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时候,藏大伟推着一辆自行车来到宿舍门口,说,民民,咱俩上县城买菜去,今晚好好吃一顿,为你送行。
民民的神色已完全和缓。藏大伟眯起眼打量她,心里揪了一下。他笑笑,拍拍车的横梁说,来,坐这儿。
她一愣。原来他借的自行车没有后架!她寻到大伟的眼睛,落日之下,他一双眼睛清澈坦白,毫无猜忌。大伟一笑,快呀!
她红了脸,这像什么样子?
大伟又一次眯起眼看她羞红脸的样子,心里又揪一下。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来吧,过去小时候不都是这样吗?
可我又不小了。
我小。来!上!他一迈腿跨上车座,脚尖支着地,催了一遍又一遍。民民终于坐上横梁。
大伟的胸脯倾斜过来,胳膊环绕过来,却又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她。坐好了?嗯,好了。他沾地的那只脚轻轻一蹬,车上路了。
坐在横梁上的感觉非常奇妙,你好像重新被人像孩童一样宠起来,抱护,娇拥;你蜷缩着回到婴儿乃至胎儿的姿态,你感觉得到身后一座能抵御任何危险的大墙安全的围住了你,你只管朝前看。她突然回过头去,忘我地冲大伟一笑。他微微有些意外,却立刻镇静地扬起头来,司空见惯似的,说,乖,坐好。
她红了脸。她怎么承受得起他的这般娇爱,怎么配得上他的一声“乖”!迎面的风吹过。迎着风她擦掉泪水。迷眼了?
嗯,有沙子。
大伟的力量难以抗拒。他的纯真,他的直率,他的无忧无虑、无猜无忌,令你不忍去伤害他,向一个毫无察觉的人打黑枪。是良心制约着你。没有人自愿违背良心。
大伟的鼻息直直地吹拂着她的后颈。往日里,除去在床上,她还从没有如此接近过他的脸。猛地,她想到,假如自己又变得年轻,她会不会再一次爱上大伟?她装作不经意地回过头去,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脖颈还有胸膛,这一切并非虚幻,并不陌生,然而这是他吗?如果再年轻,她不敢说不会再爱上他。如果没有康新,如果……康新!又会想到他!他的细腻,他的丰富,他的阅历和风度,你不愿拒绝他的力量,更不愿离开他。是感情制约着你。你保护那份感情就像保护永世不遇的一次生机……可是,当你们都年轻,那时你会爱上谁?当康新没有那份阅历,当你在年轻姑娘中并不惹人注目的时候,你会看上他,他会看上你吗?他最初爱上的是一位漂亮的演员,他的不慕虚荣是从妻子的不忠开始的。——而大伟当初便选择的是你!大伟!歉疚开始举起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在她的脸上,心上。
嘿,民民!
嗯?
民民,这是你吗?
是我。
我们多年轻啊!大伟乐呵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回过头来,一次,两次,一次次,像回避着扑面的风。他真的很兴奋,被速度,被风,被两人裹在一起的运动激动了。他开始不断地把嘴唇贴上她的脸颊、耳朵和后颈。
一辆手扶拖拉机迎面开过来,拖斗上站着几个农村小伙子。看见民民和大伟,他们立刻兴奋地挤成一堆,嘻嘻哈哈地叫着,噢,盖了!盖了帽儿啦!
民民说,看,老头老太太了,还开这种洋荤!
大伟在她耳后轻轻说,你不老,是我老了。
民民回头看他,他认真地点点头。神色有些黯然,令人不忍。
下午时候,民民把他的宿舍整个打扫了。玻璃擦了,门擦了,地擦了,桌椅床都擦了,只差天花板。她要用劳累战胜自己。大伟,我帮你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打扫这间宿舍,最后一次拆洗被褥,最后一次作你妻子。临来的前一天,康新去帮她大扫除,头上裹条白手中,手里一根长杆鸡毛掸,站在屋角朝她笑,对她说,打扫新房。又说,早去早回。她的眼睛盯住天花板,追随着康新的掸子,一条一条扫过来,他说,小傻瓜,闭上眼,灰下来了!她却不,她怕合上眼就会有泪水流下来。康新扔下手里的掸子抱住她,一只大手盖上她的双眼,一把一把地擦去她的眼泪。她也想康新。双重的留恋躁蹭着她的心,自从与康新之后,她便不愿再接受大伟,她努力回避他的嘴唇和气息,藏起自己的嘴唇和肉体,心中充满女人的悲哀。你无力拒绝你的丈夫,你不能表达内心的羞辱,不忠是一把两面带刃的刀。它伤害的是你的丈夫,同时它也伤害了你自己。
快看,民民。大伟在她耳后轻轻说。
路对面过来几个骑车驮着空筐的老农,其中一个光顾着死死地盯住他们,似乎吃惊不小,车把摆来摆去,险些掉下车来。
民民同情地冲那人一笑。
你在干什么?调情吗?大伟凑过脸来。
去你的!
乡下公路很颠,常有凹陷、水沟和搓板路面,八里地下来,到了县城边上的农贸市场,民民快不会走道了。大伟搀着一瘸一拐的她几乎即刻就与摊贩们讨价还价起来。不一会儿,他就以偏低的价钱买下了一只猛闹猛凶的大公鸡和两条扑楞楞的活鲤鱼,还有一些新鲜蔬菜。跟在大伟身边,她被这热乎乎的场面感动着,禁不住拉住大伟的手。
大伟左手是鸡,右手是鱼,手心里猛地又塞进民民纤细柔软的手指,心中一跳,这是民民此次来第一次主动触摸他。疼爱之情油然而起。他紧紧地搂住她的手。乖,跟上我。
民民也猛然意识到,她还留恋着藏大伟。也许,应该就这么过下去?缘份似乎还没有断尽。
民民走了不久,宿舍大楼的分配工作就开始了。分房委员会属下的统计组、调查组都已开始工作,与基建方面的验收几乎同步进行,一俟基建方面交来钥匙,住户就可以马上往里搬了。
藏大伟也收起他平时那副散散漫漫的形象,开始绷起脸倾听人们的轮番谈话。不论人们谈十分钟,还是半个小时乃至四五个小时,他的小本子上也都是几个数字,即住房申请表上那几项。
与此同时,所党委对于杜守福的处理意见也公布了。党内警告处分。据初步调查,杜守福曾多次利用职务之便占用公物。对他行政上的处理除了如数退赔、停职检查之外,其他处分尚有待上级机关批准。上级意见下来之前,杜守福暂在食堂帮助工作。
党委意见公布的当天,周兴国还特意请王秘书到六室通知了藏大伟。
藏大伟当时正在机台旁边看何淑玉做她的程序。他一只手拄在她的椅背上,一只手拄在机台上,身子松松垮垮扭成八道弯。
老王走后,何淑玉说,周书记还真重视你,小藏。
哪里哪里,哪儿是重视我呀,小藏说,还不是因为五湖四海,书记是在团结每一个群众呢。“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嘛,再说,这也是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需要啊!
余庄藻插话说,小藏你说话太不讲分寸,我看周书记就很不错,能不徇私情,主持公道,现在这样的干部已不多了。
一旁,尹小丽却说,老藏,你没听说?人家杜守福已经把老婆孩子的户口都弄来了,就落在二村。一家子五六口人呢!
藏大伟听得发傻,冲尹小丽瞪着眼好一会儿,才说,嗬,他妈的,他行贿还真出成果!
尹小丽说,嗯,确实是重大成果,你们就是不行,闹不过人家。
何淑玉捶捶腰,捶捶肩,说,咱是知识分子,要搞那套,还得从头学起。
藏大伟转向尹小丽,讥讽说,小尹还说喜欢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还说高雅,有修养!我早告诉过你,这世上,数知识分子最没本事,最没出息了。谁都能欺负你,屁大点儿的官儿也能收拾你,你还不敢说个不字。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我看你可不窝囊。尹小丽眉梢一挑。
藏大伟索性从何淑玉身边走到尹小丽身后,尹小丽连忙把身上套头衫的低开胸领口往上拉拉。藏大伟视而不见,自顾说他的话,知识分子呀分好几种,我属于不窝囊的那种,这是少数;而最多数、最典型的是那种……藏大伟压低声音说,就是余庄藻余老那种人,兢兢业业,吃苦耐劳,逆来顺受,抑郁而死……
格格格,尹小丽不顾一切地笑起来,余庄藻就坐在窗前,白发苍苍。尹小丽看他一眼笑一阵,又看又笑。角落里,小刘呆呆地盯着她。
笑了好一会儿,尹小丽才仰起头严肃地冲藏大伟说,你还是挺棒的,老藏。要当老九就当你这样的,不受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