刃尖削的远山之下,是浅褐色的近山,山坡上染了一层初春时节特有的淡淡的绿色,绿色延伸到山坡下的田野,田野里突兀起了一座白色的六层高的办公楼,办公楼和周围的一道红色砖墙及其中那片或高或矮的建筑群便是国防808研究所了。
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她想,真的很好看,空气也新鲜;来过几次,怎么没发现这些?又想,难怪他不肯走。
结婚15年,她只到丈夫所在的这个研究所有数的几次。实际上,婚姻在她的感觉里也是有数的几次。他不肯走,她也不肯来,双方又都被婚姻拴着。他喜欢他的导弹、飞船、卫星;她舍不得她的藏书上百万册的大型图书馆。两个人都一样,各自都有粗壮的根系牵扯,相互间却只有一根纤细的草线牵连。5年的婚姻已变了味,弄到头也不知该是什么味道了。一年一次,一次一个月的探亲把私生活公开化到众目睽睽的地步,就像野生动物的发情期被科学家们精确地掌握着一样,已没有丝毫的自在和自如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生怕被身边的人听了去,便悄悄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小个子孙行。他与她的丈夫藏大伟是大学同窗,她的座位就是他让出的。孙行分到研究所以后就近在A城找了个妻子,虽然人家也不来,但他每星期都可以乘班车回家团聚一次。研究所的大部分男人都在A城安了家。其实她也可以调到A城来,那里也有现代化的图书馆,但她找不到借口——出生地?亲人居住地?也许主要还是决心不够大。她又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两次叹气,孙行在一旁都看在眼里。长期分居已把她变成了一个没有活力的女人。混坐在乘班车的人们中间,她已毫不出众。面色虽然仍旧很白却谈不上白皙,不如说是苍白;皮肤虽然仍旧很细却细得纹路毕现了。大学毕业那年,在农场锻炼时的她是多么美呀。不由得他也轻叹了一声。
她听到了,抬起头,冲他笑,问道,你来坐一会儿吧?
他摇摇头,把她按回座位上去,说,没事儿,站惯了。
引得周围人们笑起来,笑他学贾桂,也笑他道出实情。808所的班车上站着的人百分之九十是研究人员。
班车就停在白色的科研大楼前。
到了,她想,该怎么说?
楼前平台上站着几个人,似乎在恭候着什么人。
他们中间没有藏大伟,她松了一口气。大伟会感到突然的,她想,到时候说什么?
当一个颇有军人风度的壮年男子在前面下车的时候,平台上的那群人们笑容就花一样绽开了。他们快步走下台阶,来到车门前,好像那人是从飞机的舷梯上下来。
孙行在她身后伸长了脖子,嘴里自问自,谁?谁?
他与她丈夫藏大伟同岁,早已过了四十,可脾性上,有时还像一对顽童。
好不容易挨到车门,一下车,孙行就扯开嗓门大喊,小藏,藏大伟!
他嗓门大,使得楼前那群迎候的人与被迎的人都吃了一惊。
民民也吃了一惊。像一个还没背好台词的演员猛地被推到了前台。
六层上伸出一个头来,一张戴旧式黄框眼镜的瘦脸。孙行就冲他喊,嘿,嫂夫人来了!民民来了!
藏大伟身旁又伸出一张脸,是张女孩多彩的脸,黑眉毛,蓝眼眶,红嘴唇,白颈子。一只珍禽,孙行想。顺便也向她挥了挥手,招呼道,尹小丽!
尹小丽是藏大伟他们六室的录入员,她从窗台上缩回,漫不经心他说,哟,就这样儿呀,一点儿不好看。
藏大伟正冲到门口,又坚定地停下来,反唇相讥道,少废话,你好看?
老大姐何淑玉一旁问道,民民怎么这时候来了?怎么没听你说?
藏大伟回她一句,也没谁跟我说呀!
李民民站在楼前空地上,怅然地向上望着那个空洞的窗口。怎么对他说?是不是该来?临行时康新反复叮嘱她,一定坚持到晚上再说,还要等到晚饭后,静下心来再说。尽管如此,但当她看到藏大伟那张仍然带着孩子气的脸,看着他的惊喜与快活,她却恨不得不说了。也许就该这么过下去,一年一度,牛郎织女,他远在这个山沟里,他并没有妨碍谁……
大伟霎时已站在她面前,由衷地笑着,一口乱牙,民民,怎么今天来了?连招呼也不打?
凝在民民脸上那尴尬的笑,在藏大伟看来,是她一贯的羞涩。她依旧齐耳短发,灰衣蓝裤,加上旅途劳顿,精神似乎不够足。
我去北京买设备,路过,顺便……她说。
孙行一旁说,多住几天呗,陪陪小藏。
她又冲孙行尴尬地笑笑。
1969年在农场劳动锻炼,大家相识了,后来她与大伟成了夫妻,与孙行也成了朋友。千丝万缕的回忆,千丝万缕的情结,哪里就那么容易割舍。
尽管藏大伟不习惯大白天做爱,但娇弱的妻子的突然来临还是大大地刺激了他。一进宿舍,他就冲动地抱住了妻子。然而冲动之中并不乏感觉,民民开始委婉却坚定地向下滑去,她是在企图挣脱他!她把脸摆向另一边,一侧肩膀已滑出他的怀抱……为什么?!他索性松开臂膀,不解地望去。
太累了,她说完,还冲他一笑,乞求般的,笑得有些凄凉。
他打来开水,为她沏上茶,临走才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那张倦容密布的脸上,刚伸出手的瞬间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次遭到她的闪避或拒绝。她居然接受了。她把嘴唇紧贴在茶杯的杯沿上,一动也没动。
长期两地分居的夫妻不论感情好坏,掌握每一次重逢时的火候都是影响命运的大事。凉些还是热些,速热还是渐热,各有不同,都是技巧。
这次可能过火了,藏大伟边走边反思,民民这种知识女性从来不愿丈夫把性摆在第一位,即使她明白真是第一位也不愿你摆出来。何况她也许一辈子也不想弄明白。你一下子抱住她,她就会认为你只有性的要求,她会感到受侮辱。多少年了,还是没有这方面的默契。
藏大伟回到工作室。大家都伏案忙碌着。猛然间,他感到这个空间对他来说才是最亲切的。他真想拥抱这个大房间。
老大姐何淑玉抬起头来。民民她来干什么?她问道。
来干什么?他有些惶惑,原本是不言而喻的,如今却经不起一问。就是看看吧。他说。可是他又想,既然来看我,为何拒绝我,
何淑玉又精明地一笑说,是不是为宿舍楼的事来的?
藏大伟一怔,他根本没想过宿舍楼,因为民民根本不会调来。况且他还是此次民主选举的分房委员会主任,原因之一是他没有申请要房,比较超脱。于是他摇摇头。
尹小丽一边讥笑道,老何想得可真全面。
这时,靠窗坐的余老轻咳一声。藏大伟忙坐回工作台。没一秒钟。门却开了,孙行又找了来。
9930的同志们!——这是藏大伟他们正在搞的一项国防工程的代号——孙行说,有件事,绝密!
大家一齐竖起耳朵。只有工程负责人、副研究员余庄藻一本正经地说,小孙,上班时间……
余老,听听他说什么。何淑玉拦住了他。
原来是县高中的校长来联系,想请808所的科研人员去高考辅导班教课。这个县中学的高考升学率一直在百分之三左右,今年省里下达任务,要在教学质量上打翻身仗,县里这才想起山沟里藏龙卧虎,研究所放着这么多高科技人材没有请出来。
每小时五块钱:一晚上两小时;每星期五次;一个月二百多。怎么样?孙行说着,先溜了一眼余老。
嗬,比工资可多多了。何淑玉说。
有人问怎么分科,有人问怎么备课,何时开始,就是没人直接应承下来。按9930的惯例,余老不点头的事谁也不会拍板。
余老沉吟不语。
还有一个藏大伟没吭声。和民民之间一直就缺少这方面的默契,一则共同生活少;二则民民的功能性子宫出血成了顽症,经常无规律地复发;三则,在民民的观念深处,性生活是一种“坏”事。还记得15年前的新婚之夜,还是文革期间,她刚刚分到图书馆,他已经在808所上了半年的班,他回城里与她结婚。夜里,在他怀里,她央求他,大伟,革命夫妻难道就不能移风易俗吗?
什么移风易俗?他问。
就是不干坏事,行吗?咱俩带头!
他终于弄懂了,笑了。他想了许多办法说服她,其中包括一条革命真理:不干这种“坏事”,革命夫妻怎么得到革命后代呢?
最终也不知是哪条道理说服了她还是他的不懈努力感动了她。但她始终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也许正是因为这点,才使她顺利地度过了15年的分居生活。
小藏,你说呢?只听何淑玉叫他。
同意,当然同意。他不假思索。
人们哄堂大笑。孙行冲他眨眨眼,想什么呢?嫂夫人来了,还不回去美美地……
哎!注意点儿!何淑玉打断他的话,我们这里可还有金童玉女呢?
一旁,尹小丽等金童玉女们脸上红都不红一下。
这时,余老终于开口道,高中那些课程早忘得差不多了,我看,还是别耽误了人家孩子。
何淑玉生怕事情被他否决,忙说,余老都是带研究生的资格了,去补习高考?太委屈了。
余庄藻立刻摆摆手,否认了她的猜测,然后伸出三根手指,问道,一是,这样教书,拿钱合法不合法?
孙行解释了一番。我们只是受聘者。只要招聘单位——就是县高中的辅导班办得合法,咱们是没问题的。我看过了县教育局和工商局给他们的执照。
工商执照?尹小丽问。
孙行点点头,见怪不怪的。
余庄藻的第二个问题是,国家研究所的科技人员能不能在外边兼职拿报酬?
孙行拍着胸脯说,行得正,脚不歪;靠自己业余劳动获得相应的报酬,当然是正当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藏大伟也帮腔说,老九自己解放自己,生产自救,有什么不好?还想永远当穷光蛋吗?
那可不一定!尹小丽冷丁冒出一句,没准就有人说你们搞第二职业、科技诈骗、非法牟利什么的,上海一个科技人员帮一家工厂设计还蹲了监狱呢!
说完,她继续敲她的键盘,把一伙中年人说得面面相觑。
余老手里还竖着一根手指头。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小孙,你为什么不找你们三室的人去?
孙行胸有成竹,说,我怕我们主任说我挖墙角儿。再说,你们9930也收尾了;再说,余老您又开明……
他说得别有用心,大家又都笑了。
余老仍在犹豫,藏大伟忍不住了,终于说,你出书不是还急需钱吗?怎么还犹豫?!
一句话触到了余庄藻的痛处。他嗫嚅道,不过,我还是得向所里汇报一下。
藏大伟不耐烦地一跺脚,转过身去。
尹小丽又说,你们可得签合同,别让人家坑了;当天讲完课就得当天拿钱才行……
孙行临出门瞟她一眼,小脑瓜子够清楚的!
门一关上,尹小丽悠悠地冒出一句,孙行长得还行,就是矮了点儿。
矮不矮干你屁事!藏大伟回她一句。
嗬,老藏,你今天可骂了我两句了!尹小丽极其委屈。
对不起!藏大伟还是气不顺的样子。
藏大伟在9930组里随便讲话是成了习惯的。甚至全六室的人,包括新来的年轻人,都拿他的脾气当孩子脸,平时宠着它,“战时”护着它,也都是因为他的心无芥蒂,他的心底坦白,他的仗义直言……他执拗地凭着自小养就的“五爱”“大公”的道德标准衡量世界,不屈不挠地在充满疮痍的环境中进行着他力所能及的“局部战争”。
前两年,所里新来了个行政处长杜守福。他上任不久,正遇着上面拨下一笔专款给所里购买微机。最初的五台苹果机到货后,杜守福就直接按职务大小分发,当作高级待遇先分给所长和书记了,正副职务数目刚刚好。这事被传开,藏大伟就和其他几个青年老九从所里一直告到部里,部里问下来,才有三位没有科研任务的所领导人退出了微机。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得罪的与被得罪的双方还都记忆犹新。
人们知道,凡是这类不公正的事情都会有藏大伟挺身而出,于是,谁在院里菜店受了售货员的揶揄,甚至谁家烟筒堵了,只要找他,他都去管。人们护着他也是因为知道这个地方少不了他。
余庄藻出书遇阻的事也只跟藏大伟一人说过。藏大伟走到他工作台边,说,抱歉啊,余老,我说漏了嘴。
余庄藻的一头白发50岁左右就形成了,可那时就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不到60。再加上他的严肃自律,谨慎小心,“余老”这个头衔便早早扣在了他头上。
他是湖南人,从小就是湘西山村方圆百里有名的神童。9岁那年就由族里祠堂出钱送他上了县中学。13岁高中毕业时,遇上美日的飞机在头顶上空战,一架美国飞机坠毁在山头。他一个人爬了半天的山路上去看飞机残骸。那大家伙冒着黑烟,削烂了大片树林,还点燃了周围的小树。就从那一刻起,他突然爱上了飞机。一个从没见过汽车和火车的山里孩子就在那一刻立志要学造飞机了。后来他南下考人美国人办的一家航空修理技校,开始了他的航空制造生涯。两年后美国人跑了,他考上国内的航院,学问一点点长,脾性一点点变;看他上学时的照片,油光光的小分头,花格衬衫瘦腿裤,张张扬扬的小开模样,简直与眼前这个隐忍退避、犹豫畏缩的“余老”根本对不上号。
他搞了一辈子飞行器发动机研究,去年才刚刚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学术专著,25万字。搞国防项目是一门寂寞的事业,你可以数十次地立功受奖,却不会有厚利和赫赫名声,因为你的一切成就都在保密范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