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余堂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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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接到中国边防总局宣传部的邀请,让我组织几位诗人到新疆帕米尔高原的红其拉甫边防检查站深入生活,并反映边检官兵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我选好几位诗人后,就开始自我兴奋。

在国内,一般的地方都有机会或可能去采风,唯有边防哨所没敢想,尤其是著名的红其拉甫。我到电脑上查阅:那里海拔5100米,常年积雪,氧气稀薄,十分艰苦。那里有号称“冰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冰峰,那里一条路通三国。

对于我,那里十分新鲜。

5月13号早上五点,我们从家里出发,七点飞机起飞,到乌鲁木齐暂停四十分钟,继续飞喀什,下午两点四十到喀什。七个小时的颠簸,飞机上没睡,也没累,我心里在想:到红其拉甫该怎样抒情?晚上十点,我们到达红其拉甫边检站。说是晚上十点,其实这里的天光还亮。我们顺着地球的自转,一路追赶太阳。

晚饭过后,我们互相看看,没有人紧张与不适。细心而严谨的朱政委还是不放心,让卫生员来给我们量血压。大家聚到我的房间,一个一个地量血压。商震低压100,高压160。蓝野低压110,高压155。刘立云正常。朱零正常。老刀正常。

蓝野平时血压就高,此时略显紧张。而我找不到血压升高的理由。我心里清楚:是兴奋的。

每个房间都备有氧气瓶、红景天口服液、丹参滴丸等药品。

我洗洗就踏踏实实地睡了。

14号早上十点吃饭。饭桌上,朱政委问:“怎么样?身体有什么反应?睡得好吗?”

我睡得很好,朱零、老刀睡得很好,蓝野略差,刘立云一夜没睡。刘立云是现役军人,今年六十岁,有四十年的军龄,他一夜没睡想什么?

上午,我们都换上迷彩服,参观红其拉甫边检站的历史。我们看到了当年用八千元经费建起的团级边检站。“一顶帐篷挡风雪,三块石头支起锅”的艰难岁月,真是不可想象的艰苦,真是肉体无法忍受而只能用精神意志才能挺住的岁月。在展览室门口,有两块不规整的石头,一块写着“精忠”,一块写着“报国”。一看就知道是没受过毛笔字训练的人写的。据说,这是刚建站时,某战士捡来两块石头,自己写的,放在兵营(就是帐篷)门口。谁写的没留下名字,这两块石头和石头上的“精忠报国”永远留下来了。

一位老战士的日记中有一行字:“我渴望见到一个陌生人,见到一块陌生的石头,见到一株陌生的绿草 ……。”

中午,我们和官兵一起列队去食堂吃午饭。我走在第一个,步伐是错乱的,后面几位诗人走得是否正确我不知道,我认为他们走得会比我好。刘立云是现役,老刀、蓝野都是空军转业,只有我和朱零没受过军营的训练。后来得知,他们也走错乱了。

我们在食堂门口立定,齐唱《团结就是力量》。我只会几句词,接下来,口型都对不上。战士们的歌声,真是钢铁。

参观官兵的办公和住宿的小楼,一进门的走廊上,贴着一张彩色图片,图片是一群欢笑着作萌态的孩子,一行欢快的字:“爸爸,辛苦了!”我看一眼也欢快很多。

孩子,是这里的官兵惦念之首。有孩子的是这样,没孩子的更这样。在红其拉甫边检站工作时间久了,男人会睾丸肿大,女人会月经不调,直接影响生育能力。

下午,和官兵们座谈,提到孩子时全体都泪流满面。一个干部回家探亲,一进家门,孩子挡在他和妻子之间,警惕地问:“叔叔,你找谁?”一个孩子见到穿军装的战士就喊“爸爸”,因为孩子只见到一张穿军装的爸爸照片。女干部舒菊英的孩子小学快毕业了,她决心陪孩子过一次儿童节。

孩子,是骨肉,也是未来。

下午,去边检站出入境关口,看边检官兵怎样工作。一进大厅,我们看到几个战士帮着一个出境的外国人搬搬扛扛地运行李。出境的人带的东西比入境的人带的东西多。

我和朱零、蓝野在边检大楼前合拍一张照相,发给朋友。朋友回复:就蓝野像军人。看来,当过兵的人无论过多长时间,站姿都会葆有受过军事训练的痕迹,尤其,我们那天都穿着军装。

晚上,卫生员来量血压。我正常了。唯蓝野持高不降。蓝野一直在吃药。

几个人在我房间里喝会儿茶,交流一阵,各自回房睡去。

15号早上,我们全体上前哨班。朱政委说:昨晚前哨班还下雪呢。

边检站到前哨班,从海拔3200米到海拔5100米,路两边是雪野、戈壁,空中时有飞鸟和鹰,地上常见鼹鼠。一过海拔4000米,天上、地上除了雪就什么都没有了。

天蓝,雪白,冰山亮。

我们晚上要住在前哨班。随行的女记者李燕飞也要住。朱政委说:你不能住。你住了,我们战士就没地方住了。

到前哨班,战士们列队在门口欢迎我们。我们和战士一一握手。一排古铜色的脸膛,一双双粗粝的手掌,一支支锃亮的枪。

一间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寝室摆放十六张单人床,战士上岗下哨轮流睡觉。寝室外是个稍大的房间,一侧是一张条桌、两排长凳。吃饭,喝水,聊天,抽烟。另一侧,有一片一平方米多点的绿植。这是战士们能看到的森林、草地、花园。海拔5100米,是生命的禁区,这些植物,战士们是怎么养活的?在这片绿植前,我向战士学习敬军礼。学会了,动作虽然还不很标准,但我向官兵们敬礼了,向这一小片绿植敬礼了。敬礼真好!阳光、春风都有,就是没有废话。

当晚,我们决心住在前哨班,深度体验。女记者李燕飞下山,她感冒了。蓝野也下去。蓝野的脸是酱紫色,说话只有唇齿音。

原准备和战士一起睡大房间,临睡前,朱政委硬把自己和作战指挥的房间给我们睡。我们开始不肯,朱政委说:“我怕你们睡不好,翻来覆去地影响战士休息,战士们每两个小时要换岗的。”这样,我和刘立云睡一小间,朱零、老刀睡一小间。

午夜两点半,朱政委来敲我的门,对我说:“老刀老师吸了三袋氧,还是头晕,呼吸困难,得送他下去。你们也一起下去吧。”我略想一下:“都下去。”刘立云对朱政委说:商震带来六个人,现在一半有身体状况,他不放心。

雪,纷乱地落,视线里一片迷茫。

一辆中巴车送我们下山,朱政委和几个战士护送。雪在下,雪片不大但落得很急。我似乎听到有战士在把子弹推上膛。朱政委叮嘱开车的战士:“慢点,如果发现路边有停着的车或拖拉机,不要靠近,远点停车。”“走路中间,有坑也不要躲。”

一路上,朱政委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更亮。我意识到朱政委在为我们的安全担心。他对开车的战士放心,对车况放心,但对路面及藏在路边的情况不放心。我们来时,在边防总局就接受过这里是反恐前线的教育。

回到边检站,凌晨四点多,我们立即睡觉,早晨还要回到前哨班和战士一起站岗巡逻。

早上九点半,我们出发。老刀起不来,卧床休息。我们在前哨班穿上棉军装。棉衣看着很厚却很轻,很暖和。我们到边境线和战士一起列队巡逻。巴基斯坦的士兵也在边境线巡逻,两边的战士有说有笑。若不是一条边境线隔着,不是军装不同,两边的士兵像一个团队里的人。

巡逻结束,我们准备回到前哨班。我和朱政委走到一边,各自点燃一支烟。在海拔5100米吸烟,烟碱的味道和凉气混合,使得烟味很淡。

边境线离前哨班有两公里。这时,战士们收养的三条狗兴冲冲跑上来,和战士摇头摆尾地亲昵,也和我们亲昵。狗不认识我们,它们认识军装。

狗是前哨班的另类战士。

下午,我们和前哨班的战士聊天,不聊家乡、亲人,不聊艰苦,聊趣事,聊在边境线都看到过哪些野生动物。

晚上,在边检站,大家喝了几杯酒,席间朱政委站起来唱《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我唱了《江山无限》。接着,官兵们唱了几首军营歌曲。

唱歌、喝酒,都是释放情感的通道。

官兵和我们窃窃私语,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四天的军营生活结束了。早上七点,我们上车,离开边检站去喀什乘飞机回京。车下,我们和官兵手握得很紧,很热。我们上车后,朱政委等一队官兵笔直地敬礼,我们在车上敬礼,一直到互相看不见身影。

我会永远记住一些红其拉甫边检站官兵的名字:刘晓峰、朱春山、白宝平、吕多斌、闫景、卿北川、舒菊英、王希、范永勇、孙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