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减少政敌,刘禹锡虽领命前往御史台来见武元衡,却也十分为难。前者武元衡已对刘禹锡有所厌恶,后更主使窦群参劾自己,今日见面,将以何言?
武元衡见刘禹锡来,心中便知弹劾之事必无结果,于是讽刺道:“原来是刘员外!听说尊驾不日即有出将入相之望,腾达在即,不知为何到此小衙,可有何事要吩咐于元衡?”
刘禹锡赶忙还礼:“武中丞说笑了!禹锡不过略尽绵薄,为国效力,终不过中丞之下一僚属耳!”
武元衡冷笑:“刘员外好客气!人闻用事者常赞‘某可为将,某可为相’,有宰相之器者,非员外而谁?元衡无德无才,不敢以上官自居。”
刘禹锡闻此阴阳怪气之论,如芒在背,却不得不干笑着应道:“中丞取笑!下官谬以浅薄为权臣所用,只知报答皇恩,实无他望!今日来谒中丞,实为感念中丞教导,求为中丞之仪仗使判官。”
武元衡嗤笑道:“君欲为我之仪仗判官?可笑!君已为杜相公之山陵使判官,位权已重,小小之仪仗判官,何用君为?且君若果有此意,可直接求于杜相公,何求于元衡?”
刘禹锡不善假意奉承,索性直言不讳道:“启中丞!禹锡年少轻狂,前日言语冒犯,行事鲁莽,令中丞不悦,而后心中一直懊恼,欲寻机再进诚恳之意。若之前中丞尚对王学士之新政有所怀疑,今日岂不见百姓欢庆之盛况?禹锡求为判官,正为与中丞再修和好,共建功勋。”
武元衡嗤之以鼻:“宰辅重臣谁人不知朝政弊端?不过时机不到,隐忍待发而已。王叔文一介腐儒,纸上谈兵,自以为能再造乾坤,不过治标不治本,看似出手迅猛,实际只会激化局势,令宦官与藩镇加速勾结,反而威胁大唐社稷。如此窃权乱政,实不足取!梦得以八品监察御史暴迁财赋权要之位,朝野内外不平之声驰溢于道,诚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足下已处累卵之势,却还不知谦冲自牧,居然跑来游说元衡,莫非不知激切贾祸、大难将至吗?”
禹锡再拜答道:“中丞金玉良言,禹锡心深感之。自禹锡参与革新以来,亦有友人规劝下官锋芒显露,致来谗嫉,不过,且容禹锡为己一辩。刘禹锡自袖中将《明贽论》呈与武元衡。其中写道:
……耿介之志,唯士得以行之。何也?务细而所试者寡,齿卑而所蔽者众。言未足以动听,故必激发以取异;行未足以应远,故必砥砺以沽闻。借令由士为大夫,舍雉而执雁,其志也随之,故耿介之名不施于大夫矣,况其上乎?……予以执贽之道得其分,苟推分明矣,求刑赏之僭滥得乎?
武元衡读后,连连摇头道:“梦得虽有耿介之志,奈何只是书生意气!以激发取异之言、砥砺沽闻之行,不过博取时论而已。时论者何如?梨园歌妓耳!欲笑则笑,欲嗔则嗔!梦得当真认为足以撼动宦官、威慑藩镇?以士人之志而执卿相之权,难怪行事如此不顾大局、不虑首尾!罢也,罢也!看在同台为官份上,元衡再劝一次:梦得若肯听我言,当远离王叔文之辈,若不听我言,亦勿复来。”
御史台之行,无果而终。刘禹锡回去向王叔文复命,王叔文正欲寻事以验韦执谊之忠诚,于是再去韦执谊处,直言欲将武元衡贬斥。韦执谊不愿与王叔文再添矛盾,只好同意,遂将武元衡贬为太子右庶子,算是与王叔文修复了关系。只是谁都没有料到,贬谪武元衡,只是二人关系掀起滔天波澜前平静的假象而已。
武元衡被贬官,不仅使革新集团多出一个政敌,也引起出身高门的权贵们不满。宦官集团抓住这个绝好的机会,四处散播流言,诋毁出身寒微的王叔文、王伾之辈结党营私,排斥同僚,交结藩镇,怀邪乱政……一时京师流言四起。
窦群自遭王叔文冷遇,一直心存不满。武元衡为官素有声望,今突遭贬官,窦群以为口实,每每与人讥谤于市。这一日,他又在酒肆中向人高谈阔论,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说得好!”
窦群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同年好友、宣歙节度府巡官羊士谔。羊士谔与窦群正可谓臭味相投,亦是好以惊人之语而领风骚者。此时羊士谔奉命来长安公干,刚入城中,便听到许多人在议论新政,似乎贬多褒少,恰见窦群。
窦群与羊士谔均有文采,羊士谔还是很有名望的诗人,言谈举止颇有高士之风,甚能蛊惑人心。两人一唱一和,半据现实半缘想象,说得慷慨激昂,天花乱坠,甚至将王叔文在江南时的种种旧事一一道来,直将王叔文说成祸国殃民、万死不足以赎其罪的十恶不赦之徒,更将新政抹黑得一无是处。旁听者不加分辨,将流言再次传播……
不过数日,原本京城百姓人人称道的有利舆论,竟一夜之间风向转变,指责之声渐渐高涨。更令王叔文气恼的是,这些指责往往避实就虚,不提新政本身,而是攻击王叔文、王伾等人的出身和官资,甚至方言,又编造许多无可考证的风流艳史,令人防不胜防,自白无门。
失去了百姓的舆论支持,不禁令王叔文心乱如麻。他隐约地感到,有人在暗中行事,故意散布谣言,为更大的动作铺垫。联想到昨日早朝,窦群上奏“禹锡挟邪乱政,不宜在朝”之事时,若巨石击水,朝臣骚动,有人惊讶,有人愤激,有人议论,有人询问,有人点头,有人观盼……更使他相信,一个更大的阴谋正在形成。
正于此时,官差来报,窦群和羊士谔公然讽刺新政并王叔文等人,轰动京城。
王叔文正为舆情逆转大为光火,立即命人将羊士谔拘捕下狱,欲要问斩。韦执谊闻讯大惊,和刘禹锡、柳宗元一起,立即要去拜见王叔文。却不料王叔文已在韦执谊府前下轿,款步而入府门。
韦执谊连忙迎上,王叔文劈头便问:“宗仁(韦执谊字宗仁)身为宰执,可闻听近日流言纷纷,诋毁我等?”
韦执谊故作轻松道:“无非是称我等排斥同僚,交结藩镇!学士海量,岂能因犬吠而止步?”
“非也!兹体重大!若不彻查,必使民心游离。”王叔文怒道,“如今京师流言漫天,宰执可知其详?”
韦执谊道:“近日公务异常忙碌,宗仁不知其详。”
“市井传言,称本学士青云直上,羞于提说旧日弄臣贱职,将翰林待诏一体罢黜,以灭痕迹!又言王常侍广纳贿赂,贮于大柜,夫妻为防失窃,夜卧其上!至于藩镇,不止交结,还以钱易职,面谈价格!”王叔文难遏怒火,手擂桌案,“还有窦群敢在朝堂诬陷梦得,任用私人、怀邪乱政。如此,我辈岂不在他们眼中成了一帮奸党?我等每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却招来此类流言,真是岂有此理!”
刘禹锡道:“谣言生于何处?如此无中生有,可恨至极。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柳宗元叹道:“梦得为政事竭尽公忠,心力交瘁,却也无端遭人弹劾,直要驱逐。实在令人愤慨!”
韦执谊却淡笑道:“《诗经.青蝇》有言,营营青蝇,止于樊,止于棘,止于榛。谗人罔极,交乱四国。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小人不容君子,自古如此。我辈以天下为己任,大业若成,流言自息。若夫此时大事追查,人心惶惶,岂不正中小人下怀?”
刘禹锡脸色阴沉下来,“韦相此言,在下不敢苟同。窦群立意与我辈为敌,必是倚恃权要,故而敢于妄为。在下在《救沉志》中曾称,‘善人在患,不救不祥;恶人在位,不去不祥’。窦群之流,正是拙文中落水之虎,连慈悲为怀的佛门弟子也不愿救助,何况我辈治国平天下之臣!”
王叔文暂压怒火,折中道:“窦群身为侍御史,规谏朝政当具以表章,当众讥讽却是何故?即便不与他计较,而羊士谔一介藩镇小吏,竟敢公然非议朝政,不杀何以振国威?请韦相公立即下令,处羊士谔以弃市!”
韦执谊近来正为王叔文越发依赖高压政策而忧心不已,又闻王叔文欲以言论杀人,虽见其怒火中烧,仍不免谏道:“学士切勿因此小吏而动怒。如今羊士谔讥讽新政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如若杀之,岂非在长安百姓面前自毁形象?现在长安城中舆论风声鹤唳,百姓心中忧惧,须知形势若乱,则百姓更易倾向保守,大大不利于继续推行新政。还请学士高瞻远瞩,暂且忍耐。”
“又是忍耐!”王叔文非常不满,“韦相公自从身居相位以来,从未杀一人,行事越发保守,对不法之徒愈加纵容!叔文甚至不得不怀疑,相公莫非已有二心?”
韦执谊急忙辩解:“学士何出此言?执谊时时处处无不志在新政,岂言二心?那羊士谔虽然官职卑微,但毕竟是宣歙观察府巡官,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若因此人而开罪于方镇,则时局更不利于我。”
王叔文哪里能听得进去,反唇相讥道:“韦相公真是好筹谋!我看你不是不敢得罪藩镇,而是看这羊士谔,还有上次的刘辟,他们与你都是甲族进士出身,你是有意庇护!说到底,你还是看不起叔文这等幕府小吏!”
韦执谊大惊:“学士此言太重,执谊绝难担当!执谊一向敬重学士,从不敢以出身而自矜!”
“哼!”王叔文哪肯相信,“如此畏首畏尾,还谈何新政?今日叔文必杀羊士谔!若恐弃市惊惧百姓,则在大理寺中就地杖杀!”
“万万不可!”韦执谊态度坚决,命在旁的刘禹锡和柳宗元道,“梦得、子厚,请将学士请回府中,好言安抚,执谊改日再登门谢罪!”
刘禹锡和柳宗元一向敬重王叔文,而又新受韦执谊提拔,正是两面为难,不知所措,只得分头安抚。王叔文气得浑身发抖,一掌推开刘禹锡,指着韦执谊痛斥道:“执谊蝇蚋,忘恩负义!若非我在圣上面前时时推崇,常常维护,安得有你入相之尊?如今方居相位,便背叛盟誓,只以自家富贵为念,你忘了当初在我面前是如何慨陈时弊、立誓革新的吗?”
绝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王叔文不仅大骂,甚而几步跳到韦执谊面前,抡起巴掌,当众狠狠地打了韦执谊一记耳光,暴怒地吼道:“韦执谊,你就不怕我斩了你吗?!”
清脆的声响震得众人大惊失色,刘禹锡赶忙上前拉住王叔文。韦执谊却不动声色,唤书吏前来,当着王叔文的面,下令将羊士谔贬为汀州宁化县尉,着即出狱,赶赴任上。
韦执谊如此淡定,王叔文纵有天大的怨气也无处发作,只好叹气摇首,拂袖而去。刘禹锡、柳宗元呆立片刻,见韦执谊埋首不语,也只好拱手告辞。这一日的冲突,最终以不欢而散告终。韦执谊和王叔文的关系,彻底破裂了。
望着王叔文消瘦的背影,踉跄的步履,出身豪门的韦执谊摸着火辣辣的脸,心中积满了怨愤,甚至还有一丝悲哀。王叔文有恩于自己,但因此就能颐指气使吗?大唐立国二百年,宰相挨打恐怕还是头一回。韦执谊心绪难平,以颤抖的手指书空写下“事急必败、革新难成”的字样,不由一声轻叹。恰此时,有官员来报:
“相公,剑南进奏院送来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所进奏章,请相公批阅。”
“韦皋进表?”韦执谊顿时警惕了起来。果不其然,韦皋此次共进两封奏章,其一为《请皇太子监国表》,另有一份《上皇太子笺》。
韦执谊细览表章,惊见《上皇太子笺》中有言道:
伏以圣上嗣膺鸿业,睿哲英明,攀感先皇,志存孝理……但托付未得其人,处理多亏公正。今则群小得志,隳紊纪纲,官以势迁,政犹情改,朋党交构,荧惑宸聪。树置腹心,遍于贵位,潜结左右,难在萧墙。国赋散于权门,王税不入天府,亵慢无忌,高下在心。货贿既行,迁转失叙。先圣屏黜赃犯之类,咸擢在省寺之间。至令忠臣陨涕,正人结舌,遐迩痛之,人知不可。伏恐奸雄乘便,因此谋动干戈,危殿下之家邦,倾太宗之王业。
执谊思忖道,韦皋在上太子的表章中竟直言不讳,指斥今上,而又指名道姓,称当权者为“群小”,其胆大之至,若无人背后指使,谅不至此。而有胆量命一方节度重臣写下如此忤逆表章的,除了宦官俱文珍,还能有何人?看来,俱文珍之辈早已动手了。
此时,公差又来禀报,有河东节度使府和荆南节度使府的公文送到,韦执谊又是一惊,已经闻到了宦官与藩镇勾结的气味。执谊打开缄封,果然发现河东节度使严绶和荆南节度使裴均所上的奏折,同样是《请皇太子监国表》,其中内容与韦皋之表如出一辙。
“看来,天下又要变呀!”摸着仍旧火辣的脸庞,手中握着韦皋、严绶、裴均三个藩帅请权令皇太子亲监庶政的上表,不由想起四月初六日,顺宗驾临宣政殿,正式举行册立太子大典之事……
当赞礼宦官宣读“广陵王淳,体仁秉哲,恭敬温文,德协元良,礼当上嗣。即日更名皇太子纯……”时,阶下群臣的反应差别鲜明:身着紫、绯两色朝服的高品显贵之人面露喜色,山呼庆贺;另一些人面色冷然,庆贺之声也较低弱,其中除韦执谊、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外,皆是着青色朝服的低职微官。
大典结束后,伴着杂沓的脚步声,议论声像沸水般响成一片——
“太子神清气爽,仪态庄重,至大尊荣加身,不露一丝喜笑,真乃天子之器!”武元衡赞叹。
“社稷有望,苍生之幸呀!”卫次公应和。
“天佑我大唐,得有圣主!”郑絪竟然喜极而泣。
旁闻官员皆是一片颔首附和之声。
目睹立储大典上的革新派之孤立情景,韦执谊感到寒意四袭,在宽阔的龙尾道上,同辈诸人的脚步声亦显得那么无力和轻微……他的脑海中不知怎地,忽然跳出杜子美的《蜀相》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宏图未成一半,权柄却要落于他人之手!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和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为大唐天子重振朝纲、为社稷百姓兴利除弊的革新,将要功败垂成!
韦执谊不甘心失败!曾嘱咐刚任命为太子侍读的陆质,趁为太子讲解经义之机试探其态度,却不料在陆质应命去东宫讲解《论语》时,因多说句“圣王明主遴选有才之臣,不在于高门寒素。譬如度支副使王叔文出身寒微之门,至尊崇信,宰相倚重”,遭到太子的呵斥:“此非《论语》,汝敢妄语?!”
“看来,太子对王叔文一党厌恶至极。”想到这里,韦执谊打了一个冷战,收住思绪。顺手再拿起韦皋的另一封奏折《上皇太子笺》再看,更是心惊。韦执谊左思右想,纠结着、矛盾着是否去找王叔文及同辈诸人商议……
正在此时,文吏送来圣上任命“王叔文为户部侍郎,赐紫服,免去翰林学士职”的诏书。韦执谊身为宰执,事先却不知王叔文加官,心中不由怨愤:“王叔文依仗圣上器重,视我无物?”韦执谊做梦也想不到,为王叔文加官之举,竟是宦官集团的阴谋。“免去翰林学士职”,意味着王叔文再也不能随时出入禁中,面见圣上。
“宦官藩镇相勾结,必使天下有变。我为宰相,当顺大势。”韦执谊下定决心,起身吩咐文吏,“快去寻找剑南刘副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