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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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闪电庆历(9)

范仲淹的头顶太阳就是宋仁宗。他对宋仁宗失望吗?肯定失望,不过,没怎么大出意料。前年,范仲淹为什么要发出《除枢密副使召赴阙陈让》,而且这样的“陈让表”一连就是五道,不愿享受那个贵为枢密副使的“宠异”?是他不想抓住人生千载难逢的好机遇,厉行新政,济世为民,一展云天之抱负吗?肯定不是,他连做梦等的都是这样的机遇。唯一让他游移不定的,正是头顶这个红太阳。别忘了,此时的范仲淹已然早过知天命之年,以他的天赋灵智,以他的人生经历,以他阅世识人的文化积累,他能对自己的仁宗皇帝及其改革冲动完全放心吗?不错,自己这位君王性情敦厚,宽仁爱民,谨守“祖宗家法”而一心想有所作为,不失为一代明君;可要与尧舜文武那样的圣君比起来,他专制皇帝的毛病也常犯,就比如一个说得清、道得明的“朋党”问题,他就愣是不能释怀,动不动就当成紧箍咒使。我范仲淹前两次无故被贬,难道不就是受制于这个紧箍咒吗?尤其是“百官图事件”,是非那样明白,善恶那样清楚,朝野舆论那样明白清楚,可你仁宗皇帝就是不敢触动那个既得利益集团,而宁肯拿真心为你办事的人开刀。那一刀多狠呀,多少精英惨遭打压,一耽搁他们就是五六年哪!你要真心改革,那是多好的机缘?现在想到要变法,倒也不晚;想到要起用我范仲淹,我自会感恩思报。可你能坚守改革主张于始终吗?你能再不受群小左右吗?你总是不会“清君侧”啊!一旦你再听信谗言,又祭起“朋党”牌紧箍咒,那还谈什么改革变法?仁宗皇帝呀,我是太了解你了……这不,看看眼下这局面,还真让我不幸给猜中了。你信富弼、石介会谋反吗?你并不信,你都怀疑夏竦提供那笔迹是伪造的,可你还是宁信其有,因为你认定他们是我范仲淹的“朋党”;苏舜钦、王益柔这一群优秀的中青年官员,多得力的改革人才呀,因为吃一次花酒,花了卖废纸的钱,又醉吟了两句歪诗,就治以重罪,破例重处,断送四十多人的前程。你看不出这是出自私怨,小题大做吗?你当然看出来了,可你不但不宽容,还颁下特诏从严从快惩处,不就是因为这些人大都由我范仲淹举荐,你要敲打他们,警告我们这些推行新政者说:你们的“朋党”对朕威胁太大了,朕要不客气了!事实证明,对于宋仁宗的“遗传软肋”,老年范仲淹是早就看清了的,要说有点意外,那是他没料到宋仁宗自毁新政会这么快,对“朋党”之忌会这么深入骨髓,不可救药。

真正、完全、彻底让范仲淹失望的,是他周围的群山。那是一些什么样的山?或是匍匐在皇权和利禄脚下的险恶且卑微的山,或是只顾自己青山不老、有水常流的平庸之山,或是基本缺乏政治智慧与执政训练的愣头青山……总之,本为同根生,缘何山们都如此不争气呢?这让范仲淹非常失望。不是对某个人,即便他凶险如夏竦、王拱辰,圆滑误事如章得象、晏殊,愣头青得如苏舜钦、王益柔,不是对这些一个个具体人的小失望,那是一种超越私情恩怨的、悲天悯人式的,包括自己在内的,对当代“士”的大失望。

笔者觉得,以范仲淹、王禹偁为代表的北宋文人,在政治思想上有一项颠覆性的创新成果——“君子有党”,其价值和深远意义,一直未能得到足够的重视和研究,如果不说被忽略的话。

在儒家辞典中,“朋党”二字的名声可不好,是个贬义词。祖师爷孔圣人早就告诫说:君子“群而不党”(见《论语·卫灵公》),“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这已是不移之古训。汉、唐时代,朋党争斗激烈,成为一种社会“祸患”,吓得唐文宗李昂说:“去河北贼易,去此朋党难。”于是,在朋党之争中,一方总要把另一方指斥为朋党,使其成为极不光彩的角色,这才觉得师出有名,打得有理,是为捍卫儒学传统而战。然而,时至北宋大变,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转,自信得有点骄傲的北宋文人,一面大张旗鼓地开展儒学复古运动,一面又不拘泥于传统老框框,遂颠覆性地宣称:“夫朋党之来远矣,自尧舜时有之。”首次提出了“君子有党”的政治思想理念,并指出说:关键看君王能否分清何谓君子之党,何谓小人之党,一旦能够分明邪正,“又何难于破贼哉?”从而笑话唐文宗说:“言之不思,一至于此!”说话不过脑子,可笑到这种程度!写出以上这些话的是北宋早期士君子王禹偁,语见其大著《小畜集·朋党论》。王禹偁要比范仲淹大三十五岁,去世时,范仲淹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王禹偁出身农家,但像范仲淹一样少有大志,二十九岁中进士,即在《吾志》诗中表白:“吾生非不辰,吾志复不卑,致君望尧舜,学业根孔姬”“兼磨断佞剑,拟树直言旗”。其文,学韩愈、柳宗元;其诗,崇杜甫、白居易;尤其深受韩愈儒学复古运动的影响,遂成为北宋儒学复兴运动的先驱者之一。紧随其后鼓吹“君子有党”论的就是范仲淹,他早在第一次被贬官,来到山西河中府时,在《上资政晏侍郎书》中写道:

夫天下之士有二党焉:其一曰,我发必危言,立必危行,王道正直,何用曲为?其一曰:我逊言易入,逊行易合,人生安乐,何用忧焉?斯二党者,常交战于天下。天下理乱,在二党胜负之间尔。倘危言危行,获罪于时,其徒皆结舌而去,则人主蔽其聪,大臣丧其助。而逊言逊行之党,不战而胜,将浸盛于中外,岂国家之福、大臣之心乎!人皆谓危言危行,非远害全身之谋,此未思之甚矣。使缙绅之人皆危其言行,则致君于无过,致民于无怨,政教不坠,祸患不起,太平之下,浩然无忧,此远害全身之大也。使缙绅之人皆逊其言行,则致君于过,致民于怨,政教日坠,祸患日起,大乱之下,忷然何逃!当此之时,纵能逊言逊行,岂远害全身之得乎!

“斯二党者”,自然即君子之党和小人之党。范仲淹四十二岁上说的这话,五十六岁再加以强调,就是上引之“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自古以来,邪正在朝,未尝不各为一党,不可禁也,在圣上鉴辨之耳。诚使君子相朋为善,其于国家何害?”这话可是当着宋仁宗的面说的,圣慈呀圣慈,这就“在圣上鉴辨之耳”,你可别学唐文宗!范仲淹之后,这才又有欧阳修的《朋党论》、苏轼的《续欧阳子朋党论》、刘安世的《论朋党之弊》、秦观的《朋党》上下篇,等等。而今总观这些北宋大家的朋党论,大致分为三层意思:一是朋党之事历来就有,何足为奇;二是君子之党志于道,小人之道志于禄;三是君主要善于区分邪正,重用君子之党,摒弃小人之党,以利治国济民。何谓君子?古来“士君子”之谓也。用当今青年酷评家李建军先生的说法,士君子,“就是一群人格独立、道德高尚、以仁为己任、任重而道远的人。他们心中装的是‘天下’,对他们来讲,‘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他们常常被称为‘国士’或者‘天下之士’。他们鄙弃商人的唯利是图的德性,赋予自己的行为以超功利的高尚的性质。”他又引用当代民间思想家林鹏先生的话说:一个真正的士,他是敢于“逆命”的人。“士之为人,理当不避其难,临患忘利,遗生行义,视死如归。有如此者,国君不得而友,天子不得而臣。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国,必由如此人者也。”“此种有觉悟的士,已经变成了全新的士,全新的人。他们可以毫不迟疑地为别人的利益去死,过去是为统治者的利益去死,现在是为普通人(即使是不肖人)的利益去死,这不是简单事情。”可以设想,由这样的一种人“相朋为善”,结成朋党,于国于民是多么好的事情呢?这是一种多么先进的政治思想啊!

可惜,宋仁宗理解不了,他视“朋党”为君权的威胁与挑战,为头等心腹大患。既然史上最开明的宋仁宗尚且不理解,其后那些独裁专制的大小秦始皇们,还能指望他们怎么样呢?

北宋当代的另一部分“士”们,虽然也从小熟知圣贤书,寒窗苦读科甲成名,比如夏竦、王拱辰们,也不理解“君子有党”,只以皇权和利禄为转移,遂坠小人之党,其后代代相传,至今不绝尤盛;再比如石介、苏舜钦、王益柔们,“根红苗正”,大有可为,只缘书生气十足,浪漫情调特高,不谙政治三昧,往往极易中人诡计或为人所用,贻误乃至贻害改革大局,累及乃至断送君子之党……要真正理解范仲淹、欧阳修们的朋党之说,不站在一处精神制高点,何其难哉!

难怪范仲淹只能以沉默应之,叹其不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