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几个字歪歪斜斜,信笺皱皱巴巴,他猜想她又哭了。他想得出她哭时的样子,但想不出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时的样子。心里的火燃起来又灭了,心脏狂跳又舒缓了。面对几页信纸你又能怎么样呢?你只能把它一遍又一遍地看下去,直至背下来,直至不起火,不狂跳,直至麻木。像那新创的伤口,往上一把一把地撒盐,直至它腌成咸肉,不再有一丝血渗出。
这就是妻子,一个你以为永远会贴心活着的女人,等你,寻你,属于你,像王宝钏二十年寒窑苦等,像孟姜女千里寻夫。不,你不会拿民民和她们相比。但你在心里已把她闲置得太久了。你的信越写越简单,你的感情越来越单调,你的生活越来越刻板。一个男人的生活既已失去活力,又拿什么去吸引女人呢?王宝钏在寒窑等不到二十年就另有所属,孟姜女不去千里之外而在本地寻了另一个丈夫。他苦笑着问自己,你为什么不调回家?为了什么,9930工程?航天飞机?导弹?卫星?难道你准备将来带着民民和孩子去月球定居?
民民这次走了,你还回哪里去?二十年以后退休,老态龙钟一个虾米样的老头,你回哪里去?就在这里送终吗?民民!你不仅仅是个妻子,你还是个归宿!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失去妻子,就像飞在半空中的老鹰突然折断了翅膀,它会掉下来,摔在悬崖峭壁,粉身碎骨。不不,民民最后哭了,她是哭着结束这封信的,也许还有挽回的希望。不去管那个男人,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和民民都干了些什么啊,心口又在疼,他要把民民抢回来!他跟她走,跟她回家,找一个小工厂当个小技术员,当工人也行,哪怕在街头支个修自行车的摊子!我走!
他把巴掌拍在桌上,拍烂了一张信纸。工作室里,全屋的人都抬起头来。人们都相信,藏大伟遇到了真正的麻烦,并且谁也帮不了他。
他抽出一叠空白信笺,拔出那杆古老的派克笔,在信纸上方工工整整地写了几个字,请调报告。
星期六晚上,孙行回城里去了。藏大伟一个人喝了口闷酒,仰靠在床上发呆。屋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光线昏暗之中,他孑然一身更显得孤独无依。几天前,他已把请调报告写好交了上去,现在该想想怎么给民民回信了。
首先,他需要充分的思考。——你愿意离婚吗?按他平日的习惯,早会说,离就离呗,既然她的心已不再属于你,你还强拧这只瓜做什么?可在婚姻这件事上他却显得特别的优柔寡断。不,我不愿意。难道十多年的感情就这么白白勾销了吗?我们的孩子也已长大,懂事了,再经历父母离异该多么……为什么不为孩子想想呢?再说民民并非不爱我,她信里仍说很痛苦,那个男人的优势不过是在空间上离她更近。那好,就算不离婚吧。那么你愿意原谅她吗?当然愿意。我不会再在她面前提起那个男人和这封信,更不会对孩子说起,我会让这一段经历成为最缄默的历史。
就算你原谅了她,但这段经历今后还会不会影响你们的感情?当你再度想起,你经得住妒忌的考验吗?也许能,也许不。你对自己的感情并无把握,不知到那时它到底会强烈到什么程度。——那么你就离吧。
婚姻里你最重视的是什么?忠诚。——那就离吧。
不不,还有感情。我和民民的感情应该说是很深厚的了。——那就不离吧。
但她说她爱另一个男人。——那就离。
可他们并没有扎实的基础。——那就不离。
万一他们藕断丝连呢?——那就离。
这时门被敲响了。三下很有礼貌的叩门声。轻轻的毫不惊动地走进来尹小丽。藏大伟酒醒一半,一下子坐起来。看看表,
此时已是晚上九点半钟。小尹?
她穿一件黑色的无领无袖针织背心,裸露着两个圆圆的肩头和一段圆润的脖子,下边是一条齐膝大花裙。
他不敢再细打量,他知道眼光下一步会禁不住滑向哪里。于是他瞪起眼睛,问道,有事吗?小尹。
尹小丽甩开两臂像模特儿一样提着胯走过来,说,没事儿,就想找你聊聊天儿。
聊什么聊?快回去吧,这么晚了。
哟,老藏,你还害怕呢?我都不怕你,你还怕我?
藏大伟气得反而笑出来,说,我怕你什么?
就——是。尹小丽拖长音说着,熟不拘礼地拉出椅子坐下。
好吧,什么事快说,说了快走。
你别这种口气呀,我又不是坏人。尹小丽毫不见怪他说,从大花裙口袋里掏出两只水蜜桃,递给藏大伟一只,说,洗过了……这是小刘给我的。老藏,小刘这人你看怎么样?
不错。他吃着桃说。
他刚才找我谈了,想和我好。
好就好吧。
可我不想和他好。怎么办?
我也不想和他好。他说。
尹小丽格格地笑了。笑完又正色道,我只能和我爱的人好。
有人逼你吗?藏大伟心不在焉。
没有。可是,你就不能帮我出出主意吗?
不能。我不能。
可我并不爱他。尹小丽有些急了。
我也不爱他。
又是这一套!已经不可笑了。
那就如实告诉他。藏大伟说,恋爱时认真一点,免得以后麻烦。
一谈到敏感的话题,双方都沉默了。一边吃着桃子,尹小丽就先在脸上下了半旗。半天她才问,听说你打请调报告了,而且是为了你夫人,是吗?
他咬一口桃,说,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她也咬一口桃,含在嘴里,说,我要是想管呢;说完眼泪就流出来。
两人手中剩下的桃子同时放到桌子,刚刚吃进的那一口也都咽了半天才咽下。
藏大伟也一时没了主意。事态如此迅速地明朗化是他始料不及的。别,别哭。毛巾在绳子上,自己擦擦。
尹小丽走到他床前,伸手去够毛巾。小女细细的腰和浅浅的凸起几乎就逼在他脸上。他险些冲动得拦腰一抱!一瞬间最自然的事莫过于此了。他使劲闭上了眼。睁开眼只见她已坐在对面孙行的床上。
他摇摇头,说,不,小尹,你还是去坐那把椅子吧。
尹小丽全失了平日的锋芒,顺从地坐回去。终于说道,老藏,我早就看出你喜欢我。
别逗了!藏大伟几乎叫起来。他万万没想到刚刚那么缠绵的一幕过去后,紧接着竟是自己的被“诬陷”。他怒火顿起,当即刻毒地说,你哪儿凉快哪儿去吧!
尹小丽不动声色,又说,你不承认也行,我自己心里清楚。
见她如此固执己见,藏大伟恨不得给她跪下,气得声音都变了。他说,我女儿差几年就和你一般大,你以为我会干什么?乱伦吗?
可我不是来问你女儿的,我要知道的是你夫人。我早就觉得她太不关心你,她根本配不上你!尹小丽说。
你听我说,我和我夫人之间的确发生了点问题,但我们中年人的事你还弄不明白。不要犯傻。
不,我都懂。我知道的比你认为我知道的要多得多。夫妻之间有义务照顾对方的各方面需要,但她并没有考虑和满足你的需要……
他打断她说,我有什么需要?!
他不习惯随便什么人就顺口谈这种敏感的问题。尤其是今夜。尤其是尹小丽。
老藏,你也这么虚伪。她冷笑着说,我最恨虚伪。我不隐瞒自己的想法。老藏,说实活,我没看上有钱的,也没看上当官的,我就是认为你比谁都棒!
藏大伟又蒙了,是的,她不是一个坏女孩,虽然太爱打扮,太招摇,但她不是轻浮的人。
小尹,听我说。他发现自己在发抖,发抖也要说,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叫我什么,藏叔叔,叫其他几个人何阿姨,余伯伯……后来大家纠正了你的称呼,但从心里都一直把你当孩子。我没有再从另外的意义上喜欢过你,真的。如果过去我给你造成了这种印象,那今后我一定多加注意。听明白了吗?
尹小丽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神情一点点僵住。她说,我再问一个问题行吗?你爱你的夫人吗?
稍顿片刻,他说,当然。
那么她爱你吗?
他立刻回答,当然。
尹小丽使劲地点点头,向门口退去,边说道,噢,我明白了,我真的明白了,老藏,你露了馅。你两次回答都没有说出那个字来,我明白了。
藏大伟感到精疲力尽。面前要招架青春的进攻,背靠的则是着火的后院。尹小丽一出门,他顾不上洗漱就匆匆上了床。一躺下,他就知道今夜无论如何是睡不好了。不仅头脑是越来越清晰,而且身体也无比的伟岸,高大,不可抑制的雄壮起来。
此时此刻,他想到尹小丽,也想到接受她的可能性。为什么不呢?这样你才能和民民平等了。前一段你之所以那佯痛苦,就是因为你和民民是在不平等的高度上交锋,你除了她一无所有,而她除了你还有另一个,除了另一个还有你!——你为什么不能再有另一个?
谁?尹小丽?是的。谁不喜爱青春的活力呢?只有真正的老朽才惧怕青春,排斥青春,压制青春。可是,你爱她吗?临走前,她指出了你不敢说的那个字,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