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党委书记周兴国前一天下午巡视几个科室时出了大笑话。但同时也赢得了不少人的好评。这一切都迅速传遍了整个科研大楼。
当藏大伟虎着脸来到工作室的时候,人们正在议论新书记的轶闻。何淑玉见他的脸色以为衣服没有找到,问他,他也不理,直到尹小丽来了,才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余庄藻一边听一边不屑地摇头,听完便唉一声说,这样的事也别管了,咱们也管不了。
藏大伟一听便火冒三丈,我问过伙房了,那是大伙的油,是前两天刚拉来的“政策油”,是专门补助边、远、地、区、科、技、人、员的。他一字一顿强调地说,不能就这么让他补助给了关系户!
余庄藻神色超然地说,小藏呵,我相信,你我都不至于多吃一口油、少吃一口油就……
你不在乎我不管,反正我在乎。小藏说道,走,尹小丽,跟我去找所长!
同室的人们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往日的种种不满又都被纷纷提起。
藏大伟走到门口,又被余庄藻叫住。小藏,我劝你再好好想一想。你分心太多,这对你的事业是很不利的……
藏大伟没听完就义无反顾地出了门。
余老继续说,闲事管得大多,他会自己毁了自己的。业务上这么强,还得过科学大会奖,自己不珍惜呀!可惜呀!
何淑玉说,他在学校就好管闲事,其实他用在工作上的只有一半精力;如果另一半也……
尹小丽打断说,我觉得老藏挺棒的!这年头,自己的事如果连自己都不管,还有谁管你?
角落里,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小刘深情的目光在探究着她。尹小丽说完,眼光扫遍了全室,在和小刘的目光相遇时,她稍稍挑了挑眉毛。
这时,门开了,进来三个人:所长、办公室王秘书和一个陌生人。
秘书老王首先微笑。所长介绍道,咱们所新来的党委书记周兴国同志来看看大家。
这就是周书记。人们不必交换眼色便都会意了。前一天下午,他到一室去,曾非常关切地询问一个录入员,你这里的电视怎么这么小,对眼睛不利呀!又说,怎么,还不是彩电呀?
听得众人都一愣。王秘书连忙上前解释,这是计算机微机,微处理机,就是电脑……
电脑!噢,是电脑啊!听说过,没见过。周书记爽朗地笑了,看,我不懂,我不懂;不懂就不装懂嘛!后来他又说了一些外行向内行学习,外行为内行服务的话。
当所长向周书记依次介绍工作人员的时候,藏大伟回来了。
周书记不厌其烦地和每一个人握了手。然后,他声音朗朗他说,同志们,我们就算认识了。我是行伍出身,来了就要向你们学习。你们都是国家的财富,是建设四化的宝贝呀,改革开放需要你们做贡献哪!我呢,就是来为大伙撑腰的,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维护知识分子利益。今后有什么困难,特别是思想上、生活上的问题,欢迎来找我!找党委!我在二楼201房间。
何淑玉激动得像个女学生,兴奋地鼓起掌来,却不曾注意藏大伟已回来,走到周兴国面前。
周书记,我是六室助研,藏大伟。
知道,知道。你不还是新选的分房委员会主任吗?周兴国朗朗地笑,补充了一句,下边大厅里贴着名单嘛!
是的。我是说另外一件事。
一旁所长和王秘书的脸上都显出不安的神态,他们当然知道藏大伟提的意见以及他提意见的方式都是很棘手的。
周书记听完藏大伟关于杜守福送油的事之后,问道,是小杜,真是吗?
是真的!我也作证!尹小丽在一旁挺起胸。
所长在一边举起手,作出结束的姿态说,好了,工作时间,油盐酱醋的事……
不行!藏大伟顶住牛,说道,油盐酱醋的事我也有后顾之忧!我上班时候心里老想着这件事行吗?这些人也太让人操心了,让我们怎么安心工作呀?
小尹、小刘等几个年轻人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
周兴国又问,那油会不会是他花钱买的呀?
是他买的。藏大伟平静地证实了。尹小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周兴国频频点着头。
是他杜守福用比油票买的平价油还要便宜一半的价钱买的。藏大伟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周兴国认真地想想说,这件事我再调查调查。
藏大伟又说,听说杜守福是周书记的老部下,他昨天一整天都到处说你的好话呢。
余庄藻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小藏!
所长又在催,好了好了,小藏,不就是几斤油的事嘛,交组织上处理吧!
藏大伟一听又寸土不让。我可不只是为了40斤油。这帮贪官污吏总占老九们的便宜都占顺了手,都是你们惯出的毛病!
所长虽是文质彬彬,修养良好,此时也气红了脸,转身先出去了。
最后,藏大伟拦住周兴国又说,我想知道处理结果,这次可不能再官官相护了。
门一关上,余庄藻就责备道,小藏,你也太过分了!
何淑玉叹口气说,其实就几十斤油,顶多就批评批评。
哼。藏大伟气呼呼他说,都80年代了,还往这儿派这种只认得电视机的干部,我们的苦日子还有个头吗?
余老说,别太偏激了。干部好不好,不在文化水平高低。过去也来过文化很低但作风很好的干部;也来过本身是知识分子反过来又整知识分子的人……有机会还是向周书记道个歉才是。
是啊,不整你就该千恩万谢了。再过两代人,中国的老九就全变成软体动物……看着余庄藻的脸色,藏大伟没敢说下去。
午饭是打回宿舍吃的。民民举起碗刚扒了一口饭就告诉他,她想明天就走。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她上下牙死死地咬住碗边,不肯哭出声来,还是藏大伟凭着力气大才硬把碗从她嘴里抠出来,否则她会咬碎碗边也不撒口,直扎得满嘴鲜血。
民民伏在桌上,把脸埋过臂弯,只能凭着肩部的微微抽动看出她还在哭泣。藏大伟默默地看着妻子哭,从中体会着她哭的缘由。昨夜泪痕犹在,今日何故又哭?一个女人的心里究竟能藏住多少委屈?民民啊民民,为什么你这次来事事都显得反常?难道是你的心里已经做出什么决定了吗?难道是我们将面临一个未知的前途吗——为什么不对我明说?
妻子幽幽地无休止地哭下去,这令他想到一生的时光。他的父亲早年曾去西伯利亚当过劳工,加入了苏联红军。解放初期回到国内,不久便去世了。母亲把他送到当师长的伯父家里,伯父把他送到一所寄宿制学校,学校逢年过节空无一人了,伯父才接他回家。小学毕业继续上寄宿制中学,伯父也由师长升为军长。回首往事,在他一生中最亲近的人,实际上是那些他在不同时期的同伴们。他不熟悉家庭生活,对所谓家庭温暖并不了解,因此也无从留恋。结婚之后,女人带给他性的欢愉和感情的慰藉,沉浸其中也陶醉一时,但在他心目中,女人与孩子终不是第一位的。他因而宽宥了自己也宽宥了民民将事业放在第一位的选择,容忍了一个家庭十几年的两地分居。这就是人的一辈子吗?民民哭的也许就是这一辈子。
妻子的眼泪已流得空前,藏大伟也已看出这是一次划时代的哭泣。他明白,在他们夫妻之间将会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了。十几年当中,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度过了几千个日日夜夜,她一个人艰难苦困、焦头烂额地带大了孩子,如今孩子身体健康,学习优良,品行端正;而民民她也没有因为丈夫长年不在身边而变成庸妇、泼妇以及荡妇。这是你藏大伟的幸运。无论将要发生的事情是什么,你都只能感激她——面前这个女人,你的妻子。
藏大伟缓缓地伸过胳膊,抓住对面那一双无力的苍白的冰凉的手,轻轻地揉捏着。
民民被迫抬起一张泪脸,遇到的是大伟准备承担一切的平静的目光。好半天,她克制着不断的抽噎,说道,别生我的气。
早晨,大伟穿衣服跑出去之后,孙行来坐了一会儿。他一反平时嘻嘻哈哈的作派,十分郑重地对她说,所里马上要分房子了,你还是调过来好;年纪不轻了,没有几年好身体了,在一起过过吧;你看小藏都瘦成什么样儿啦?我们看着都心疼。
大伟把她的手翻来覆去地摸遍,然后才说,我不生气,能来看看我就是情份。
一句话又惹得她泪眼肤陇。从什么时候起,爱情变成了情份,婚姻变成了契约,忠实变成义务?大伟,当初结婚的时候不是为了两个人永远在一起吗?不是为了一起去迎接幸福吗?尽管当时所向往的是什么样的幸福已不可知,但两个人都认为得到对方就会得到幸福则是无疑的。然而如今,你得到幸福了吗?
他得到幸福了吗?结局为什么会成为这种样子?
如果没有怨恨,没有失望,没有由此而产生的极度苦闷,她也许不会接受丈夫以外的其他男人的,哪怕再强烈的攻势。丈夫往往是妻子逃避烦扰的最后堡垒。可惜堡垒却常常是从内部攻破的。他没有信,长时间的不写信来,偶有一封也是简短的几行,你能认为他是爱你的吗?他不容商量,咬定艰苦就是光荣,献身就是理想,固执得没有余地,你能看出他的心里是关心着你的吗?他厌烦诉苦,总要拿你和808所大多数老九相比,比出你的福中不知福来……几乎在一切问题上,你都看不出他爱你。渐渐的她明白了,他是一个为了事业为了集体甚至为朋友都可以牺牲家庭牺牲妻子儿女的人。他只有在集体中在同伴中才如鱼得水,他不是一个适宜家庭生活的人。
她隐隐地恨过他,自己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这种恨类似遗憾,是难以弥补的,只有改变现状才能摆脱掉它。直到康新成为现实,她的心境才趋于平静。她的感情重新又变得细腻丰富和善良,甚至偶尔想起丈夫来,也觉得心情但然、美好,像在想一个老朋友。她曾把这感觉告诉康新。他说,是因为你又恢复了平衡。他又说,不过不许你以后想我也像想一个老朋友。
如今,双手在丈夫温暖的手掌中接受爱抚,泪水正为了丈夫而流淌,猛然想起康新来,他仍是一个爱人。他关切,他多情,他使你觉得你等同于他的心。他的力量对女人是不可抵挡的,他的力量在感情;而大伟有的是正直、热心、助人为乐、勇于牺牲,他事实上是个出类拔萃的人,他的力量在人格。能够和大伟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应该是非常幸福的。但有一个前提,即她本身必须是极富魅力、极坚强、极充实的。民民自认为不具备这一切。
妻子渐渐平静下来,藏大伟反而显得手足无措了,他生怕不合时宜的一句话、一个手势再惹得她激动起来。民民缩回手,自己去拧了把热毛巾擦了脸。擦过的脸粉红粉嫩,惹得藏大伟惶乱地望着她,冷丁问道,民民,还记得那首歌吗?在农场时常唱的那首《红河谷》……
两人同时想起那著名的歌曲:有人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