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夏,他妻子把抄好的书稿送到一家科技出版社。两个月后,总编辑亲自约见了他。只提了两点。一是这部专著非常有价值,但它过于尖端,读者必定不会多,订数也必定会有限,因此出版这部书必定要亏本;二是如果作者个人能拿出4000元来作认购书款,那么出版社倒是愿意少赔一点儿出版这部书。
最终是余庄藻苦笑着抱回了书稿。4000元?君子不言利,不谈钱,如今钱却逼到你门前。他妻子东凑西借只筹到3000,还差1000元……假如真的去辅导高考,五、六、七三个月下来,就基本能凑足。可是,别人会为此小看了他吧?所长若知道了不会笑他为了几个钱不惜降低身份去教高考辅导班吧?
他坐在那里,想得前额都出了汗。我要出书,这理由是光明正大的!我要出书,是光明正大的!他不禁站起来。
这时,何淑玉提着暖壶过来,为他的茶杯里续上水。余老,她说,还犹豫呢?你早去找头头们说了,我们也好早些备课呀!
何淑玉实际与藏大伟、孙行是同学,却早早就拿出了老大姐的架式。她姿色平平,业绩平平,性情平平,因此当年刚刚分到808所,就被当时的室主任迅速收为夫人,这倒令同学们吃惊不已。其实她是个很讲实际的女人,在感情上从无更浪漫的需求,因此尽管室主任大她十多岁,还有个不小的儿子,她还是痛痛快快地嫁给了他。如今儿子已远走高飞,室主任升为副所长,他们的小女儿也上中学了。她还是那么个她,长期是组里唯一的女性,和多少男人在一起相处也不会产生感情或性的骚扰,是个很稳定的伙伴。平时她相当琐碎,嘘寒问暖,瓶瓶罐罐的,但工作中却很有头绪。9930工程搞了五六年,从最初的三个人发展到六七个人其中还人进人出换了几拨,但每个人的进度、数据、资料她都有精确的统计和收集;尹小丽来之前,她还兼作录入员,又是个极称职的秘书人材。组里幸亏有了她,一切才井井有条。
余庄藻喝了几口茶,稳稳情绪,走出门。尹小丽在他身后及时叮嘱一句,余老,千万别激动啊!
余庄藻站住身,停了停,又走了。
尹小丽把声音弄得像一滴滴甜水儿似的。这样一个女孩儿,在科研单位里,她的优势除了年轻,也只在脸蛋儿上了。她的五官中最出色的要算她的鼻子,不长不短,不宽不窄,不大不小,不高不矮,既挺且直的一副轮廓,竟使得一双不够大的细眼流盼生波,一对不很福份的薄唇稚嫩带俏,连那张见棱见方稍嫌坚毅的国字脸也显得圆润柔和了。
808所中已有几个年轻人被她迷得有些恍惚。本室的小刘即其中之一。然而小刘在神不守舍的同时也能清醒地感觉到,尹小丽似乎并没把他以及与他前后毕业的这帮青年人放在眼里,尽管这些人站在那里大大小小也是一群绅士。
尽管熬过了十几年单调的夫妻分居两地的生活,李民民却从来没有幻想过任何外遇。
她从小就瘦弱多病,常常打不起精神来。因此从中学到大学,假如说没有一个男生注意过她倒不至于,但确实没有一个男生追求过她。虽说五六十年代男孩们更崇尚健壮、活泼、积极向上的女孩,但大学图书馆专业里林黛玉式的纤弱女生也并不乏追求者,独独李民民例外。李民民只有林妹妹的病弱却无潇湘仙子的风情,非但没有风情,骨子里还是个非常坚强的人,她硬撑着参加学校的各种义务劳动,挑土筐把肩膀压肿了还非要加上更重的担子;刨冻土虎口震裂了裹上纱布还要抡镐;早春插秧,站在冰凉的稻田里,经血顺着腿流到田里也死不上岸……对这样要强的女孩子,恐怕只有男子气十十足足的人才敢爱上她,一般的男孩大概都要退避三舍。而世上最多的还是一般的人。
工作之后她很快就入了党,十几年中由组长而科长直至当上副馆长,抚养女儿也耗去她极多精力,更不会有男人觊觎她。一年一度的鹊桥生活尽管艰难却反而有利于她养病,功能性子宫出血的次数少得多了。渐渐的女儿大了,工作纳入正轨了,本是心底隐隐的落寞悄悄地升上来,显现在脸上,眼睛里,那种能吓退一切男人的咬紧牙关、坚忍不拔的神情渐渐软化了,朦胧了,消失了,继之而出现的是一种飘渺、悠远的沉思。
这时候全省图书资料系统工作研讨会召开了。会议秘书长叫康新。研讨会开了四天,康新冲进她的心里。散会的最后一日,代表们走的走,留的留,一片忙乱。民民同室的那位代表又在下午上了火车。晚上,康新来到她的房间。他一进门就盯住她,也不坐,也不犹豫,开口就说,我等了你四天。
李民民心头鹿撞,浑身燥热起来。她望着他,不能回答,她首先无法控制发自体内的猛烈抽动,从未体验过的无疑类似性的快感贯通了她。她早已预感。早已在盼望和拒绝之间挣扎了四天。康新身材高大,报到的第一天,他站在报到处的秘书身后俯视着她。有冥冥之中的人指点她:看看这个男人。她便抬头看他,四目相遇,竟撞出火来,接触到像是疼爱得几近痛苦的目光。他原地未动,却“刷”地背过手去。她问自己,我认识他吗?他身上怎么有一种是丈夫的感觉?走进客房,她还在想,他好像应该是我的丈夫。那么大伟呢?大伟倒有些像我的孩子,更像我远方的一个朋友。是的。是的。这个人是谁?
当她打开从报到处领来的材料时,她重又清醒,怎么会胡思乱想呢?人的这种社群自我意识常常能提醒你,在某一种社会群体中你只能扮演一种角色。你在图书馆是副馆长,在图书馆工作人员中间,在与图书馆有业务联系的各种关系之中,甚至在有关图书馆的文字或图像材料之中,都有一种意识在提示你的身份。而当你在学术气氛很浓的研讨会上,这种职位的身份会渐渐淡化,而思维、学术的身份会加强。在家里你只能是亲眷中的一员,母亲、妻子,将来做丈母娘、外婆。但是若回到母校聚会,置身老同学中,你也许会身轻如燕,举止轻浮,重返少年时光……合上材料,她重又想到康新,在陌生的充满交际机会的环境里,她不再是副馆长,职位隐没了,她只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女人。她仰身躺在床上假寐,竟像豆寇少女思春一般反复琢磨起康新,不停地问自己,他是谁?
如今是最后一天,他才吐露真言,毫不试探就裸露了自己。原来他也与她同时开始!整整四天,有他的影子在,她就像生活在他的怀抱里,体验着他的温暖,吸吮着他的气息。只是当他极有分寸地与她攀谈时,她才觉得他反而疏远了,一个真实的生疏的他在与她这位与会代表谈话。她因之躲避他,为的是使他更加亲近不再疏远。然而他却在饭前饭后、会前会后一次次地与她相遇,并把每一次相遇都搞得像是巧合。他是现实的,他在一步步地做着他认为应该进行的努力。显然他不再用那种目光骚扰她了,做得像个兄长,但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慌。每一次短暂的相遇都带给她长久的惶乱,她的全身似乎在解冻,四天来躯干和四肢的肌肉都在抽搐,巨大的肉体的渴望空前地毫无理智地控制了她。理性的矛盾不时地干扰着热情。盼望献身却又怕出丑,想豁出一切却又怕受骗,追求一时的快乐却又怕长久的悔恨……
如今她松了一口气。一切都由这个跨进她房间里来的男人承担了。他是主动的,他要求了一切,她只须被动,只须服从,只须顺遂心愿。他留下来,在门外走廊嘈杂的声响中留下来,帮助她越过了陌生,越过了自责,越过了职务,越过了历史的回顾和未来的恐慌。
康新也同样生活在一种名存实亡的婚姻里。妻子是个十分漂亮的合唱队员,天生丽质难自弃,她渴望出名,于是便什么都试。她唱过通俗歌曲,演过电影、电视剧,甚至给港台歌星伴过舞,做过时装模特儿,却就是没有出名。终于她明白自己缺少的是一点点天赋;于是她的每一种努力都要付出另一种代价了,一种令她的丈夫十分难堪的代价。当她的名声渐渐传回康新耳朵里的时候,康新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既然没有能力帮助妻子达到她的心愿,也就没有理由再占有她,没理由再要求她忠于自己。他通达地放走了她,临分手还向她道了歉。他的妻子尽管痛哭流涕,但也没说一句愧悔、挽回的话。愿她前程似锦。
后来他遇到李民民,一个应该有人疼爱却肯定没有人疼爱的“小可怜儿”。见她的第一面他无缘无故便产生了一种想一把搂她在怀里的冲动,以至为了克制这种冲动,他特意把手背到背后,双手绞在一起。他告诉自己,这个女人需要他,他也需要她。
民民在接受他的刹那间已十分清醒。为什么她没有像早已练习多遍的那样义正词严:对不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都应该自重些。或者是:对不起,请你自重。再或者是她自己掉头走开……为什么她没有做这一切?她在瞬间突然醒悟了,她与康新将不仅是情场浪漫,不仅是什么婚外恋,她终将会与他结合的。一个人在几多年龄上能遇到自己真正的爱人是没有规律可循的。老天若是青睐你,他会为你安排在20多岁;若是冷落你,会让你一生不得而知。于是人生从青梅竹马到耄耋之年这一段漫长的路程中,都埋藏着爱的机会,你不知道你将何时遇上这机会。也许你正忙着,就会失之交臂;也许你已麻木,便会视而不见;然而你若敏感地活着,若睁大眼睛,只要你需要,你寻求,你真诚地感受,你应当不会错过这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