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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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天吃午饭,党委书记周兴国找到藏大伟坐着的桌上来,主动询问起分房的进展情况。藏大伟如实汇报了一二三。周兴国显出十分满意的神情。

自从处理了杜守福之后,研究所的一大批老九对周兴国的印象都有了好转,相处也自然多了。

这时,周兴国放下筷子,带几分郑重他说,小藏,商量个事儿,给你推荐个工作人员吧。

谁?

杜守福。

不行!藏大伟不假思索地拒绝。

周兴国却不紧不慢他说,他的问题查清了,该处分也处分了,也得有个工作干干呀!目前还没有适当的职务,就先给你当个工作人员,打个下手吧?见藏大伟默不作声,他又说,你不肯脱产,可分房的事日常事务又多,有个人帮你多干点事务性工作,正式分房以后,帮你发发钥匙,填个住房证什么的,总还是需要的吧?

藏大伟还是不表态,就那么闷头吃。

孙行端着碗碟走过来。书记,你吃排骨了吗?他叫着,说是红烧排骨,五块里边四块腔骨,还一点儿肉都见不着!是不是杜守福他们先啃过一遍了?

藏大伟忍不住笑了。周兴国也笑了。他说,你们是不是还对杜守福同志有成见哪?得允许人家改正错误呀。

哼,改正错误?就冲这冬瓜汤,就像和抹布一块儿煮的!改什么了?孙行说。

周兴国经不住孙行的打扰,转过脸又对藏大伟说,你看,一个干部一旦犯了错误是不是就永无出头之日啦?他要求工作总是积极的吧?

食堂工作不是挺好吗?藏大伟顶一句。

他已经劳动了不短时间了,老在那儿毕竟不是个办法。他已经保证了,绝不谋私利,要秉公办事。

谁?!杜守福?他不谋私利?孙行终于听懂了他们二人之间谈的是谁。

他自己要求来分房委员会的?藏大伟警惕地问道。

对,就当个工作人员,他说他有勇气让你重新了解他……

够肉麻的。孙行又说。

我给他做保,怎么样?周兴国说。

书记的话说到此,藏大伟也不能再硬顶了。

杜守福第二天就到分房委员会临时办公的小平房上班了。态度积极,为人谦和,颇令人惊讶。

一周后,第一榜分房方案公布了。在大厅里看布告的人们反应相当平静。藏大伟站在一边满心欢喜,对房管科办事员小范说,没想到吧?别的单位都打破头。

小范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要不是这儿太远太太偏僻,大家的户口还不是早迁来了?不过你看着,漏子在后面哪!

什么漏子?

你没看三居室的那几套剩下了?合标准的户不多,可你早晚得分出去,不能让空着。给谁不给谁?小范眨眨眼睛,说道。

你看怎么办?藏大伟征询着。

开个会吧。再参考参考以往分房的经验。小范说。

以往?以往可没三居室单元。藏大伟看看门外的天,该下雨了吧?

808所30多年先后分过三次房。第一批是刚建所时盖的平房,就是藏大伟他们如今还住着的那几排宿舍。当初分房恐怕犹如学生分宿舍,多是年轻人,况且50年代时的人也都还谦和,估计不会有打破头的。每排平房前有一个公用水龙头和水池,刷牙洗脸洗衣服涮墩布冲尿盆都是它;最后一排平房后面有一个公共厕所,男六女四,这是指坑的数量。当初住平房的多是单身青年,马马虎虎够用,如今家属孩子一大堆,都来上就显得挤,还搞得挺脏,因此在科研楼上班的就尽量去楼里解决。

第二次分房是科研大楼建成,原来办公的一座三层筒子楼便腾出来作了宿舍。都是70年代中期,党委分房,统一领导,先按级别,再按资历,指哪儿就是哪儿;尽管有不够公平之处,也没听说有闹的。老九肯出来闹的本也不多。筒子楼毕竟有了自来水房的两排水管和水冲式公共厕所,这就意味着待遇高了一些。余庄藻、何淑玉等就是那儿的住户。

再就是这一次了。一年多以前,所里特地在筒子楼后边盖起这座六层高的红砖楼房,诱人的独家单元,厕所、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一下子人们的眼睛就全盯住了它。住筒子楼房的当然想更上一层楼,住平房的也想三级跳,没房的都想住新房。新生活在向一切人招手。

房管员小范笑了,打趣说,要不成立个科研攻关小组?

藏大伟往布告那边看看,人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议论纷纷,但神色平和。他猛地眼睛一圆,冲小范说,对!在布告下边写上一句:尚有三居室单元数套,征求分配方案。快,去写上!

是传达室的张大爷在冲他们招手,还喊着,小藏,来,有信!

藏大伟一下子面色苍白。期而不来,不期自来。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封信,它将以此裁决两个人的命运。

大伟:

我这一去不知何时再相见了。临走时欲言又止的不止是离情。婚姻十几载,我们之间本已有最起码的了解,我带着沉重的歉意而来,又负着沉重的愧疚而去。

看到你活得挺好,我又有些放心了。你活在你自己营造的特有的单纯世界里,以助人为乐趣,自有你的寄托。你想宽宏大度地对待我,令我感激;但当你发现了不对头的地方,你也只是望望我,也只是为我的眼泪和苍白发了几分钟的愁,再摇摇头,然后你又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了。

……

民民竟认为他没有察觉!他苦笑着。难道这可以说夫妻间“已有最起码的了解”吗?一个没有察觉的丈夫,一个“快乐”的“无忧无虑”的丈夫!

大伟!我一直不忍开口,但终要开口。此次去808所也是为了向你开口。原谅我又闭着嘴走了。——我爱上一个人,他也爱我,我要和他一起生活。大伟,我真的想走了。这次真的想离开你寻找我自己的生活去了。

大伟,和我离婚吧。我为上帝在我令生赐给我两个优秀的男人而痛苦。

藏大伟呼出一口气,心里似乎是石头落地的感觉。他发现,他这么长时间那么神往似的盼着这封信,原来正是为了这一句真实的话。

你是个好人。他也是个好人。我也没料到会陷入不忠和绝情之中,无端地去伤害你。我知道伤害你这样一个好人是多么大的犯罪,也知道妻子的背叛对一个男人的打击又是多么残忍。可是更残忍的是生活。我将近不惑之年,却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婚姻生活。我没有调到808所去与你一起生活,本是为了孩子。孩子有权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你周围那么多高级知识分子的子女却只能上农村小学,高中毕业连城里中等技校都考不上,这悲剧难道还要让我们的孩子重演吗?你可以做牺牲,我也可以做,但怎能再牺牲掉我们孩子的前途?多少年我有支持你的义务,也有原谅我自己的理由。然而被毁了的却是我们共同的生活。我从不知日复一日的平静的家庭生活是个什么滋味,那一定是与每年一个月的突击热爱不相同的吧?我们曾经在一起度过一个完整的四季吗?

那种平静,那种完整,那种最普通人的最普通的生活,在十几年中已变为我的最高理想。尽管我明白,只要我再等上15年,等到我退休了,我们将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就像共产主义终将会实现一样。恐怕你也是这样想的吧?我相信,你我生活在一个安全的契约里单单是这种关系就足以慰藉一个远在天边的游子的心灵,同时也慰藉着我这个身陷城市却比游子更孤单的人的心。如果不是他的出现,我确实会等到15年之后,会在所谓“慰藉”中眼睁睁地看着心变成一具木乃伊,却仍属于你。大伟,我不是个追求浪漫情调的女人,你了解我。因此这次我是认真的。你我的感情不能代替婚姻,那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训诫,多年来伴随着千万双分居而存的夫妻从古到今,然而我不想再带着它从今天走向明天。我坐在北京一家招待所黑糊糊的桌子前写信,觉得自己的心也是这样黑糊糊的颜色。假如你永远不从我的生活中退出,我的心就将永远是这样的颜色。你使我感到自己是一个污秽的人。我不愿永远是一个污秽的人,因而我乞求你的原谅。临走前一夜,我苦苦地等了你一夜,就想对你说这句话:原谅我!可惜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你和孙行喝多了酒,上床就酣然大睡。黑暗中我流着泪,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流泪了。看来,还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