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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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游鄂岳神伤愚溪

从洛阳去夔州上任,鄂州为必经之地。鄂岳观察使李程知刘禹锡将赴夔州,早早遣使迎候于道路旁,力邀刘禹锡在武昌流连数日。刘禹锡方从丁忧中解脱,正思亲朋故旧,于是欣然前往。

李程长禹锡七岁,贞元末年曾与刘禹锡、柳宗元、韩愈等同在御史台为官,厚有交谊。永贞年间,李程任翰林学士,与王叔文有矛盾,遭到贬斥,因此曾与刘、柳微有嫌隙,幸而时光如水,愆怨消融,刘、柳之不平遭遇令李程十分同情,常有抚慰之作唱和。柳宗元逝世时,李程接到讣告,不能亲自前往柳州祭奠,曾托刘禹锡代作祭文,亦可管窥三人交情。

故友相见,未及畅叙久别重逢之情,二人却不约而同禁不住抱头痛哭。仆从官吏深知二人皆为柳宗元故友,久别重逢更伤故人,因而无不掩泣。本是一场接风洗尘之欢宴,却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以凄凉的悲号开场。

待情绪稍有平复,刘、李二人分别入座,一同来迎的武昌名流这才纷纷上前致敬。酒过三巡,众人不见平日擅长说笑的李观察脸上有一丝笑意,不修边幅的放荡之状忽而有颓靡沮丧之色,顿觉席上气氛凝滞压抑,有如坐针毡之苦,于是便假风雪为由,陆续告退。李程无心留客,便命仆役相送,草草收拾了酒席,然后专心与刘禹锡把话。

刘禹锡从行囊中取出尚未完成的柳宗元文集,请李程观看。李程素爱柳宗元文章,览卷恍如再见故人音容笑貌,百种滋味涌上心头。阅至《愚溪诗序》并《八愚诗》,李程愤然吟道:

……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李程仕途平坦,若非读到友人如此反讽自嘲之诗句,如何能体会到沉沦荒蛮十余年的痛苦和艰辛?李程痛心道:“子厚胸怀经纬之才,能言治乱之史,能辩兴替之道,乃聪明绝顶之人,竟将谪居之地命名‘愚溪’,诗中句句不离‘愚’字,叫我等有何面目忝居方镇,尸位素餐?”

刘禹锡安慰道:“表臣(李程字表臣)兄言重!子厚性情中人,意气难平,初贬之时颇负自矜之气,所作诗文不免傲气干云。今日思之,我等零落至今,莫非正因恃才傲物、自视过高?”

李程一愣,更生悲悯,为刘禹锡斟上茶,自己却已簌簌落泪,由衷慨叹:“梦得切勿自馁!人言刘梦得文风森然,有豪迈之气,与子厚同为百代文宗。而自古文士多遭众忌,君可见屈原、宋玉出将入相?即使圣朝,太白学士不过做得几日翰林待诏,吟些花鸟献媚之诗,杜工部空怀济世安人之心,一生漂泊,抱憾而终。相比之下,梦得朱袍在身,尚可牧守州郡,造福一方,而文名可与先贤相齐,已成不世之功业,愚兄只恐羡之不及矣!”

刘禹锡却从《愚溪诗序》中再拣一段,吟道: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

然后禹锡又以茶敬李程道:“人言李表臣(李程字表臣)性懒而放荡,不修仪检,滑稽好戏,读子厚之诗,方才彻悟,兄长以滑稽示人,掩藏锋芒以待明时,其实是真睿智者!我与子厚在贬谪之后才想通此理,其实才是愚钝之辈。”

李程不置可否:“知之若何?不知又若何?”

刘禹锡望着江上飘舞的飞雪,凄然道:“先帝驾崩,我等永贞罪人终有拨云见日之机。愚溪化冻,春水悠悠,但子厚却含悲负冤,陨落在柳州的瑟瑟寒冬之中。人世之悲,莫过如此。他日将子厚遗集整理完毕,我亦将往愚溪胜地与子厚英灵相伴,余生可安。”

李程哀叹一声:“只怕梦得再无祭奠英灵之地……”

刘禹锡惊愕道:“表臣何出此言?”

李程从画筒抽出一卷画轴,命仆人各执一端,展于刘禹锡面前。但见画中残山败水,屋倾园废,荒草漫生,再看题图,枯瘦凌乱的草体书有四字:愚溪残阳。

李程解释道:“有释门僧友云游之中经过愚溪,颇伤柳子厚故地已成荒园,故形于图卷以为祭。前月上人来访,知我与子厚有深交,将此画轴赠我以为纪念。”

愚溪故地,已无故人神采。这个世界竟用如此之短的时间,便将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消磨殆尽。刘禹锡细细观看这幅《愚溪残阳图》,一字一泪由心底流淌而出:

溪水悠悠春自来,草堂无主燕飞回。

隔帘惟见中庭草,一树山榴依旧开。

草圣数行留坏壁,木奴千树属邻家。

唯见里门通德榜,残阳寂寞出樵车。

柳门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

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

——《伤愚溪三首》

柳宗元亡殁三年之后,刘禹锡与李程相聚于武昌长江之滨时,忽然找回了文思,将郁结在胸口的不平与缅怀呼喝而出,一口气作成三首伤故人之作,虽然句句不言悼亡,但草堂无主、残阳寂寞、野草青苔之意象无一不在叙述斯人故去、旧园荒芜之状。

愚溪的荒废固然可惜,但有形之物的灭失,却使柳宗元的精神力量愈加牢固地扎根在刘禹锡的心中。后人读此《伤愚溪三首》,在感念刘禹锡与友人情谊之余,亦能从中体会到刘禹锡已渐从哀伤之中走出,并将柳宗元卸下的重担挑在自己肩上,故友之志与生平之志已合二为一。肩负苦难和希望而仍然昂扬前行,刘禹锡用这样坚毅的抉择,在华夏民族进步的历程中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在武昌勾留数日,李程深感刘禹锡品行高洁,情谊深重,不顾刘禹锡再三推托,执意将一鄂州女子送于禹锡,以照顾其起居。刘禹锡与李程反复唱和,却终不能将江湖重逢之情吐诉于指日之内。远方,夔州百姓的衣食生计已是刘禹锡心中牵挂,不容他继续沉湎于友情之中。饮罢最后一杯离别酒,刘禹锡登上客船,迎着瑟瑟江风溯流而上,只将老友重逢之期寄于他年告老还乡之时日:

对酒临流奈别何,君今已醉我蹉跎。

分明记取星星鬓,他日相逢应更多。

世间人事有何穷,过后思量尽是空。

早晚同归洛阳陌,卜邻须近祝鸡翁。

——《重寄表臣二首》

长庆二年(822)正月二日,刘禹锡到达夔州治所奉节县,与前任刺史交接完毕后,便思向穆宗上刺史谢上表之事。按朝廷制度,远州刺史除逢节庆奉制书上表之外,只有到任时谢上一表。穆宗为太子时,刘禹锡远在沅湘海隅,并无深分;穆宗登基时,刘禹锡正在丁忧,不由朝觐。因此,到任夔州之谢上表,当是刘禹锡与穆宗第一次直接交往。与宪宗之恩怨已随之远去,适时向新皇表明心迹、申诉沉冤,正是不可错失之良机。到任方三日,刘禹锡便将谢上表拟好,驰驿京城:

臣某言:伏奉某月日制书,授臣使持节都督夔州诸军事、守夔州刺史。跪受天诏,神魂震惊。伏惟文武孝德皇帝陛下,垂衣穆清,睿鉴旁达。三统交泰,百神降祥。浃于华夷,尽致仁寿。臣家本儒素,业在艺文。贞元年中,三忝科第。德宗皇帝记其姓名,知无党援,擢为御史。在台三载,例迁省官。权臣奏用,分判钱谷。竟坐连累,贬在遐方。先朝追还,方念淹滞;又遭谗嫉,出牧远州。家祸所钟,沈伏草土。《礼经》有制,羸疾仅存。甘于畎亩,以乐皇化。伏遇陛下大明御宇,照烛无私。念以残生,举其彝典。获居善部,伏感天慈。臣即以今月二日到任上讫。硖水千里,巴山万重。空怀向日之心,未有朝天之路。无任感恩恋阙之至。长庆二年正月五日。

谢上表中,刘禹锡以“德宗……知无党援”“例迁省官,权臣奏用”为自己长久以来所背受之“王叔文党羽”之罪辩白,用“先朝追还……又遭谗嫉……”申明题诗玄都观召来的“狂妄悖逆”之恶名,并表白“胸怀向日之心,盼有朝天之路”的祈愿。此时的刘禹锡与天下臣民一样,在新君即位大赦天下的喜悦中对未来怀抱着极大的期望。在这种期望的鼓舞中,刘禹锡信心百倍地在夔州刺史府公厅壁上撰下《夔州刺史厅壁记》,作为视事夔州之宣誓:

夔在春秋为子国,楚并为楚九县之一,秦为鱼复,汉为固陵,蜀为巴东,梁为信州。初城于瀼西,后周大总管龙门拓王公述登白帝叹曰:“此奇势可居。”遂移府于今治所。是岁建德五年。隋初,杨素以越公领总管,又张大之。唐兴,武德二年诏书:其以信州为夔州。七年,增名都督府,督黔、巫一十九郡。开元中,犹领七州。天宝初,罢州置郡,号云安。至德二年,命嗣道王炼为太守,赐之旌节,统硖中五郡军事。乾元初,复为州,偃节于有司,第以防御使为称。寻罢,以支郡隶江陵。桉版图方输不足当通邑,而今秩与上郡齿,特以带蛮夷故也。故相国安阳公乾曜尝参军事,修图经,言风俗甚备。今以郡国更名之所以然,著于壁云。凡名殊必以国,事建必以年,谨始也。长庆二年五月一日,刺史中山刘某记。

刘禹锡每到一地为官,必以巡视州境为始,在连州如此,到夔州亦然。夔州扼守三峡上游,治下四县,地势险要,秩与上郡相同,郡守责任十分重大。虽仍在谪籍,但相较于在朗州的无所事事和在连州的信手拈来,肩上职责的加重,使通身才干荒废已久的刘禹锡得到了施展的机遇,令他得以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价值,为他巡视夔州的旅途增添了几分愉悦的心情。

奉节城东,瞿塘峡口长江北岸山上,白帝城巍然矗立,已有数百年。自西汉末年公孙述建城,又有蜀汉昭烈皇帝刘备在此托孤,白帝城已成长江三峡上不可忽略的历史文化名城,历代文人骚客多有吟咏流传。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时,诗仙李白赴贬夜郎经白帝城时遇赦,他满心欢悦地高歌“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享誉千古;诗圣杜甫更曾于大历初年在夔州寓居一年又十月,诗作极丰,是杜甫一生中创作的高峰期,刘禹锡在朗州时的故友董颋年轻时即曾在此与杜甫有过往来。

有此名胜近在眼前,自是刘禹锡首访不二之地。因公孙述称白帝并非正统,白帝城中虽仍有白帝庙为祭祀,但更为人所知的是祭奠刘备的蜀先主庙和祭奠诸葛亮的武侯庙,刘禹锡漫步在白帝庙的荒垣废殿中,不由默诵着杜甫当年在此作下的名篇:

白帝空祠庙,孤云自往来。江山城宛转,栋宇客徘徊。

勇略今何在,当年亦壮哉。后人将酒肉,虚殿日尘埃。

谷鸟鸣还过,林花落又开。

——《蜀先主庙》

杜甫来时,殿中尚有人供奉酒肉,到刘禹锡来时,残败之状更令人心戚。刘禹锡心中断言,不出数代,白帝城将只剩白帝之名,不再别有公孙述之痕迹。一代枭雄沦落至此,足令人慨叹不已。

当刘禹锡来到蜀后主庙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蜀先主庙中人来人往,香火旺盛,人们对刘备、关羽、张飞顶礼膜拜,崇敬有加。刘禹锡一身便服,无人认得他是新到任的刺史,这令他得以十分惬意地随着人流在刘备像前上香祭拜,并在庙中观赏历代游人留下的文字。

在刘禹锡心中,刘备志在匡扶的英雄豪气堪称古今第一。只可惜天不相与,刘备虽得诸葛亮辅佐,但生儿不肖,不能发扬基业,反而留下“此间乐,不思蜀”的千古笑柄,使先人蒙羞。蜀先主庙中前人文字,哀挽于此者不一而足,然能尽抒其意者尚未见之。刘禹锡诗意陡生,选一显目处,将一首赞誉英雄、鄙薄庸碌之诗《蜀先主庙》题下: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

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凄凉蜀故伎,来舞魏宫前。

书至“得相能开国”之句,刘禹锡更生叹惋。初到夔州时,刘禹锡便在奉节县西市外俯瞰到诸葛亮所遗之八阵图。虽经数百年风霜雨雪,八阵图依然箕张翼舒,鹅形鹤势,阵容严整,蔚为壮观。以诸葛亮经天纬地之才,虽能乘“黄牛白腹,五铢当复”之天时,辅助刘备开创蜀汉王业,却也无力在蜀后主的庸碌之下光复汉室江山,怎不令人痛恶妨贤之辈耽误之甚?杜甫观八阵图,曾作诗吊道: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后刘禹锡再引诸子往观八阵图时,曾深有感怀,对诸子言道:“八阵图迨今已愈六百余年,而其岿然不动者,乃因诸葛武侯诚明一心,为先主效忠,鞠躬尽瘁,感动天地。况且此阵法出自《六韬》,由姜太公之上等智慧所构,自创肇以来,唯诸葛孔明可以运之,所以神明亦当保持,一定而不可改毁。东晋桓温征蜀路过此地时,曾立碑刻文曰:‘望古识其真,临源爱往迹。恐君遗事节,聊下南山石’。”

杜甫至此地时,已是垂垂暮年,早已泯灭仕途期望,心知行将就木,因而吟唱中咏古叹今,痛惜诸葛亮未能阻止刘备轻率伐吴,致使功败垂成,饱含憾意。而刘禹锡至此时,胸中仍怀万丈雄心,以后辈总结前人是非而欲更上层楼之心态,亦作下一首《观八阵图》之诗,满腔豪情壮志跃然而出:

轩皇传上略,蜀相运神机。水落龙蛇出,沙平鹅鹳飞。

波涛无动势,鳞介避馀威。会有知兵者,临流指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