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纷纷回座,刘禹锡缓缓起身,提酒壶至堂中,为众人一一斟酒。斟毕,自举一杯,忽然向众人弯腰鞠躬。众人措手不及,慌忙起身还礼。牛僧孺扶起刘禹锡,道:“刘公何故行此大礼?座下诸人皆公之后辈,何敢当耶?”
“今日春光和暖,高朋满座,本应诗酒词画,共叙风流,不想诸位贤达竟为老夫之郡望而起争执,实乃老夫之过!”
闻听此言,适才争执之人无不惊惶。刘禹锡却微笑摆手,继续道:“不过,今日之筵着实难得,不妨趁此良机,将老夫家世渊源与诸君细细辨明。”诸人闻言驻杯,心怀敬意地静听刘禹锡之言。
“天下望族,无非崔、裴、卢、二王、二李七家,而我朝崇尚门第郡望,自夸与夸赠之风必盛,非独子一人。便是老夫年轻时,也不免俗。如今古稀之岁,想来可笑!老夫当年初到长安,备考之余与在京学子交游往来,因旁人皆自言身出名门望族,于是心生虚荣之念。本欲自夸彭城,然毕竟初出茅庐,风头不宜过盛,因思可认作汉中山靖王之后。中山靖王亦为贤王,据传子嗣多达百余人,支脉不可胜数,料无处可查。因此,方成‘中山刘梦得’之说。”
众人闻言,各自思忖。刘禹锡既非中山人,亦非彭城人,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又思各自往日经历,自夸门第、虚赞他人之事,不免有之。见刘禹锡以风烛之年,言之坦然,众人更觉谬认郡望之事实在索然无味,徒占虚名,止增笑耳。
刘禹锡见众人皆不言语,恐败坏了兴致,提声道:“诸君勿因老夫所言而悸悸然,如此便是老夫的罪过了!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士人屡兴浮夸放纵之风,不以不学无术为耻,却以攀比门第为荣,至我圣朝之时,此风已渐渐消减。时至今日,门第虽存,然世人更重道德学问,只望在座诸位——尤其后生才俊,需勤习诗书,胸怀齐治之事,以为正途。若如此,门第之说权作笑谈之资耳,可耶!”
刘禹锡虽作此议,却有矫饰。世人始著郡望,正是兴于唐朝。因名门世家以郡望自矜,相与通连,雄踞一方,更试图垄断朝政,寒门庶子进身艰难,不免奋而抗之。牛僧孺正是庶族官僚的首领人物,以其为核心的庶族进士出身的官僚们,与以李德裕为代表的门荫出身的士族官僚们斗争多年,互有胜负。刘禹锡今日既为牛僧孺座上之宾,虽与李德裕颇有交情,亦不得不敷衍郡望之事,以免主人不悦。
再闻刘禹锡此言,众人忽然心生开朗,再无沉闷之气,纷纷向刘禹锡敬酒,以谢教诲。待一轮饮罢,白居易问:“老朽记得梦得自小在苏州嘉兴长大,梦得祖籍当在嘉兴否?”
刘禹锡摇头道:“非耶!老夫虽生于嘉兴,长于江南,但依先父所言,安史之乱前,我刘氏一族长居洛阳,至安史之乱,方举族迁往江南。”
“那刘公之祖籍,必在洛阳!”牛僧孺断言道,“既是世居洛阳的中原刘氏,必然可追溯至汉室宗亲,刘公虽非彭城、中山,仍可为王侯之后!”
刘禹锡却又摇头:“牛相公且慢!据先父所言及家谱记载,我族七代先祖刘亮,曾为前朝官员,随朝廷迁都洛阳而定居于此。查史书可知,《魏书.高祖纪》有载:‘太和十九年六月丙辰,诏迁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还北。于是代人南迁者,悉为河南洛阳人。’又有《周书.明帝纪》载:‘二年三月庚申,诏曰:三十六国,九十九姓,自魏氏南徙,皆称河南之民。’即至周明帝宇文毓时,仍下诏书重申当初随魏氏南徙的各族民众皆称河南之民。《隋书.经籍志》又载:‘后魏迁洛,有八氏十姓,咸出帝族。又有三十六族,则诸国之从魏者;九十二姓,世为部落大人者,并为河南洛阳人。’由此可知,我祖刘亮,应于西魏时与西魏朝廷同迁洛阳,我族刘氏,本是来自北方,与汉室之刘氏并非一脉。而北方刘氏源出匈奴。”
“匈奴?”数人异口同声惊呼。
“正是!”刘禹锡肯定道,“汉高祖时,曾以宗女为公主,与匈奴冒顿和亲,约为兄弟,故其子孙亦冒用刘姓。西晋时,匈奴刘元海起兵反晋,曾对部众说:‘今见众十余万,皆一当晋十,鼓行而摧乱晋,犹拉枯耳。上可成汉高之业,下不失为魏氏,吾又汉氏之甥,约为兄弟,兄亡弟绍,不亦可乎?且可称汉,追尊后主,以怀人望。’刘元海改大单于号为汉王,后又称皇帝,将匈奴冒领刘姓充汉室后裔的谱系延续下来。”
听完刘禹锡所述,众人方恍然大悟。白居易又将酒杯斟满,敬到老友手中。刘禹锡心领神会,大笑道:“乐天呀,你这龟兹后裔,要与我这匈奴后裔痛饮一杯吗?”
白居易却道:“还得多一杯!当年你、我、元微之三人诗冠华夏,没想到我们同为异族之后,可惜元微之这个鲜卑人后裔先行了一步,你我饮酒,怎可不捎上他一杯?”
牛僧孺若有所思,感慨道:“想我大唐气度,恢弘万千,四海精英,齐聚华夏,以此方成千古之盛世。”
刘禹锡接道:“牛相公所言甚是!我大唐之所以能有空前繁荣,正是因为自太宗朝时便广开胸襟,对天下子民一视同仁,令有一技之长者,无论族出何处,俱可为国效力。虽然安史之乱伤我大唐元气极深,但只要朝廷能重拾贞观雄魂、开元气魄,再致天下英才同聚阙廷,使四海来贺,八方来朝,何愁藩镇二心、戎狄不臣,何愁大唐不能再展承平风华?”
言及盛唐气象,时光便失去了统御万物的权威,澎湃豪迈的灵魂激活了年老多病的躯体,刘禹锡走下堂中,与众贤达把盏。刘禹锡之故事朝野尽知,能于德宗至今上凡历七帝而不衰、守其身于党争倾轧之隙者,恐唯此一人耳,因是而受后生推崇尊重,可谓善也!
嘈杂声中,不知何人议论一声:“刘老大人既然祖籍洛阳,当年却与王叔文、王伾那帮南蛮同气连枝,坐受其累,蹉跎岁月,岂不愚哉?”
堂中虽然喧闹,然此语却钻入白居易耳中,居易以幼年曾在符离生活多年,饱受江南人文濡染,未尝不以江南客自居,而又未尝不受其累,至于闻人非议,当下叱之:“何人放肆,竟敢口出不逊,侮辱勋栋?”
一怒既发,众人色变,议论者莫敢复言,旁观者更无答词。牛僧孺问明缘由,亦感尴尬。见无人敢应,白居易拂袖欲去,刘禹锡将他劝住。“乐天且休动怒!禹锡一生所受飞语流言不可胜数,区区议论何足挂齿?我朝疆域辽阔,亘古未有,南北虽有驿道相连、运河可通,但毕竟往来不便,交流不深。由不解而生怨,不亦有乎?可听老夫一论!”
见刘禹锡面无愠色,白居易盛怒渐消,宾主颜色方解。禹锡论道:“方才牛相公曾言,我大唐有贞观至天宝之百年盛世,因其聚拢四海精英,俱为圣朝所用。曩时孰闻南北之争邪?不意胡虏恬颜负恩,骤起贼众,羶臊阙廷,沐猴而冠。崤函之险不敷于拒敌,潼关之固无以为御寇,乃至玄宗幸蜀。肃宗甫立,四方勤王之师往来征战,膏腴之地尽殁于战祸,中原人士避地至东南者日多。据某所知者,近朝股肱之中,乐天早游吴越,韩吏部愈幼随其兄南迁,继而就食江南,柳子厚之父举族入吴,杨於陵客居江南数载,权相公德舆自其父辈时起便已寓家洪州,崔相公群尝隐居毗陵,更有大司徒杜公佑进仕于江南。由是观之,其大势也。天子臂膀,一文一武,若一阴一阳,相合者兴,违合者亡,众文臣贤士若非避居江南,势必辱于贼手,或以死赴国,或折节附逆,则报君者何人邪?
“且夫征战者,实战之以钱粮也,不独朝廷将士,更有回鹘借师,无钱粮供给何以为战乎?当是时,仆射刘相公晏临危受命,领都畿、河南、淮南、江南、湖南、荆南、山南东道转运常平铸钱盐铁等使。公任人唯贤,雷厉风行,革新漕运,治理盐铁,敛不及民而民益许之,用度既足而民不加困,令乱不及江南半壁,又以钱粮供王师所用。安史贼酋不识牧民之道,以暴敛对善政,焉有后继之力乎?
“仆射刘相公晏尝置场院于治下诸道,为江南士人辟一出仕之途径,与诸道节度观察使之辟署相类。刘公因治税赋之功而入相,门下之徒相继入掌财政,为枢要之职。亦因江南乃税赋钱粮之仓,朝廷派往江南的官员多精明强干,出镇江南州郡则晋身尤易。与此对应,北方坚持奋战的平叛将士功勋卓著,同望显位。南北相怨,盖由此而生矣。后越州山阴人王叔文由太子陪侍用事,非者众而和者寡,焉由其不以亲之者为心腹欤?叔文持论,一曰削藩,二曰制内,天下知之,而不法者惧之。然削藩与制内乃天下之公论,顺天应人,于是不法者行围魏救赵之计,攻叔文以江南小吏暴起秉政,欲使江南仕人尽占庙堂。朝中官员籍北方者居多,闻之莫不惊恐,遂罗织罪状,聚而倾之,以致事败。其后南北相争之事时有闻之,朝野党争之外,更添纷乱。仕人之心离散,而天下不安。虽宪宗秉刚强之政而成中兴之势,终难相继。至今中人用事,藩镇为患,我等君子为人臣子,孰能自安乎?”语及此,禹锡痛心疾首,其言虽无厉色,却深撼人心。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牛僧孺进士出身,圣人教诲本烂熟于胸,然宦海浮沉,争权夺利、党同伐异,于家国天下往往无暇置目,今日闻禹锡议论,复思圣人言语,作为党争首领,牛僧孺尤觉愧深。而堂中客人未尝无有以籍地、朋党而论世是人非者,闻长者教训,焉能不自惭形秽、反躬自省?
牛僧孺虽有赧颜,然细思之,却不得不示意刘禹锡慎言。永贞一案至今尚未平反,虽然当年之人已凋零将尽,但其削藩、制内之主张,仍为当朝所忌讳。南衙耳目甚广,如若闻之,必以刑求。
禹锡往日无论应酬唱和还是与人议论,罕有如此直白恣意之态。牛僧孺、白居易深知永贞内情,后又经甘露之变,目睹株连之烈,急欲阻之,奈何禹锡兴起,视而不见,更因堂下后生晚辈多不闻当年旧事,听禹锡三言两语唯觉不足,纷纷探问根由。虽有牛僧孺喝止,但众人更加好奇,即缄于口,亦形于色。
见刘禹锡仍未有罢休之意,牛僧孺急急懊恼,白居易却心生感伤,谓牛僧孺道:“牛相公勿扰,老朽与梦得常相佐伴,深知他有一腹苦怨,三十七年未得倾诉,方今已逾古稀,欲言之于后生,无为不可也!”
牛僧孺叹道:“梦得今日一反常态,只怕将胸中块垒吐尽,人也已到油枯灯尽之时。”见刘禹锡与众人谈兴正浓,便不再阻拦,只命仆人关闭府门,不许外人进出,内又添上新酒,惟愿美酒醉人,不使片语外传。此时刘禹锡微醺,亦不入上座,却请人置一蒲团于堂中,令众人围拢过来,听他讲述那些永远不会被遗忘的历史……
当刘禹锡在邙山聚会上一吐块垒后,便决定自己应该留在洛阳家中好好休息,以待来日。然而,他的足疾一发不可收拾地日益恶化,使他感知来日不多。刘禹锡拒绝家人为他请医诊治的建议,他对自己生命的掌握甚至超过任何神明。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就要走到终点了。当世能给他的,只有文坛上的些许微名,真正能读懂他的人,也许在未来。他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笔墨,诚实地记录下自己的一生,好让后人能够从迷雾万重的史书中读到那个最真实的刘禹锡。
抱病之中,刘禹锡将生命最后的光辉,化入了这篇《子刘子自传》之中:
子刘子,名禹锡,字梦得。其先汉景帝贾夫人子胜,封中山王,谥曰靖,子孙因封为中山人也。七代祖亮,事北朝为冀州刺史、散骑常侍,遇迁都洛阳,为北部都昌里人。世为儒而仕,坟墓在洛阳北山,其后地狭不可依,乃葬荥阳之檀山原。由大王父已还,一昭一穆如平生。曾祖凯,官至博州刺史。祖锽,由洛阳主簿察视行马外事,岁满,转殿中丞侍御史,赠尚书祠部郎中。父讳绪,亦以儒学,天宝末应进士,遂及大乱,举族东迁,以违患难,因为东诸侯所用。后为浙西从事,本府就加盐铁副使,遂转殿中,主务于埇桥。其后罢归浙右,至扬州,遇疾不讳。小子承夙训,禀遗教,眇然一身,奉尊夫人,不敢殒灭。后忝登朝,或领郡,蒙恩泽,先府君累赠至吏部尚书,先太君卢氏由彭城县太君赠至范阳郡太夫人。
初,禹锡既冠,举进士,一幸而中试。间岁,又以文登吏部取士科,授太子校书。官司闲旷,得以请告奉温清。是时年少,名浮于实,士林荣之。及丁先尚书忧,迫礼不死,因成痼疾。既免丧,相国扬州节度使杜公领徐泗,素相知,遂请为掌书记。捧檄入告,太夫人曰:“吾不乐江淮间,汝宜谋之于始。因白丞相以请,曰:“诺。”居数月而罢徐泗,而河路犹艰难,遂改为扬州掌书记。涉二年而道无虞,前约乃行,调补京兆渭南主簿。明年冬,擢为监察御史。
贞元二十一年春,德宗新弃天下,东宫即位。时有寒隽王叔文,以善奕棋得通籍博望,因间隙得言及时事,上大奇之。如是者积久,众未知之。至是起苏州掾,超拜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遂阴荐丞相杜公为度支盐铁等使。翊日,叔文以本官及内职兼充副使。未几,特迁户部侍郎,赐紫,贵振一时。予前已为杜丞相奏署崇陵使判官,居月馀日,至是改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等案。初,叔文北海人,自言猛之后,有远祖风,唯东平吕温、陇西李景俭、河东柳宗元以为言然。三子者皆与予厚善,日夕过言其能。叔文实工言治道,能以口辩移人。既得用,自春至秋,其所施为,人不以为当非。时上素被疾,至是尤剧。诏下内禅,自为太上皇,后谥曰顺宗。东宫即皇帝位,是时太上久寝疾,宰臣及用事者都不得召对。宫掖事秘,而建桓立顺,功归贵臣。于是叔文首贬渝州,后命终死。宰相贬崖州。予出为连州,途至荆南,又贬朗州司马。居九年,诏征,复授连州。自连历夔、和二郡,又除主客郎中分司东都。明年追入,充集贤殿学士。转苏州刺史,赐金紫。移汝州,兼御史中丞。又迁同州,充本州防御长春宫使。后被足疾,改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又改秘书监分司。一年,加检校礼部尚书兼太子宾客。行年七十有一,身病之日,自为铭曰:
不夭不贱,天之祺兮。重屯累厄,数之奇兮。天与所长,不使施兮。人或加讪,心无疵兮。寝于北牖,尽所期兮。葬近大墓,如生时兮。魂无不之,庸讵知兮!
作完自传后不久,唐武宗会昌二年(842)秋,刘禹锡溘然长逝于洛阳宅中,官终检校礼部尚书,兼太子宾客,后追赠兵部尚书,葬于祖坟荥阳檀山原。
刘禹锡去世后,白居易再无诗力相抗之人可与他唱和,独自在世之悲苦漫溢而出,汇成两首哭刘禹锡之诗: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
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
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
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今日哭君吾道孤,寝门泪满白髭须。
不知箭折弓何用,兼恐唇亡齿亦枯。
窅窅穷泉埋宝玉,骎骎落景挂桑榆。
夜台暮齿期非远,但问前头相见无?
——《哭刘尚书梦得二首》
在名家辈出的中唐诗坛上,刘禹锡是卓然独树一帜的重要诗人。他的诗远绍《诗经》《楚辞》的创作精神,近取杜甫博大浑涵之风采和民影俗谣清新刚健之气,既不同于韩、孟诗派的尚险求奇,也有别于元、白诗派的重写实尚通俗。他的诗风亦如其人,豪迈刚劲,时见悲凉、沉重,但不衰颓,更不失坚韧的精神,读之常令人起肃然敬畏之感,所以白居易称他为“诗豪”(《刘白唱和集序》),历代论者也几乎一致公认。白居易在《刘白唱和集解》(《白居易集》卷六九)言:“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又言:“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句之类,真为神妙,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诗豪”之说,得到历代论者几乎一致的公认。例如宋人宋祁《新唐书.刘禹锡传》、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都引用并赞同白居易称刘禹锡为“诗豪”。明人胡应麟《诗薮》称:“唐七言律……梦得骨力豪劲。”胡震亨《唐音癸签》也说“禹锡有诗豪之目”,是“才情之最豪者”。瞿佑《归田诗话》说禹锡“英迈之气,老而不衰”。清沈德潜则说“大历十才子后,刘梦得骨干气魄似又高于随州(刘长卿)”(《说诗晬语》)。
由于刘禹锡长期经受磨难,对政治、历史、天道、人生作了深刻的思考,使他的诗还有一种哲人的睿智,感慨深沉,思想深邃,力度雄浑,又不乏耐人涵咏的韵味。他兼擅五七言古体与近体律绝,写得最出色的是七绝和七律。他用古体形式写的比兴寄托的讽喻诗,如《昏镜词》《养鸷词》《聚蚊谣》《百舌吟》等,针砭时弊,爱憎鲜明,批判力强。咏史怀古之作数量不算多,基本上采用五七律绝的形式,在吟咏前朝史事及其有关的风景遗迹中,抒写出深沉的怀古幽思与深刻的现实忧患意识,并使二者融为一体。其中《金陵五题》《金陵怀古》《西塞山怀古》等篇,都是千古传诵的杰作。他在朗州、夔州等地任职时,还努力向民歌学习,直接运用竹枝词、杨柳枝词等民歌曲调创作,既有民歌的浓郁生活气息和生动活泼风格,又有文人诗的精炼、优美、含蓄,可谓雅俗共赏,深受人们的喜爱。这些带有民歌风的诗,讴歌荆楚、沅湘、巴蜀等地的风土人情、民众的生产劳动和生活,大大拓展了诗歌的题材内容。此外,刘禹锡还是最早尝试写词的文学家之一。刘禹锡的诗歌并不只在他生活的时代享有盛誉。他的诗歌风格对杜牧、李商隐等晚辈的影响十分明显。宋代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大家也对刘禹锡的诗歌推崇有加。
同时,刘禹锡的文章虽说成就逊于其诗,也许不及唐宋八大古文家中的韩愈、柳宗元,但他在唐代古文运动中也发挥过重要作用。刘禹锡引用同时代的古文家李翱的一段话:“翱昔与韩吏部退之为文章盟主,同时伦辈,惟柳仪曹宗元、刘宾客梦得耳。”(《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序》)证明他自己也认可这个评价当之无愧。刘禹锡强调“文章之用”(《唐故相国赠司空令狐公》),主张“有为而为之”(《唐故衡州刺史昌君集纪》),他说:“文之细大,视道之行业。故得其位者,文非空言。”(《唐故相国李公集纪》)这些见解,都是同韩、柳所倡导的古文运动的理论相一致。他一生创作了大量的散文,除了公文、应酬文一类的作品以外,大都言无虚发,具有积极、深刻的思想内容。宋人谢采伯的《密斋日记》说:“唐之文风,大振于贞元、元和之时,韩、柳倡其端,刘、白继其轨。”这个看法是公允的。
刘禹锡的文兼备众体。其赋现存十篇,大部分作于被贬谪期间,有的抒发抑郁寡欢的意绪,如《问大钧赋》;有的用以砥砺意志,如《砥石赋》。作于晚年的《秋声赋》,在舒泄孤愤中仍发出乐观进取的呼声。
除赋外,刘的表状奏启、碑传铭诔、书信序记等均有不少作品。其中最有思想和文学价值的是他的论文和杂文。他的论说文一般具有论证充分、说理透辟、词锋犀利、善于设譬等特点,读来令人感到雄健晓畅,有气势有力度。文章深入浅出,令人信服。譬如,《天论》运用了设问、对答等形式,行文上注意排比句、对偶句的运用,乃至声音韵律都作了精心的安排。如上篇论天道人道之不同,从“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到“人之能也”一段,一系列以四言为主的排比句宛如奔马,联翩而来,如激湍,滔滔流泻,其中摆出大量事实,极富气势。刘禹锡对自己的论说文也颇为自负。他在《祭韩吏部文》中道:“子长在笔,予长在论。持矛举盾,卒不能困。”唐人有“杜诗韩笔”之称,所谓“笔”,就是指一般的散文。刘禹锡认为自己长于写论说文,而韩愈长于写一般的散文,各有所长。论说文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者的思想水平。刘禹锡的政治思想和哲学思想都比韩愈进步、通达、深刻、辩证,加上运笔引文也同韩愈一样深得先秦诸子散文的神理技法,所以说他的论说文的成就比韩愈高些,不为无据无理,至少,也可与韩愈媲美。
刘禹锡的杂文,如《因论》七篇,《鉴药》《儆舟》都能通过日常生活中的事情来挖掘有关政治与人生的哲理,颇能启人灵智。其记叙性散文《机汲记》《救沉志》,题材新颖别致,叙事生动,富于文采。他的哀祭文,如祭韩、柳二文,感情真挚,深沉动人。
然而,刘禹锡的成就绝不仅限于文学领域。他精通医学、哲学,甚至对天文也有一定研究。同时,他更是一位古代杰出的思想家。他的哲学论著《天论》三篇提出“天与人交相胜”等学说,体现了朴素的唯物论和辩证法。刘禹锡用他的生命丰富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涵,是推动中华文明向前发展的卓越力量。虽然他挽救不了大唐的衰败,但后人可以从他的诗文中汲取必要的营养,将我们的时代推向辉煌!
回顾刘禹锡的一生,如果说他在诗歌文章中对群小诽议、败事有余进行猛烈讽刺,却因只能等待良机而略显气势稍颓、只能坐待奸邪失势自亡而略显匡正乏术,那么当他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和唯我独尊(取原意:释迦牟尼诞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我”代表我“我识”,即是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保持本我更重要,人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独不能忘记自己的本心)的浪漫主义情怀在融入中华民族精神后,却恒久地激发着民族的正能量!
刘禹锡是宏大的唐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精彩篇章!阅读他的历史,可以帮助我们思考当下,引领我们憧憬未来。古圣今贤们一脉相传、世代丰富的精神力量,是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永葆活力的源泉。不畏浮议,不惧众毁,坚定自己的信念,坚持自己的道路,是中华文明每一个辉煌时代的共同特征。不论是个人还是社会,只要用心读一些刘禹锡的诗文,必定会得到信心与毅力的加持,这将是我们创造更多奇迹的开始!
(2015.1,三稿于檀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