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长安旧宅仍在,十年间竟未有丝毫改变。留京老仆听闻主人将归,一早已将宅中收拾干净,两人相见,是禹锡又是亲人,不免抱头痛哭。邻里街坊听闻当年刘禹锡从九死一生之地归来,纷纷来府相问,聊表挂念。与那些朝秦暮楚的官僚不同,普通百姓至今仍然记得十年前惩处恶官李实、罢停掠民宫市的永贞革新,记得起早贪黑戮力于革新事业的刘员外。十年时间,足以让百姓们从当初街传巷议的谣言中清醒过来,看明白谁才是为国为民之人。虽不善表露于言语,但他们纷纷以几只果子、一篮菜蔬等等礼物,向刘禹锡表达着积蓄已久的歉意。
来访之人中,有一人姓冯名叔达,曾于永贞年间在尚书省任番官,司守仓库,是刘禹锡的下属,禹锡曾待之甚厚。见到刘禹锡形容憔悴,冯叔达泪眼迷蒙,泣问道:“员外在哪里受苦十年,不过四十岁,为何已是须发半白,竟似我这年过半百之人?”
刘禹锡爽朗大笑,反而安慰伤感旧僚:“我去桃花源中过了几日,谁知出来时已是改天换地,不知怎的,头发胡须也都白了!你们可知是何原因?”
刘禹锡问院中邻里,众人皆大笑不已。见刘禹锡如此豪迈,大家便放下心来,向刘禹锡讲述些这十年长安城中的故事。聊至夜半,方才散去。星光之下,刘禹锡看着已经堆满院中一角的慰问品,回想从京城到朗州、再从朗州回京城的十年历程,提起家中十年未有人碰过的毛笔,一抒胸中感叹:
前者匆匆襆被行,十年憔悴到京城。
南宫旧吏来相问,何处淹留白发生?
——《征还京师见旧番官冯叔达》
刘禹锡在家中休息两日,将子女安排妥当。眼见距离朝觐圣上尚有时日,刘禹锡便思趁此空当,约上京中友人同去踏春,既可接续旧日友情,又可为重登朝堂铺平道路。
二三月之间,正是桃花盛开季节。虽然唐人以为桃花花品不高,乃俗艳之物,但刘禹锡毕竟从桃花源中归来,自然无所顾忌。其时长安内外桃花茂盛之处,第一等必是玄都观。邻人向刘禹锡推荐此处时,刘禹锡却毫无印象。在他的记忆中,玄都观只有数间瓦房,一片荒地。
按照记忆中的道路,刘禹锡信步而行,在去往玄都观的路上,试图找回对长安城的熟悉感觉。这座恢弘的城市,大唐帝国的首都,它是少数人梦想成真的舞台,它是无数人水深火热的刑场。它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是锋利的刀刃,将许多人的理想和着血肉绞得粉碎。在这里,无论是想保境安民,还是想大发横财,追逐权力都是唯一的法门。只是,当少数的幸运儿经历了重重斗争之后,真的手握权柄时,他真的还能记得最早来到这里时的初衷吗?刘禹锡想起回到京城的当晚,权德舆便来探望。这个和善的老人在刘禹锡心目中曾经是敢作敢为、勇有担当的楷模,但他入相之后,却因圣意难测而生畏惧,终以“循默”而罢相。其数日前对刘禹锡的嘱咐,再也不是热情洋溢的鼓舞,而是老泪纵横地要他做个俯首帖耳的顺臣。连权德舆之辈都无法坚持在京城的激烈斗争中保持本心,刘禹锡心中格外绷紧了弦。誓做大唐忠臣贤士最后的坚守者,是他一生不改的骄傲。
一路神思遐迩,不觉已到玄都观附近。虽然道路变化很多,但其指征已然明显——道路上已有许多姹紫嫣红的花瓣,连泥土都被染上了深深的紫色。刘禹锡向迎面而来之人询问,人们都热情地为他指出玄都观的方向。闻见他们身上的香气,刘禹锡便知他们亦是赏花归来。其实若不向人问路,那冲天的香气也已向他道明了桃花林的所在。
即使桃花花品庸俗,但不可否认,数千株桃树同时开花的场景,的确是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美丽画卷。不过多时,这幅美丽画卷便成为大唐英贤们共聚一堂的绝佳背景。
裴度、李绛、权德舆、崔群、白居易、韩愈等人正在朝中受重用,自然成为返京官员们争相讨好的对象。虽然同是其乐融融的场面,但刘禹锡鲜明地感到,在都亭驿中悲愤激昂的人们,方进京城不过数日,其精神、志向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诚然,趋利避害是埋藏在心灵底层的根本人性,尤其对于在偏远恶地羁留许久的人们,当他们再度置身于繁华满目的长安之春时,“留下”便成为战胜一切的强大欲望。
刘禹锡把自己的感触说给柳宗元听,柳宗元却窃笑,指着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权臣们,悄声道:“梦得你好不通人情!你且看:御史裴中丞与令堂家有世交,更是你先夫人裴氏娘子之族叔;刑部权尚书是梦得父执,关怀甚深;中书韩舍人、礼部李尚书、吏部崔侍郎、东宫白赞善皆与你交谊深厚,有此一群人在,你何用担忧不得再居善位?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刘禹锡只笑不答,连连摆手,不欲与此类人聚集喧嚣,于是引柳宗元、元稹等人稍避数十步,忆述在朗州寻访桃花源时的故事。正说得引人入胜之时,忽听得远处人群骚动,呼声震天。张望过去,似乎有一着紫袍者刚刚来到玄都观桃花林中。
刘禹锡好奇,凑过去仔细观看,却发现那人面目陌生,不曾见过。因他出现,原本围住裴度的人群终于松动,刘禹锡便到裴度身边,向裴度行礼。
“裴中丞,罪臣迟来拜望,请见谅。”
裴度与禹锡之母卢氏的兄弟卢璠、卢顼同为德宗朝名士刘太真座下弟子,又是禹锡元配族叔,贞元中虽往来不多,但对禹锡其实十分青睐。裴度早禹锡四年登第,元和二年(807)随武元衡出镇西川,元和六年(811)以司封员外郎知制诰,现任御史中丞。武元衡主张挞伐淮西叛将,朝中群臣多持对立,唯裴度鼎力支持,因而受宪宗重视,更受武元衡器重,有再进之望。
在西川时,裴度屡以刘禹锡才能白之于武元衡,奈何武元衡固执不化,裴度游说不见效果。此次刘禹锡等人蒙恩召还,实因李吉甫临终遗奏拨动宪宗恻隐之心。武元衡内心对此十分不悦,使裴度担忧,正有话语要交代禹锡。
方得脱身,裴度寻一僻静处,先简单问过禹锡境况,然后嘱道:“前者梦得锋芒锐利,永贞时已为人所诟。今日侥幸回京,需懂得大音若希、大智若愚之理。武相公对梦得成见极深,裴某虽可尽力斡旋,但梦得若无政绩,终难化解。时下朝廷正在淮西用兵,梦得若可效法程异,一心用命,则永贞之罪可以尽脱矣。不过,韦相公贯之、张相公弘靖皆主张姑息淮西者,梦得若积极参与淮西军务,必招其忌恨,还望梦得多加谨慎言行,勿使有隙可乘。”
刘禹锡忙行礼拜谢,裴度又道:“李相公遗奏中,力陈梦得擅治转运,求擢梦得入尚书省郎官,圣上已露许奏之意,待你等面圣之日,也许就有制命。在此之前,梦得切勿与朝中大臣密切往还,以免武相公再以梦得为攀权附贵之人而借机阻挠。”
刘禹锡面露鄙夷之色,自信答道:“裴中丞放心,禹锡绝非那帮只懂巴结新贵权要之徒!”
裴度听刘禹锡语有所指,再看人群,嗤之以鼻道:“梦得应不认得,那人是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镈。此人以贿赂中人而暴起,一面对百姓横征暴敛、一面克扣大军军饷粮草,以此所得厚资重贿中人,结得圣上欢心,又加御史大夫。淮西一役,本就顽敌难克,再有此人判度支之事,岂非祸在萧墙?”
听说是皇甫镈,刘禹锡恍然有所悟。李巽去世后,程异仍能在朝中受到重用,多有皇甫镈之功劳。程异在写给刘禹锡的书信中,曾建议刘禹锡向皇甫镈求助,不过为杂务所耽。今日闻裴度之说,刘禹锡心中十分庆幸未与此人有所往来。
因知皇甫镈为人,刘禹锡更加鄙视向其献媚者,便与柳宗元论道:“传言宇文恺置都长安时,以朱雀大街南北尽廓有六条高坡,象乾卦,于是在九二之位置宫殿为帝王之居,于九三之位立百司以应君子之数。九五之贵位不愿使常人居之,于是立玄都观与兴善寺镇之。但今观之,在此九五之位,却有轻浮桃花数千株,更有轻浮之人数百余,难怪大唐气数将尽,屡有摇摇欲坠之象。”
再游已无兴致,刘禹锡便欲与友人们道别先去,但众人哪肯放过,白居易定要刘禹锡留下一篇文章方可离去。刘禹锡正有感慨,于是当场挥毫: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诗句一出,白居易、元稹、柳宗元等人皆掩面不语,却有欲奉迎之人,自作聪明地赞道:“刘梦得作诗更胜当年呀!此诗不写桃花妖俏可爱,却写道路和芳草都沾上桃花香气,游人如织赏花而归,令人遐想桃花之盛。刘梦得一去十年,玄都观里新种的桃树都已长成,又怎不令人感慨时光飞逝,发沧海桑田之叹?”
哄闹之中,刘禹锡悄然而退。但他不知,这首戏赠看花诸君子之诗,将要为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变局。
那日赏桃花众人中,虽多为阿谀之辈,但阿谀之辈并非不学无术,精通诗文者大有人在。见刘禹锡所题诗句,立刻有人从中嗅到了损人利己以加官晋爵的气息。
且说武元衡对宪宗复召刘禹锡等回京之事闷闷不乐。在他看来,宪宗只顾伤李吉甫早逝之情,却让刘禹锡等人趁机起复,实在是祸国殃民之举。但宪宗诏令既下,武元衡无由阻止,只得暂且忍下,再图计议。这时,有人携刘禹锡赏玄都观桃花之诗来献。
武元衡览诗,未觉有何不妥,但来人却道:“武相公请再仔细品味!人言桃花轻浮,为花之下品者。那日玄都观中群贤毕至,复召官们都来拜谒,这‘无人不道看花回’岂非以下品之桃花暗讽朝中群贤,并嘲笑同僚是轻浮之人?”
“嗯?”武元衡品出了其中滋味,喜上眉梢,命道:“接着说来!”
那人见摸准了武元衡的心思,更大胆道:“相公再看‘玄都观里桃千树’两句。人皆知玄都观居于九五尊位,则此处之千树桃花必指正占风华之人——非相公而谁?最可恶者,乃‘尽是刘郎去后栽’,岂非讥讽相公您是在他刘禹锡走后才被提拔上来的?”
此言正中武元衡痛处。永贞革新之时,武元衡因坚决不附王叔文,被贬为太子右庶子,官居刘禹锡之下,待王叔文之党尽贬之后,方复为御史中丞。
武元衡冷笑:“刘禹锡啊,让你侥幸复归,你不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竟敢讽刺朝臣,那就休怪本官无情了!”
告密之人更进恶毒之语:“武相公且慢!依小人所见,刘禹锡之意不仅在讽刺相公。君请想,圣上改元、上尊号亦是他贬朗州之后,他去后栽之桃千树里,岂不是也包括了圣上?”
武元衡心中十分蔑视此告密之人,但仍赐予重赏,然后急急入宫,求见宪宗。
观史而论,宪宗并非无道昏君,在唐朝皇帝中亦算是有所作为者。但终其一生,唯在永贞革新之事上耿耿于怀,不甚大度。究其因由,一乃当初与谋皇太子监国时,身为太子的宪宗亲眼看见父亲顺宗病卧榻上,完全任人摆布,因而极为痛恨王叔文等擅权乱政,将父亲用作傀儡;二乃宪宗登基之后,坊间流传其篡位及弑父弑叔流言,宪宗疑心是王叔文余党所构,因此更生忌讳。
当李吉甫病逝的悲痛渐渐消散后,宪宗在对刘禹锡等人的使用问题上,又变得摇摆不定。武元衡与宪宗日夜谋划淮西用兵之事,对宪宗心理的变化可谓了若指掌,执刘禹锡之诗文,正可为再黜之口实。
毕竟宪宗因李吉甫之死而复召罪人,若无真情实意,恐难打动宪宗。武元衡一路酝酿悲情哀容,及至面圣,遂跪拜在地,泣奏道:“圣上,请为我等忠心之臣主持公道!”
宪宗大惊,忙命平身,问道:“武卿家这是为何?起来回话!”
近来张弘靖、韦贯之、钱徽等朝中重臣极力反对淮西用兵,常与武元衡发生矛盾,宪宗以为又生事端,胸中立时怒气涌动。
武元衡长跪不起,叩头伏地奏道:“臣无能,请圣上将我等后进之辈尽数罢去,重令前朝贤人执掌朝政,不负天下之望!”
宪宗听出武元衡言外之意,震怒道:“何人非议?武卿家速速奏来!”
武元衡又拜,从袖中抽出奏章呈上,并奏道:“左降官刘禹锡蒙恩复召,非但不思痛改前非,反而在玄都观中大放厥词,无视圣上临朝十年来擢拔之满朝贤良,污蔑我主昏昧,将我圣朝君臣统统贬为他刘禹锡走后所栽之品调低下的桃花,并用‘拂面来’之泥土腥臭之气,形容朝堂庄重氛围。如此恶毒至极,是可忍孰不可忍?”
宪宗细读刘禹锡之诗,其中确有狂妄不敬之意。虽然宪宗心中对刘禹锡等人仍有厌恶,时时有再将其贬黜的冲动,但身为帝王,因一首模棱两可之诗而对刚刚召回之人加以处罚,并非明智之举。
宪宗踟蹰道:“武爱卿,你先请起。刘禹锡毕竟一腐儒而已,贬谪十年,想来腹中愤懑积攒已极,回京之后见满朝文武皆是栋梁之才,心中难免失衡,作一小诗发些牢骚,也是情理之中。朕乃一国之君,若容不下几句牢骚,何以示仁德于天下?爱卿身为宰辅,应有腹中行舟之量,不与他计较便是。日后若刘禹锡确有差误,再议惩处不迟。”
武元衡早有预料,仍不起身,俯首再拜,另抽出一份奏章,呈递宪宗。
“老臣再启陛下!刘禹锡若果真痛改前非,则作此诗发泄情绪犹可饶恕。但臣得知,刘禹锡在朗州十年间,不但不对永贞乱政之事闭门思过,反而四处交游,与王叔文余孽来往频繁而诡秘,更作有文章为王叔文张目,贬讽陛下!请陛下圣裁!”
若说宪宗对刘禹锡等人尚有一丝恻隐之心,但对王叔文——这个与王伾、李忠言、牛昭容合谋阻其继位于前、软禁顺宗假称圣意于后之人,宪宗绝无半点宽宥之心。闻武元衡再奏,宪宗须发倒立,接奏章来看。
奏章中所示,乃是一篇刘禹锡在朗州时寄予柳宗元之文章,名为《华佗论》,其文曰:
史称华佗以恃能厌事,为曹公所怒。荀文若请曰:“佗术实工,人命系焉,宜议能以宥。”曹公曰:“忧天下无此鼠辈邪!”遂考竟佗。至苍舒病且死,见医不能生,始有悔之之叹。嗟乎!以操之明略见几,然犹轻杀材能如是。文若之智力地望,以的然之理攻之,然犹不能返其恚。执柄者之恚,真可畏诸,亦可慎诸。
原夫史氏之书于册也,是使后之人宽能者之刑,纳贤者之谕,而惩暴者之轻杀。故自恃能至有悔,悉书焉。后之惑者,复用是为口实。悲哉!夫贤能不能无过,苟置于理矣,或必有宽之之请。彼壬人皆曰:“忧天下无材邪!”曾不知悔之日,方痛材之不可多也。或必有惜之之叹。彼壬人皆曰:“譬彼死矣,将若何?”曾不知悔之日,方痛生之不可再也。可不谓大哀乎?
夫以佗之不宜杀,昭昭然不可言也。独病夫史书之义,是将推此而广耳。吾观自曹魏以来,执死生之柄者,用一恚而杀材能众矣。又乌用书佗之事为?呜呼!前事之不忘,期有劝且惩也。而暴者复借口以快意。孙权则曰:“曹孟德杀孔文举矣,孤于虞翻何如?”而孔融亦以应泰山杀孝廉自譬。仲谋近霸者,文举有高名,犹以可惩为故事,矧他人哉?
见宪宗观看奏章时神情越发难看,武元衡心知第二道奏折必有效果,更火上浇油道:“臣冒死启奏!刘禹锡将不赦罪人王叔文比作华佗,又将我主陛下比作嗜杀成性的曹操,以此而作荒谬之论,岂不知王叔文罪大恶极,本应夷灭三族,令其在贬所自裁已是恩高九重,可见刘禹锡根本未作检讨,只知责怪陛下寡恩。更有甚者,刘禹锡引曹操、孙权、孔融之事污蔑陛下,又言‘矧引他人哉’,岂不是以为陛下尚不如前朝诸侯大臣?陛下再请想,曹操是何许人?篡汉之奸人也!刘禹锡以曹操比陛下,莫非阴指陛下有篡位之嫌?而柳宗元之辈不仅不对刘禹锡之谬论加以驳斥,反而附和传播,谅其亦无悔过之意!”
“大胆狂徒!”宪宗一声怒喝,将奏章拍在案上。关于自己嗣位前后与顺宗突然驾崩之事,其中真相,宪宗心中一清二楚,因而对相关之谣言从不手软,对敢于怀疑讽刺者,更无宽贷可言。对此文章,宪宗心中已然不顾李吉甫任何情份。
武元衡伏地连称“有罪”,但心中窃喜,计策已成。宪宗当即决定,必将刘禹锡等人再贬,不使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