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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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失栋梁录心府壁

元和十一年(816)中,刘禹锡治理连州有声有色,朝中局势却仍是一团乱麻。武元衡遇刺身亡之后,裴度虽进位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但同在相位者李逢吉、王涯及学士萧俛、钱徽等仍时时掣肘,无由令其全心全意地施展手脚。趁此乱局,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从幕后跳到台前,公开起兵呼应淮西吴元济,侵掠邻境,声势浩大。宪宗诏令河东、幽州、义武、横海、魏博、昭义六道节度使讨伐,同时与淮西和成德两镇开战。一时间,大唐境内烽烟四起,战事连连,朝廷军费陡增,度支已逾窘境。

刘禹锡深知财赋度支之中关节,在他看来,塘报中那些光鲜亮丽的捷报,必定是各镇将帅为支领钱粮而夸大甚至假造。禹锡往往览报苦笑:贞元十六年(800)在杜佑幕府中参与征讨徐州张愔时,诸镇将帅已对冒功领饷之勾当驾轻就熟,可十六年之后,大唐朝廷仍为此种伎俩所困而徒耗民脂民膏。刘禹锡更觉可怕的是,他仿佛看到了一盏行将熄灭的灯火,不但无人为它增添即将烧干的灯油,反有一群硕鼠趁着灯火暗弱,围在灯旁狂啜痛饮,享受着最后的盛宴。

对大唐国运深沉的担忧与治理连州饱满的自信,烈火一般的热情与寒冰一般的冷静,便这样矛盾地统一在刘禹锡海纳百川的心中,正如刘禹锡诗中所言“乌泥白沙复满海,海色不动如青瑶”。在连州忙碌的岁月,将刘禹锡性格之中最后的瑕疵打磨干净,最终为后人呈现出如宝玉般纯美的君子德行。

能令内心日臻强大的刘禹锡心生波澜的,只有来自友人的讯息。但不幸的是,元和十一年(816)中传来的却是两则噩耗。刘禹锡少年时的老师、著名诗僧灵澈长老以古稀添一之龄圆寂于宣州;后不数日,刘禹锡与韩愈共同看好的年少后学、有“鬼才”之誉的李贺仙游。这象征着大唐曾经繁荣的老僧和寄托着大唐未来复兴的才俊竟前后逝去,几乎令刘禹锡在沉痛的哀挽中认定,这是大唐行将就木的鲜明预兆,而以此更陷悲凉。

伤心之中,刘禹锡将自己锁于刺史府公厅内,不许旁人出入。如此凡三日,水米不进。第三日夜,恍然间,刘禹锡感觉似乎穿越时空,自己仿佛不在元和十一年的连州刺史府中,却在幼时的妙喜寺中……

澈上人正欲下山,刘禹锡忙喊:“师父哪里去?”

澈上人依旧慈眉善目,含笑答道:“徒儿勿念,为师修行圆满,今蒙接引,要往西天如来佛祖座下为罗汉。”

刘禹锡急忙跪求:“师父慢行!禹锡蒙昧未开,若无师父引导,徒儿何时才得解脱苦空?”

澈上人笑意慈悲,却不言语,转身消失在一片耀眼的光明之中。那片光明随之渐渐远去,化为一点烛火……

刘禹锡回过神来,反复思索此梦之意义,惊悟道:“善哉吾师,托此梦来,莫非惊醒于我,要我永远胸怀光明,方可如师父一样功德圆满?”

刘禹锡从哀伤中幡然惊醒,立即打开厅门。府中公人一拥而入,为禹锡端茶倒水、奉上饭菜,安抚与埋怨之声不绝于耳。刘禹锡简单吃喝几口,想起三日来,定积压许多公事,于是不顾众人阻拦,执意命人将公文取来,在刺史厅中连夜办公。

毕竟在哀恸之中受三日折磨,秉烛熬夜着实是一桩苦事。若非一心在公之人,如何能使精神战胜肉体之极限?

疲倦之余,刘禹锡想起到连州以来,还从未仔细阅览刺史府公厅墙壁上历代刺史所作文章,于是手执灯火,细观壁上文字,共得有唐以来刺连州者五十七人,接连有序,未有缺失,亦堪裨益连州历史记载。刘禹锡不愿此传统在自己任上中断,便拟文稿,将一年来所踏遍的连州山水形于文书,并将自己来刺连州之前因后果缀于文末。又经数遍修订,方将此《连州刺史厅壁记》恭敬地书于壁上空白之处,文曰:

此郡于天文与荆州同星分,田壤制与番禺相犬牙,观民风与长沙同祖习,故尝隶三府,中而别合,乃今最久而安,得人统也。按宋高祖世始析郴之桂阳为小桂郡,后以州统县,更名如今,其制宜也。

郡从岭,州从山,而县从其郡。邑东之望曰顺山,由顺以降,无名而相歆者以万数,回环郁绕,迭高争秀,西北朝拱于九疑。城下之浸曰湟水,由湟之外,支流而合输以百数,沦涟汨潏,擘山为渠,东南入于海。山秀而高,灵液渗漉,故石钟乳为天下甲,岁贡三百铢。原鲜而膴,卉物柔泽,故蕉为三服贵,岁贡十笥。林富桂桧,土宜陶旊,故侯居以壮闻。石侔琅玕,水孕金碧,故境物以丽闻。环峰密林,激清储阴,海风驱温,交战不胜,触石转柯,化为凉。城压赭冈,踞高负阳。土伯嘘湿,抵坚而散。袭山逗谷,化为鲜云。故罕罹呕泄之患,亟有华皓之齿。信荒服之善部,而炎裔之凉墟也。

永贞元年,余始以尚书员外郎坐党累,出补兹郡。居无何,吏议以是迁也不足庚其责,故道贬为朗州司马。后十年,诏书征还,抵京师,俄复前命,佩故印绶而南。曩之骑竹马北向相傒者,咸仕郡县,巾韝来迎。下车之日,私唁且笑。既视事,得前二千石名姓于壁端,宰臣王晙、幸卿刘晃、儒官严士元、闻人韩泰佥拜焉。或久于其治,功利存乎人民;或不之厥官,翘颙载于歌谣。余不佞,从群公之后。肇武德距于今,凡五十有七人,所举者四君子,犹振裘之于领袖焉。元和十一年七月二十四日,刺史中山刘某记。

书罢,刘禹锡观壁自笑,不知来年他人来刺连州时,可会将他视为“振裘之于领袖”者而从之?刘禹锡在《连州刺史厅壁记》中的心愿:整肃官场,做到“功利存乎人民”。“功利存乎人民”的为政观,对于千年之后的当下,仍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裴度之所以能在波谲云诡的朝局中与张弘靖、韦贯之、李逢吉、钱徽等人相争而屡占上风,凭借的是他与宪宗所思所想保持的高度一致。也因如此,裴度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拂逆圣意,为刘禹锡等人开脱,只得时时以书信相抚慰。

在裴度看来,宪宗并非无道昏君,且在对待耿直大臣之时,确实往往能有太宗般度量。元和十一年(816)中,有神策军小将触犯法律,被京兆尹柳公绰缉拿归案,按律处置,当即杖杀。有宦官向宪宗告状,宪宗心知柳公绰无罪,便驳回宦官道:“柳公绰执法严明,朕亦畏之,尔等更需谨守本分,勿纵手下作害!”

裴度将此事附于信中告知于禹锡。刘禹锡读后,只叹宪宗本应是中兴圣主,奈何永贞革新误触逆鳞,使得一众能臣沉沦十余载,实在是造化弄人,可叹可笑。再观裴度书信,殷殷鼓励之下,仍是要其安心待机之意。刘禹锡别无选择,只能在日复一日单调的州务中,继续充当大唐奋力自救之战的看客。

就在刘禹锡治理下的连州喜获元和十一年的大丰收时,朝廷终于在淮西、河北两线作战的巨大消耗下发生了严重的财政危机。远在岭南的连州也收到了增收租赋的诏令,刘禹锡从言语急切的诏令中,亦可感受到沉重的压力。

李逢吉等大臣趁机再掀舆论,请求罢兵议和。宪宗不许,屡从皇家内库支出钱帛,不过始终杯水车薪。裴度趁机建议,令八司马中最先起复者程异再赴江淮署理财赋。以程异之才,只要将诸道贡赋稽查清楚,疏通转运途径,将冗沉于道路、仓场之钱粮尽数盘活,淮西、河北之困可解。若程异大功告成,裴度即可以此为由再奏请起复刘禹锡等人。

元和十二年(817)正月,宪宗正式任命卫尉卿程异赴江淮督导转运。程异不负众望,星夜兼程赶到江淮转运任上,便推雷厉风行之政,月余间便得钱粮价值一百八十五万缗,并尽数转运至淮西前线。有此功勋在身,程异六月回朝复命,得以代王播为盐铁转运使。但随后程异竟与同事度支的佞臣皇甫镈交好,求其为刘禹锡援引,这等作为令裴度颇为不屑,此是后话。

有充足粮草供给,淮西前线军情大振,唐随邓节度使李愬与忠武节度使李光颜连战连捷,收服淮西大将数名并攻占多座城池。

前线战事的失利,迫使吴元济、王承宗、李师道之流加紧了在大唐后方的袭扰行动。元和十二年二月,李师道、王承宗遣歹徒折断唐帝陵庙门戟,并焚烧京城积存刍草,又用流箭将恐吓信射入京城。本是仲春时节,长安城内气氛却如深秋般肃杀,王公大臣闭门不出,生怕再遭武元衡之祸。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竟成叛镇间谍横行无忌之地。宪宗震怒之中痛下重手,敕令京城居民五户联保,搜查贼党,果然捕得不法者数十人并斩之,方令民情稍安。

与淮西前线频频得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河北前线的僵持不下。战绩最大的幽州节度使刘总不过是攻取了成德武强一县,然后屯兵不前,日日支领朝廷钱粮,月计十五万缗,几成养寇自重之势。宪宗见淮西已有胜利之望,而河北仍成胶着,心中遂有权衡。李逢吉度知圣意,随即奏请罢停河北行营,集中力量在淮西一击制胜,再乘胜威压成德、淄青。

李逢吉所奏正合圣意,裴度从善如流,亦以附议。五月十七日,宪宗诏令,罢河北行营。吴元济闻讯,自知朝廷重拳即将砸向淮西,如坐针毡。连续受到重创之后,吴元济明白淮西绝不可能以战取胜,但为延续统治,吴元济不得不拿出积攒多年的家底,遣密使潜入长安大肆贿赂,祭出最后伎俩。

元和十二年(817)七月,门下侍郎李逢吉忽然上奏,称朝廷征讨淮西四年无果,民间征调壮丁、牲畜从事转运,严重影响农耕生产,百姓已是疲惫不堪,无力再战,莫若下诏赦免吴元济之罪,罢兵议和,令其来朝,亦是不失朝廷体面的结果。朝堂之上,李逢吉此言一出,立即获得一班文武大臣赞许,喧嚣之状,几乎不容宪宗反驳。

裴度大怒,横眉立目指责道:“朝廷积四年之功,耗千万钱粮,今日终于胜利在望,尔等却要做前功尽弃之谋,是何道理?”

李逢吉顶撞道:“淮西吴元济虽损兵折将,但未伤元气,战之何能得胜?且有王承宗、李师道等几番上书作保,求赦淮西,朝廷却不应允,亦使二镇心生怨气,作不臣之举。”

“满口胡言!”裴度怒喝,“淮西割据,经三姓四将,逾五十余年,仅吴元济父子割裂王土便已三纪,淮西军民受其荼毒已极,无不衷心祈盼王师解救。王承宗、李师道不奉诏令主动讨贼已是大罪,更兼二人相为首尾,谋刺朝廷宰辅,劫烧粮草,袭扰京城,破坏皇陵,条条皆是夷族死罪,绝不可宽贷!”

裴度又向宪宗跪拜奏道:“臣启陛下,唐邓随节度使李愬近来招降众多淮西官兵,说明吴元济现已众叛亲离。但其至今不降,正因为前线诸军心不齐一,朝中大臣意志动摇,令吴元济以为有机可乘,因此抱有侥幸。”

宪宗亦恨李逢吉之言,闻裴度所奏才是心意,于是又问:“裴爱卿是朕股肱也!不知爱卿有何良策,可破此僵局?”

裴度叩首,慷慨上奏:“臣裴氏一族世代深受皇恩,虽死不足以报之于万一!臣裴度今幸事知遇之圣主,逢报效用命之危机,自请亲赴前线督军监阵!诸军将领闻臣至,恐臣分其军功,必定争先杀敌!若臣不得执吴元济于阙下问罪,绝不回朝面圣!”

满朝文武皆为裴度所言震惊,李逢吉之辈更是无地自容。宪宗深为裴度之忠勇所感,泪洒朝堂,起身走下龙榻,执裴度手,涕零道:“爱卿自请亲赴险境,果然不负朕之期望!朕即刻下诏,命爱卿持天子节钺,替朕出征,以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领蔡州刺史,充彰义节度使,申、光、蔡观察等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此次出征欲用之人,俱听爱卿调遣,待凯旋之日,爱卿便是大唐再造之功臣!凌烟阁中必有爱卿位置!”

裴度忙又跪谢,随即奏请以户部侍郎崔群代己之位坐镇长安,以刑部侍郎马总为宣慰副使,太子右庶子韩愈为行军司马,嘉王傅高承简为都押牙,司勋员外郎李正封、都官员外郎冯宿、礼部员外郎李宗闵为判官书记。宪宗一一应允,又赐通天御带,命神策军精锐三百人随行,为裴度贴身护卫。为令裴度安心出征,宪宗申饬了李逢吉,将他罢为东川节度使,使朝中无人再敢非议。

大计已定,出征众人不敢耽误,即刻准备。出征之日,宪宗亲往通化门送行,以励三军。

裴度虽感怀宪宗恩宠,但看到随行的宦官趾高气扬之状,心中隐隐有所担忧,不由大胆奏道:“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请,请陛下恩准!”

宪宗扶起裴度,大方答道:“爱卿有何请求,但讲无妨,自有朕与你做主!”

裴度复奏道:“臣启圣上!我朝自开元以来,有以中使监军之惯例。虽曾有窦文场、刘贞亮等监军有方之辈,但毕竟凤毛麟角。安史作乱时,若非监军边令诚虚奏军情,玄宗焉能自断臂膀,冤杀封常清、高仙芝?若无此恶劣先例,哥舒翰当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拒出潼关,又如何能遭惨败,使安史叛军通过潼关攻入长安?”

宪宗闻此言,心中已知裴度意指何处,不待裴度明言,宪宗便答道:“爱卿所虑,朕亦常有反思。今日既然爱卿提出,朕着即下旨,罢你治下诸道军马监军使,令行禁止皆出于爱卿。只令梁守谦一人持尚方宝剑作行营监军,督斩淮西叛将,不预军事,爱卿意下若何?”

裴度受宠若惊,再三叩谢皇恩,然后信心十足地催动大军,前往设在郾城的淮西行营。

得知裴度亲赴淮西前线监军,且与之交好的前岭南节度使马总任裴度副使、老友韩愈任行军司马,这令一直置身于朝政大势之外的刘禹锡无法再坐观风云,一封接一封热情洋溢的书信联翩飞向郾城行营。虽远隔千山万水,但刘禹锡仍以手中得到的零星消息,极尽才思做些大略谋划,冀望能对裴度招讨大任有所裨益。裴度等人得书,俱以禹锡之忠忱为念,各报援引之心。

裴度携罢除诸道监军使之诏令来到郾城,以严明军法治军,迅速取得诸道军马的信赖。众军果如裴度所料,一旦从监军中使的压力下解脱出来,无不奋勇杀敌,抢立军功,吴元济叛军无力招架,已成四散溃退之状。吴元济情急无奈,急令叛军诸将收拢队伍,龟缩至蔡州附近驻扎,欲作鱼死网破之争。

唐邓随节度使李愬乃是德宗朝名将李晟之子,在诸道讨淮西兵马中战绩最为辉煌。探知吴元济欲固守蔡州的军情,李愬麾下六院兵马使李祐提出极为大胆的计策——遣三千归降之淮西精兵夜袭蔡州,直捣吴元济老巢。

裴度接获吴元济将要退缩的军情,深虑寒冬将至,若不能在吴元济大军完成收缩防御之前结束战斗,朝廷难有钱粮再撑一年。李愬以淮西降兵降将夜袭蔡州之计划虽有风险,但自其领唐邓随节度使讨逆之后,一向注重礼遇淮西俘虏,深得淮西官兵之心,以他统御能力,令熟悉蔡州地形且痛恨吴氏残暴的本地官兵为先锋,裴度以为可以险中取胜。在与马总、韩愈商议后,裴度密令李愬依计行事。

元和十二年(817)十月十五日,李愬命马步都虞候史旻率兵留镇大营,命李祐、李忠义率精锐“突将”三千人为先锋,李进诚率三千人为后卫,自率精兵三千人为中军,皆穿戴淮西军服,秘密出兵。大军急行军六十里,入夜后向张柴村淮西军营发动突袭,以雷霆之势占领敌营,尽杀敌卒,不使其有走漏消息之虞。其时吴元济大将董重质率悍卒万余人屯守时曲,为防其回援蔡州,李愬令将士略作休整,留五百人镇守张柴村营寨,切断时曲守兵来援道路,然后率军趁夜继续疾驰蔡州。行至半夜,忽然天降大雪,中军旌旗冻裂,士卒不安。李愬却大喜,传令三军,言称天降瑞雪掩盖大军行踪,麻痹蔡州守敌,正是破敌立功良机。三军士气大振,急行七十余里,凌晨时进抵蔡州城下。

自贞元二年(786)吴少诚为淮西节度使形成割据以来,三十年中,官军从未至蔡州,淮西士卒毫无防备之心。李祐亲率敢死之士悄然攀上城墙,斩杀城上守卒,大开城门,迎李愬大军入城。吴元济正在熟睡,忽闻杀声大作,火光四起,慌忙率随从登牙城拒战。蔡州百姓得知朝廷大军已攻入城里,惊喜之中纷纷负柴捧薪而来,助官军焚烧吴元济牙城城门。激战两日,十七日傍晚,李进诚攻破牙城,生擒吴元济。李愬同时俘获时曲守将董重质家眷而厚待之,令其子往时曲招降。董重质感激李愬宽宏大量,单骑来归,令李愬尽收其部下兵马。十八日,李愬将吴元济押入囚车,解送长安,并向裴度告捷。同日,淮西申、光二州及各处守卒二万余人望风而降。三日之间,李愬连出奇兵,终将朝廷四年征讨之功毕于一役,彻底消灭了吴氏淮西割据势力。

十月二十四日,裴度遣副使马总先入蔡州慰劳军民,随后不顾部下劝阻,以淮西降卒为亲兵入城,安抚士心,降卒无不感动流涕。裴度又废除吴少阳、吴元济父子禁止百姓夜半点灯、喝酒议论等苛政,只令官军巡捕盗贼和斗殴者,百姓往来不限昼夜,淮西百姓彻夜欢呼,始知人世之乐,更将雪夜袭取蔡州的李愬和蠲除恶法的裴度奉为神明。

吴元济父子经营淮西三十年,积累下无数财富。裴度加急传书向宪宗请示,得以缴获之财富代淮西百姓两年租赋,再免邻州百姓明年夏租,以慰助战之功。平叛阵亡将士家中均发五年粮食。诏令传来,天下军民无不长歌当哭,遥拜长安圣主。

淮西捷报转瞬之间传遍了大唐天下,刘禹锡得报,比常人更多几分欣喜。裴度大功告成,凯旋班师,回朝之后其权位必然无人可敌;老友崔群已代裴度入相,程异已升为盐铁转运使,马总、韩愈以淮西军功必有升赏。不觉之间,朝中权要又尽是禹锡旧人。元和十二年(817),刘禹锡刺连州将满二岁,官声政绩俱佳,以朝中情形,官秩满后可以量移一近北大州,应非难事。

相比当年西川刘辟一介骄妄腐儒,吴元济父子堪称骁勇剽悍,平淮西之功远甚于平西川,为安史之乱以来朝廷削藩斗争中取得的最重大胜利。御用文人们搜肠刮肚,几乎将天下谀辞尽数堆积纸上,极言赞颂宪宗的英明果决,将裴度自请督师、李愬雪夜袭蔡州、臣民闻讯普天同庆之事备述细致,竟不亚于市井流行之传奇故事。

邮驿快马加鞭,将塘报送至大唐各州各县。不到一月,远在连州的刘禹锡亦从塘报中读到这些激动人心的情节,深感宪宗自鸣得意之骄傲。塘报虽有夸张杜撰成分,但想李愬大军潜行奇袭、三日破敌一段,必以非常之勇气、缜密之谋划而可成。王师弭平贼乱,以恩抚淮西军民之心,此般恩威并济,足令天下士子振奋,起大唐中兴之势。

刘禹锡再三阅览捷报,胸中正义之气涌动难耐,忍不住铺纸研墨,取平淮西之役中三段故事,挥就三篇诗文《平淮西三首》,其中可见李愬英勇之气、裴度宽厚之量,淮西百姓解放之喜、感恩之诚,更以“猛士按剑看常山”之语自相激励,令自己在远守连州时不忘成德、淄青之未平,常思奋进以报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