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庄公很有自知之明。多年来,他一直难削年轻人好斗逞能的性格,处事又缺乏经验,在外交上一直处于孤立,几次被管仲算计,国力日渐衰弱。人到中年,面对军事强大的齐国威胁,自己又拿不出能与齐国争锋的勇气,只能依赖母亲文姜的斡旋,才得以生存。文姜去世,齐鲁之间失去了一个重要纽带。聪明的管仲意识到这一点,建议在齐鲁痛失关键性亲人的时刻,派上卿高氏与鲁国的使臣在鲁国的防邑(今山东费县东北四十余里)会盟。这座原本臧氏的食邑,十四年前,发生了齐襄公诸儿与文姜幽会的故事。鲁人很忌讳。在这个地方,双方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讨论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上卿高氏没外泄,鲁使只密告姬同一人。但正是这次会盟,让动摇中的姬同有了拥抱齐桓公大腿的念头,但他不能明说,更不能主动用热脸去贴他小白娘舅的冷屁股。怎么说,用什么方式来说,才能使他这位国君既办成事,还能脸上有光呢?这种念头驱使他不顾鲁国朝野反对,跑到齐国来观社。尽管如此,但他仍赶不走当年父亲命丧齐国的阴影!
看到姬同表情异样,管仲起身前往看看,只见楼梯口走上来侍奉官,手里提着壶,上来问是否上点茶。管仲说:可以。说话时,朝楼梯下又看看,好像看到了什么,只是摇摇头,回到了席间。姬同看着侍奉官给桌上添了茶后退去,消失在楼梯口,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这才对着管仲说:相国是我娘舅的仲父,我娘舅对相国言听计从,我当然要听的。
管仲说:如果我让你娶了哀姜,意下如何?
姬同不语。
管仲问:鲁侯为何不语?
姬同抬脸,脸上已有泪下,哽咽道:寡人不敢亏待孟任。孟任乃鲁国公室党氏之女,容色殊丽,寡人接位三年时游郎台,让党氏令孟任内侍,孟任不从。寡人私往与她语,苟从我,当立汝为夫人也。孟任请立盟誓,寡人许之。孟任遂割臂以盟,寡人亦从之,当晚即同宿于台上,遂载回宫。岁余生下太子般。
管仲问:何故一直没立她为夫人?
姬同道:母亲不允。母亲心还在齐,必欲其子与母家联姻,遂定下襄公始生之女为婚。寡人不愿意从此女身上看到大舅与我母亲的影子。母亲以列祖相逼我娶大舅之女,只因她当时年幼,母亲定下待二十岁上,定要我娶归。所以孟任一直未立为夫人,今已过去整整二十年,孟任主权六宫之政也多年。寡人欲立其为夫人,正想趁这次机会与娘舅相国说与。
管仲点点头:这么说,文姜之约,你不想践之?
姬同叹道:美女哀姜,当归他人贤属,我不配之。
有何不可?这世道,弑君杀兄夺位,尚被说成天下为公。管仲说到这里,清了清嗓门,提了提嗓音,高声道,孟任年老色衰,年轻的哀姜能让你再展雄风。再说,齐襄公的女儿嫁与你,你就是齐侯的侄女婿,他敢亏待你?鲁国父老能不支持?自你母亲去世后,你与齐国的关系就淡了,虽说孟任是鲁国公室党氏之女,那毕竟是清晨露水里蛛网,经不起折腾。为了齐鲁两国世世代代和睦,娶哀姜为妻,重续齐鲁姻亲,正是鲁国当务之急的大事。
鲁庄公思考良久,抬脸望着管仲,喃喃道:相国真是为我好啊!我已三十六岁啦,老人家啦!哀姜美貌,我娶不妥,不妥啊!
妥!楼梯上又是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鲁庄公一震,朝楼梯口望去,顿时慌了,赶紧起身。原来是齐桓公到了。管仲也赶紧起身迎接。齐桓公乐呵呵地过来,明知故问道:仲父给我外甥灌了什么迷魂汤啊!这么晚了,还不想睡,把老婆一个人丢在驿站?
大家见过礼。
齐桓公宣布说:今天是私人小聚,不必拘泥!你虽然是鲁侯,但在我这里仍然是外甥嘛。相国是我仲父。你们说,是不是私人小聚啊?来,坐下,继续喝酒,大块吃肉!齐桓公说着,入席先夹块肉放嘴里嚼起来。管仲心里明白,姬同仍然蒙在鼓里。齐桓公嘴里嚼着肉,眼睛眯缝,一对黑黑的眼珠紧紧盯着姬同的表情。他在心理上一直跳不出那场柯邑会盟的阴影,他依管仲的安排请姬同来观社,正如曹刿所预言的,绝不是走亲访友,而是要达到某种政治目的。现在,依事先的约定,管仲已完全将姬同锁定。曹刿不可能再为鲁国出面,那么,彻底控制姬同的钥匙在哪里呢?管仲认为,还是传统的那一套,用女人拴住。行不行呢?小白送走了宾客,仍然毫无睡意,便来到这里,站在楼梯上听了好久,直到话题进入了,他才出现。现在他应该像他的爷爷与父亲那样,用女人来结姻,来拴住自己锁定的对象姬同,这个鲁国的国君。
两个当时堪称一绝的“猎手”一起对付姬同,还不是手到擒来?姬同成了齐桓公与管仲的盘中菜。两人就在这个夜宵席上教姬同如何带着孟任第二天回国,如何下次应齐桓公之邀,只身来齐小住。所谓小住,那就是与哀姜尽鱼水之欢。郎台孟任故事翻版也。
传世的《春秋左传》也只是这样记载:
二十有三年春,公至自齐。祭叔来聘。夏,公如齐观社。公至自齐。荆人来聘。公及齐侯遇于穀。
关于这一条,后人是这样解释的:《公羊传》:亲迎,礼也。《穀梁传》:亲迎,事也。而《春秋左传注》的作者杨伯峻说,诸侯出境亲迎,未必为当时之礼。然则诸侯娶妇,必使卿出境迎迓,然后为礼。显然,鲁庄公亲自出境去送聘礼,是错误的行为。怎么会这样的,鲁国的记载自然可以省略。而后人则记载了宋国的附属国萧国的主公亲自带着礼品到穀邑去贺礼的文字,道出了齐鲁间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这场结姻故事:
(二十有四年)夏,公如齐逆女。秋,公至自齐。八月丁丑,夫人姜氏入。
……
秋,哀姜至,公使宗妇觌,用币,非礼也。御孙曰:“男贽,大者玉帛,小者禽鸟,以章物也。女贽,不过榛、栗、枣、脩,以告虔也。今男女同贽,是无别也。男女之别,国之大节也;而由夫人乱之,无乃不可乎?”
(《左传·庄公二十四年》)
从上面的文字可以看出,鲁庄公对于这位哀姜是很在乎的,悖逆当时的规矩也在所不惜。齐国观社回国后不久,齐桓公约姬同去穀邑(今山东东阿旧治的东阿镇)见面(在那里接受了萧国主公的祝贺)。冬天的时候,齐桓公又再次约他在郑国的扈地(今河南原阳西、古黄河南岸)会盟(接受郑国主公的祝贺式宴请)。这几次会晤,齐桓公折腾够了鲁庄公,终于使自己获得了心理上的解脱,不再对鲁国耿耿于怀。此后的鲁庄公,一方面疲于应付与齐桓公的会盟,另一方面则沉迷于美色魅人的哀姜。哀姜一如齐国历史上其他的女性,极具个性,她不满意鲁庄公的结发妻子孟任,当鲁庄公亲自来迎娶她的时候,她死活不肯随鲁庄公回国。
这件事,又是管老夫子前来过问。他们有段对话,十分精彩:
管仲:哀姑娘,你已经是姬同的人了,应该与他走啊!
哀姜:相国,我叔就这样把我嫁给一个老头儿,他真真狠啊!
管仲:姑娘应该知道,你嫁的是一个国家,鲁侯还是你的表哥。你嫁他,亲上加亲,有何不可啊!齐国能否治住鲁国,全靠你啦!
哀姜:如此说来,我更要耍耍小脾气,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哀姜果然厉害。
鲁庄公只身回国几个月后,哀姜才姗姗而来。而且到了以后,鲁庄公下令鲁国大夫与同姓宗妇见她的时候,一律以币作为见面礼,而这又违反当时的礼俗(男女送礼有别),少不得又被后来的史学家骂为非礼。更为后人评说的是,哀姜要做大,鲁庄公扭不过哀姜,只好废了孟任,让哀姜做了夫人。孟任知哀姜做了夫人,便一病不起,未几卒,以妾礼葬之。
正是这位哀姜,继承了她姑姑文姜淫荡的性格,在鲁庄公死后与鲁庄公的胞弟庆父淫乱并参政,搅得鲁国天翻地覆,这是后话。
[1]陈完:“陈”与“田”在当时的读音相近,故又称“田完”。生于周桓王姬林十五年(前705),死后谥号敬仲。
[2]《史记》错将此为齐国懿氏。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3]见《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大意为:夫妻好比雄雌凤凰双双飞翔,鸣叫应和响亮清脆。妫姓的后人,将在姜姓之国蕃育昌盛。五代以后就将发达,地位与正卿并驾齐驱。八代以后,无人能与之相比。
[4]见《左传·庄公二十三年》,大意为:不行。礼,是用来整饬百姓的。所以会见是用以训示上下之间的法则,制订节用财赋的标准;朝觐是用以排列爵位的仪式,遵循老少的次序;征伐是用以攻打对上的不尊敬。诸侯朝聘天子,天子视察四方,以熟悉会见和朝觐的制度。如果不是这样,国君是不会有举动的。国君的举动史官一定要加以记载。记载而不合于法度,后代子孙看到的是什么?
[5]见《鲁语·上》。
[6]见《管子·轻重》。
[7]见《管子·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