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4735000000034

第34章 失至亲悲彻骨髓

就在刘禹锡下定决心再在连州吏隐十年之际,却意外地离开了连州。元和十四年(819),刘禹锡的母亲卢氏以近九十高龄寿终正寝,朝廷追赠为彭城县太君。卢氏虽加哀荣,毕竟抱憾。讣闻传来,刘禹锡欲哭无泪,只叹一生执着进取,年轻时恃才轻狂,冒进获罪,年长后虽得修身之道,却不逢明时,仕途蹭蹬,徒令高堂担忧,最终不得亲奉医药,为母亲送终。为士大夫者忠孝两空,若非苦厄之极,焉能至于是?

刘禹锡辞去官职,北归洛阳为母亲丁忧。这是一条他从未设想过的回归之路,想到那位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亲人已经永远离去,刘禹锡感到自己与天地灵气的联系似乎突遭截断,悲怆之中,文思堵塞,胸中虽有万千意象,竟不能发于一词。如此一路艰难而行,渐至衡阳地界。

来到衡阳,刘禹锡不由想起元和十年(815)时与柳宗元同出长安,行至衡阳,唱和再三方得分离。那时柳宗元自请以柳州易播州,正为禹锡有老母在堂,刘母逝后,柳宗元亦派人前来吊唁。如今奉丧北还,若能与柳宗元相聚,必当再尽感激之情。况且,能将刘禹锡从极度悲哀中唤醒者,除柳宗元外可得他人?

为不失与柳宗元相聚机会,刘禹锡早早命人前往柳州,与柳宗元相约在衡阳相见。十一月时,刘禹锡一行赶到衡阳,在江口寻一馆舍住下,只待柳宗元前来。想到将与故人相会,刘禹锡目中竟然模糊,直欲将满腔悲愤通通与知己哭诉。

住过三日,已过约定之期,柳宗元却依然不见身影,刘禹锡不禁焦急难耐,日日在码头巴望,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至第四日,仆从来报,言称有柳宗元府上差人到访。刘禹锡大喜,忙命来见。

来人身着素衣,刘禹锡心中猛然一沉,跌坐座中,嘴唇嗫嚅,却迟迟不敢发问。柳府差人风尘仆仆,脸上泪痕未干,见刘禹锡如见亲人,连滚带爬跪拜在堂,放声啼号道:“使君,我家员外,没了!”

差人伏地痛哭,刘禹锡如遭霹雳,完全无法接受,以为是在梦中,呢喃道:“胡说……”

差人将身上包裹解下,呈在刘禹锡面前,哭诉道:“刘使君,我家员外自到柳州后,旧疾久不痊愈,近闻使君母丧,忧愤交加,竟至不治。员外弥留之际,差小人前来向使君报丧,并将生平文章尽付使君,称唯有使君可以代他整理遗集。”

刘禹锡已无力从座中站起,眼见面前积尺之宗元书稿,却无法拿起。差人接着哭道:“员外半生孤苦,客死他乡,唯念与使君情投谊合,交情深笃,员外身后一家孤寡,还需托付使君照料,请使君万勿推辞!”

差人从怀中掏出柳宗元遗书,递到禹锡面前。禹锡不忍卒读,只将遗书攥在手中,然后挥了挥手,家仆抹了泪,将地上文稿收起,领柳府差人下去。

众人方出门去,便听堂中刘禹锡悲情崩溃,呜咽之声不及宣泄,洪水般的伤痛终化为痛彻天地的悲鸣。先丧慈母,又失挚友,支撑刘禹锡在艰难困苦之中保持乐观自信的精神支柱,几乎顷刻之间全部垮塌。柳府差人生怕刘禹锡悲伤过度,欲复入堂劝慰,却被刘府仆人所止:“老太君去后,使君一直强打精神,今日再听柳仪曹亡故,必定无法自持,且待使君宣泄一番,再作宽慰吧。”

柳府差人又言及柳宗元弥留时念及刘禹锡时亦是如此情形,由衷地深为刘、柳情谊感怀,不忍打扰,垂泪而去。

巨大的悲痛将刘禹锡的身心彻底席卷一空。当年衡阳一别,谁意竟是生死两端,昏天黑地的恸哭中,刘禹锡泣诉对亡人的思念: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

马嘶循古道,帆灭如流电。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重至衡阳伤柳仪曹》

刘禹锡回想与柳宗元相识相知凡二十余年,自同中进士时起,便惊为知己,定为死交,后各经磨砺,在御史台时各领风骚,意气何等风发!永贞革新时,刘、柳参与禁中,多少国家大计皆出于二人之手,运筹帷幄,何等自信!而后十五年江湖沉沦,二人相互勉励,相互安慰,其中款曲,何等感人!

痛心疾首之下,刘禹锡忽然想起柳府差人曾说,柳宗元在柳州并无亲属,身后妇孺无人做主,想来必然孤苦无依,不由得强忍住悲哀,向二人共同好友李程、韩泰、韩晔等人寄出讣告,然后亲自为友人操办丧事。

在元和十四年(819)柳州冬日的凄风苦雨里,刘禹锡几番哭倒在柳宗元灵前,将一腔肺腑尽唱于悲痛欲绝之吊辞之中:

维元和十五年,岁次庚子,正月戊戍朔日,孤子刘禹锡衔哀扶力,谨遣所使黄孟苌具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亡友柳君之灵。呜呼子厚!我有一言,君其闻否?惟君平昔,聪明绝人。今虽化去,夫岂无物!意君所死,乃形质耳。魂气何托,听予哀词。

呜呼痛哉!嗟予不天,甫遭闵凶。未离所部,三使来吊。忧我衰痛,谕以苦言。情深礼至,款密重复。期以中路,更申愿言。途次衡阳,云有柳使。谓复前约,忽承讣书。惊号大哭,如得狂病。良久问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伸纸穷竟,得君遗书。绝弦之音,凄怆彻骨。初托遗嗣,知其不孤。末言归,从祔先域。凡此数事,职在吾徒。永言素交,索居多远。鄂渚差近,表臣分深。想其闻讣,必勇于义。已命所使,持书径行。友道尚终,当必加厚。退之承命,改牧宜阳。亦驰一函,候于便道。勒石垂后,属于伊人。安平宣英,会有还使。悉已如礼,形于具书。

呜呼子厚!此是何事?朋友凋落,从古所悲。不图此言,乃为君发。自君失意,沉伏远郡。近遇国士,方伸眉头。亦见遗草,恭辞旧府。志气相感,必逾常伦。顾余负衅,营奉方重。犹冀前路,望君铭旌。古之达人,朋友制服。今有所厌,其礼莫申。朝晡临后,出就别次。南望桂水,哭我故人。孰云宿草,此恸何极!

呜呼子厚!卿真死矣!终我此生,无相见矣。何人不达?使君终否。何人不老?使君夭死。皇天后土,胡宁忍此!知悲无益,奈恨无已。子之不闻,余心不理。含酸执笔,辄复中止。誓使周六,同于己子。魂兮来思,知我深旨。呜呼哀哉!尚飨。

闻此祭文,来往吊客无不黯然,刘、柳情谊更为天下所知。奈何刘、柳二人皆清廉自守之辈,俸禄之外别无资财,刘禹锡为治母丧已将积蓄倾尽,柳宗元遗产只有一世清名,虽然吊客纷纷慷慨解囊,但有杯水车薪之叹。幸得裴度深知刘、柳清贫,自河东遣使来祭,捎来银钱救急,方助柳宗元归葬故里。自此之后,刘禹锡果然待柳宗元遗孤柳周六、柳周七如同己出,亲自教导学业,无不周悉。后唐懿宗咸通年间,受刘禹锡言传身教的柳周六与韩愈之孙韩绾中同榜进士,又谱一段士林佳话。

元和十五年(820)正月,刘禹锡尚在料理柳宗元后事,便接到朝中传来惊天消息——宪宗突然驾崩,太子李恒已继位称帝。按朝廷昭告,宪宗乃误服金丹毒发而亡,进献金丹的方士柳泌、僧人大通以奸佞而被杖毙,保举二人之左金吾将军李道古贬循州司马,其余方士亦同被流放。但此说法之中却有蹊跷之处——以拥立之功深受宪宗信赖的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与宪宗同日暴亡;不日之后,澧王李恽亦传死讯,据称以悲伤过度殉父而亡,令人起疑。

刘禹锡闻此中款曲,凄然大笑。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贞元二十一年(805)时,顺宗内禅、其后暴毙,与今日情形何等相似?服金丹毒发而亡,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怎能瞒过刘禹锡的眼睛?即使是在连州,刘禹锡尚可耳闻元和末年的立嗣斗争,天下又有几人能相信那些漏洞百出的说法?

平定淄青之后,宪宗心中骄傲自满之情极度膨胀,时时以削平藩镇而自比太宗之功,不再殚精竭虑治国理政,却如历代帝王一样,整日只思长生不老,欲永享国祚。韩愈谏迎佛骨而遭宪宗大忌,正因宪宗欲求佛祖庇佑以得长寿。元和十四年(819),方士柳泌进献金丹,宪宗服用之后,性情大变,暴躁易怒,动辄杀人。吐突承璀从来逢迎宪宗,虽深知金丹必害宪宗性命,却私下密谋趁宪宗神志混沌之时另立东宫,拥立由其带大的澧王李恽为太子,欲再建拥立之功。与之相对应,太子李恒得到了宦官梁守谦、王守澄、陈弘志等支持,并有母舅司农卿郭钊为外援。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夜,宪宗毒发重病,吐突承璀以为时机已到,奏请另立东宫。陈弘志等突然率禁军攻入寝宫,大肆杀戮,将宪宗与吐突承璀党羽一并斩尽杀绝,随即拥立李恒继位称帝,史称穆宗,并向天下昭告宪宗死于金丹毒发,令柳泌等人做了替罪羔羊。

宪宗在四十三岁的壮年暴毙虽是咎由自取,但对大唐王朝来说,宪宗的早逝,宣告了短暂中兴的夭折,一个更加黑暗的时代悄然降临在帝国身上。自安史之乱后,皇帝的废立第一次由宦官完全包办,象征着宦官的权力终于登上了这个王朝的顶峰。自唐穆宗起至唐亡,九重废立皆出于宦官之心意,弑君之事屡见于史书。

十余年来,无论刘禹锡在表章中写出何等赞颂言语,在他心中,因永贞政变之事始终对宪宗怀有芥蒂。刘禹锡一心为国尽忠,宪宗却因做贼心虚而将贤能臣子斥逐远方十多年,刘禹锡之所以忠孝两空,痛失挚友,皆拜宪宗所赐。有此情由,即使心中偶作幸灾乐祸之念,亦属人之常情。

可是,宪宗就连暴毙,也赶在了一个对刘禹锡十分不利的时候,不能不令人感慨,运气的确是决定人生的重要因素之一。

贞元十二年(796)时,少年得志的刘禹锡在仕途上升的关键时刻,因丁父忧而蹉跎三载。元和十四年(819),困顿之中的刘禹锡回洛阳丁母忧,不经意之间,又失去了脱出罗网的机遇。宪宗暴亡后,奸臣皇甫镈被贬死崖州,老友崔群为御史大夫,好友杨嗣复之父杨於陵为户部尚书,韩愈自袁州刺史擢为国子祭酒,白居易、元稹相继从谪籍中脱离,为穆宗所重,先后任知制诰,李吉甫之子李德裕自监察御史充翰林学士并加屯田员外郎。奸佞者遭斥退,负屈者受重用,唐穆宗初登大宝后的作为令刘禹锡看到了新的希望。但是,刘禹锡以丁忧之身,却无从在这一波平反浪潮中受到半点恩惠,命运对刘禹锡的捉弄,已至无以复加之境地。

元和十五年(820)七月,柳宗元灵柩迁回祖籍万年县安葬,韩愈亲撰墓志铭,崔群亦有祭文哀悼;韩泰远在漳州,遣使奉唁资以尽曾同患难之谊。刘禹锡丁忧之中,前途不见光明,悼亡之心格外深沉,迨宗元过世八月之后,仍常梦中惊醒,以为挚友尚在,却见宗元遗孤恬睡在侧,只能暗自垂泪,收拾哀思,尽托于重祭之文:

呜呼!自君之没,行已八月。每一念至,忽忽犹疑。今以丧来,使我临哭。

安知世上,真有此事!既不可赎,翻哀独生。呜呼!出人之才,竟无施为。炯炯之气,戢于一木。形与人等,今既如斯。识与人殊,今复何托?生有高名,没为众悲。异服同志,异音同叹。唯我之哭,非吊非伤。来与君言,不成言哭。千哀万恨,寄以一声。唯识真者,乃相知耳。庶几傥闻,君傥闻乎?呜呼痛哉!

君有遗美,其事多梗。桂林旧府,感激生持。俾君内弟,得以义胜。平昔所念,今则无违。旅魂克归,崔生实主。幼稚甬上,故人抚之。敦诗退之,各展其分。安平来赙,礼成而归。其他赴告,咸复于素。一以诚告,君傥闻乎?呜呼痛哉!君为已矣,余为苟生。何以言别,长号数声。冀乎异日,展我哀诚。呜呼痛哉!尚飨。

长庆元年(821),八司马中除已亡故的韦执谊、凌准、柳宗元、程异和正在丁忧的刘禹锡,韩泰由漳州刺史量移郴州刺史,韩晔由汀州刺史量移永州刺史,陈谏由循州刺史量移道州刺史,正式宣告终结了八司马不得量移的梦魇。

在庆幸同难之人终获量移的欣喜和对自身未来的惶惑中,刘禹锡熬过了丁忧的最后一年。长庆元年冬,刘禹锡丁忧期满。元稹时任翰林学士,深受穆宗宠遇,刘禹锡终可稍受友人援手,迎来了迟到太久的量移之命,得授夔州刺史。只是此时,朝中的局势再度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令刘禹锡更觉立足艰难。

元和三年(808)时,李宗闵、牛僧孺应贤良方正、能极言直谏科得中上策,为时宰李吉甫所不容,被贬斥在外多年不得升迁。李宗闵后因在裴度淮西行营幕府中立下军功,擢驾部郎中知制诰,元和十五年(820)正拜中书舍人,有入相之望;牛僧孺在元和朝始终被排斥在外,至穆宗继位后,方以坚拒贿赂而受重用,先为库部郎中知制诰,后擢御史中丞。正在李宗闵、牛僧孺等仕途光明之时,李吉甫之子、翰林学士李德裕再次以科举之事发难。

长庆元年,钱徽知贡举,录取进士二十五人,其中有李宗闵之婿苏巢、裴度之子裴譔、杨汝士之弟杨殷士及郑覃之弟郑朗等人。西川节度使段文昌(即为李愬撰平淮西碑者)与翰林学士李绅曾付书钱徽,以所善者相托付,不料无一得中,段文昌盛怒之下向穆宗告发,奏钱徽贡举不公,所取进士皆公卿子弟而无艺能,得中系以“关节”而得。

穆宗闻奏,召翰林学士李德裕、元稹、李绅询问。李德裕本因李宗闵曾指斥其父而恶之,又与元稹、李绅相善,三人皆言段文昌奏报属实。穆宗派中书舍人王起和主客郎中白居易复试,果然原中进士者仅有三人勉强合格。穆宗深恶痛绝,将以“关节”而得中者尽数黜出,并将钱徽、李宗闵、杨汝士贬官外放。由此,元和三年(808)科场案埋下的祸根,在长庆元年(821)的科场案中终于爆发出来。此后数十年之中,牛僧孺、李德裕各自凝聚一批当世精英,展开党同伐异的争斗,在大唐王朝日益衰落的时代下,精英官僚集团的分裂与倾轧严重消耗了王朝的能量,无疑放任了这个具有伟大进取精神的时代走向毁灭。

愈演愈烈的牛李党争,是摆在刘禹锡面前的一道难题。论交情,牛僧孺十五岁时,刘禹锡与柳宗元闻名前去寻访,本应是一段佳话。谁知阴差阳错之中,刘禹锡的疏忽慢待在年少气盛的牛僧孺心中留下了阴影,又因牛僧孺投在与裴度激烈争斗的李逢吉门下,刘禹锡作为裴度的忠实追随者,与牛僧孺的隔阂愈加深刻;李德裕是李吉甫之子,因李吉甫之故,对刘禹锡抱有好感,其积极进取的政治主张也与刘禹锡一脉相承。但穆宗新立之后,李逢吉以帝师将受重用,刘禹锡与李德裕、裴度相友好,势必遭到排挤。所幸刘禹锡与李逢吉之党令狐楚私交甚厚,仍有周旋之间隙。总而言之,与其在长安错综复杂的政局中如履薄冰地站班排队,远牧夔州不失为坐待时局澄清的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