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是‘孔雀’,他真的不是‘孔雀’!”小白蛇惊奇地望着“真相之镜”里的那只大鸟,“他是一只,他是一只——”
“公雉鸡。”丹奥说。
“公雉鸡!”小白蛇他们叫着。
“真的是一只公雉鸡!”大家瞠目结舌,“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把那么多孔雀羽毛粘在自己身上,假装自己是一只孔雀?!”
“哦,那边一直在远远望着这只公雉鸡的,雉鸡妈妈和三只小雉鸡,一定是他的家人!”
“是的,因为他要假装是一只孔雀,所以,他最怕自己的妻子与孩子走来,暴露了他只是一只雉鸡的真相!”
“做一只雉鸡,”小白蛇站起来,喃喃地说,“有那么可怕吗?”
丹奥他们也站起来。
公雉鸡目瞪口呆,望着那面镜子里,刚才呈现给他的“假象”,他的雉鸡妻子,与三只小雉鸡——他的孩子,她们的身影恍惚一闪,后面闪出丹奥他们一群孩子的身影,他吓得呆在那里,张着嘴巴,半天都不能动一动。
“做一只雉鸡,哪有那么可怕?!”小白蛇满脸都是悲伤的神情,它回头看看远处的雉鸡妈妈和雉鸡宝宝,又回头看看另一棵最大的梧桐树上,那只最威武庄严的大孔雀公爵,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唉,做一只真正的孔雀是挺好的,可是,这也不是说不做孔雀就不能活了。”
丹奥笑一笑,说:“不是的,做一只真正的孔雀,照样是痛苦的。你们看——”丹奥把真相之镜在手掌中一收,变成一粒水珠,然后手掌翻转,又重新变成一面真相之镜,对准着另一边最大的梧桐树上的大孔雀公爵。
“噢!”小白蛇和格莱他们低低呼了一声。
“他倒真的是一只大孔雀。”他们说。
“所有的羽毛也都是他自己的,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假的。”
“不过,”卡萝说,“他的表情、姿态、他的骄傲、他的心,都是假的。”
“是的,”丹奥说,“他所呈现给世人的样子,并不是他自己。”
“瞧,”滴答滴答说,“他尾巴上的羽毛全是用胶粘住的,为的是怕没有力气保持开屏的姿势,他的脸注射过瘦脸针。不,那还不够。他,他,他——”滴答滴答说不下去了,满脸疼痛的样子。
“怎么?”小白蛇赶紧凑近了真相之镜仔细瞧,小白蛇倒吸一口凉气,“他是一个演员吗?需要给人看他的漂亮,所以为了保持虚假的微笑,他竟然把嘴巴里面都扯上了铁丝,为的是一直往上牵起自己的嘴角?!”
“太恐怖了!”滴答滴答惊悸地在空中跳了一下。
“他不是演员,”丹奥仔细瞧着镜子里的大孔雀公爵,说,“可是,在这样怪异的国度,他本来手上还有从前握着枪、握着刀的厚茧,可是,现在,他却把自己当做演员了!”
所有的孩子,站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都下意识挺一挺胸脯——那也不是挺一挺胸脯,而是,他们的背部与胸部,都忽然变得僵硬。
他们望着那边树上伪装成孔雀的公雉鸡,又回头望望眼前树上的大孔雀公爵。唉,“迷人”的微笑。小白蛇伸出小手,摸着丹奥手里水一样的真相之镜。它小小的心灵,受到这样的触动,以致一使劲儿,把丹奥的真相之镜都给戳破了——水哗哗地倾泻到地上。
8
“哦,多可怜!”从丹奥他们身边经过的无数行人中,有一只黑鹤在轻声感叹。
“谁可怜?”小白蛇跳到人家脸前去问人家。
“多可怜的雉鸡妈妈和三只小雉鸡,”黑鹤指着远处雉鸡们的身影,“他们每天都走来,躲在街道的拐角,偷偷地望着自己的亲人。”
“怎么,”小白蛇眼睛一亮,一下子拍着自己的手,欢喜地说,“你们是知道真相的,对吗?”
黑鹤站住脚步,定睛瞅着小白蛇,半晌,才说:“是的,我不知道别人,我想我也是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其中一个,可是,你们不觉得,”它望着丹奥他们所有的人,“公雉鸡这样做,也许是值得的?”
“这样做值得?!”小白蛇讶然失声。
“嗯,”黑鹤点着头,“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呢——在这个国度,如果没有孔雀绚丽的羽毛,你就只能低人一等,永远的,没有翻身的那一天,所以,公雉鸡一定是想了很久,你瞧他积攒了多少孔雀羽毛,才可以站在这里?”
黑鹤仰头望着头顶的公雉鸡,出了半天神:“至少,他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已经受到了关注,已经有许多人认定他就是一只大孔雀。天下的傻瓜多着呢!所以,哪怕还有人发现真相,又能怎样?”
他说:“要不,你就永远是一只卑微的、没人理睬的公雉鸡。”黑鹤的表情好苦恼。
“那不就成了一个骗子啦?”小白蛇跳着脚叫。
“骗子?”黑鹤苦笑着说,“谁不是骗子?”他扭过头去,指着大孔雀公爵的方向,“你们不早已经发现,最原本的骗子就在那里招摇吗?!”
“不服,”黑鹤摇着头,黯然地说,“一点儿都不服气。当整个的王国都变成这个样子,所有的人都被一条标准衡量,你没有办法,你很愤怒,你想改变,你想突破,但适者生存,你只好向那条标准屈服,那条标准既然是荒谬的,那么,所有的人都变得荒谬,只好越来越荒谬:历史永远都是将错就错……”
“历史永远都是将错就错。”滴答滴答轻轻念叨着黑鹤最后这一句话,一时间,停留在空中,一动都没有动。
9
响尾蛇不幸也住在这个孔雀王国,住在孔雀国王宫殿旁隐蔽的一片树林里。
不,他们没有孔雀华丽的羽毛,他们也没有想到粘了孔雀的羽毛去欺骗,但他们有跳起舞来啪啪作响的尾巴。于是,这就成为了他们攀比斗气的资本,而且由于那攀比斗气的历史也由来已久,已经形成了某种“传统”,所以,其他所有宝贵的价值,比如善良,比如勤劳,比如勇敢,也全都作废,只留这一条标准在盛行。
响尾蛇小伙阿响向响尾蛇姑娘想想求婚,可是想想也是个虚荣的姑娘。
小白蛇走近那片树林的中心空地,看见在那里跳舞的阿响,忍不住惊喜,要跳起来,要跑过去,但是还好,它已经是经历过许多事情的小白蛇了,它最终冷静下来,跟大家一起,静静立在一旁,看阿响跳舞。
“他的舞蹈好厉害!”小白蛇感叹地说,“他的尾巴都可以唱歌呢!”
丹奥望着人群中心的阿响,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卡萝远远望去,不知为什么,眼神也有些担忧。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说:“阿响已经连续跳了十二天的舞啦!”
“是啊,可是想想不会让他停下来的。”
“是啊,因为想想的女朋友蒙蒙,她的男朋友阿闷,当初可是为蒙蒙跳了十三天十三夜的舞!”
“唉,就是阿响也跳足十三天,可是也只是跟阿闷一样,你瞧,围观的人比上次少了许多,想想都气得走了!”
人们的这些话,小白蛇一句不落,都听在心里,它一直盯着跳舞的阿响,慢慢也皱起了眉头。小白蛇一跳,轻轻跳上卡萝的肩头,一句话不说,把头埋到卡萝的头发里,闭上了眼睛。
“小白蛇你怎么了?”卡萝悄悄地问道。
“没什么,”小白蛇忧郁地说,它忍不住再看一眼极速舞蹈着的响尾蛇阿响,小小的脸蛋上,出现一种很悲伤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阿响的眼神好疲惫呢!”
卡萝用手轻轻拍一拍小白蛇,只好沉默着。
“我有点儿恨那个狠心的想想。”小白蛇说。
卡萝看它一眼,没有说话。
格莱却听见了,格莱说:“小白蛇,你猜,阿响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哦?”小白蛇愣一愣,重新趴在卡萝的肩头上,想了很久,摇一摇头,闭上小小的嘴巴,不再说话了,只是过了许久,又重新看一眼疯狂舞蹈着的阿响,深深叹了一口气。
是啊,阿响只是想想虚荣心的受害者吗?他自己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这一切,仿佛很容易猜测到答案。在阿响的精疲力竭的身体里,与他近乎癫狂的眼神中,如果你有足够的想象力,你是能得知那答案的!
到了十四天的时候,响尾蛇阿响才停下来。
不,他没有累死,可是他的身体,在经过了长久的扭动之后,他所有的骨节都似乎脱落了,他永远瘫痪了。
10
在这样一个国度,没有一个公民真实地生活。
所有的孔雀到处串门,或每天都聚会,打牌,搓麻,打高尔夫,参加晚宴,时尚派对……没有一刻可以安静地留在家里。
男孔雀们忙着攀比谁家的树高大、茂盛,谁的巢搭得高、向阳、通风,装修得豪华,最初大家攀比谁家请的设计师名气大,海外直接请来的,最好是获过世界设计大奖的,后来又流行请风水大师,尤其是得到过国际认证的,来确定哪一家的风水最好,祖宗的排位最正,子孙的前程最好……
女孔雀们首先攀比的是哪一个女孔雀衣服多,首饰贵,脂粉名牌。
第二,就是比自己的孩子,老的女孔雀们比谁家的闺女找了一个隔壁美美王国留学归来的男朋友,另一个女孔雀就托了无数个亲戚、好友、国际相亲机构、顶级姻缘配对网站,直接找了一个美美王国纯种的准女婿……略微年轻一点儿的女孔雀们,就比哪家的孩子第一个月长出了六根毛,哪家的孩子第一个月才长了三根,但是因为这三根毛都是彩色的,而且成色特别足,看起来很有可能后来居上,成为孔雀国未来最漂亮的小孔雀,所以这位年轻的母亲,喋喋不休地诉说了一下午“国家级育儿专家”对她儿子小孔雀“羽毛发育鉴定与未来发育估测”之报告的所有指数!
第三,当然是比丈夫。有些话,男孔雀们自己不方便说的,女人们嘛,都来得委婉、温柔,所以,任何话说出来,都柔和许多。女孔雀们当然也乐此不疲,因为大家都很清楚,任何一只女孔雀的命运,归根结底还是所嫁到的人的成功指数所决定的。于是,女孔雀们总是在谈谈奢侈品,谈谈护肤、养生等之外,更愿意谈谈家中储备的黄金、股票。后来那个也不稀罕了,就开始谈谈男孔雀们开始炒的外汇、期货,以及我们人类世界听起来都不大明白的一些数字。
但是女孔雀们,女人嘛,总是很现实,所以,有时候也从虚幻的数字再返回来,将这种攀比偶尔地也实在化一些,所以,每次聚会、宴请,家中总是要摆放出一些金砖,视觉效果上要来得更直接,所以更震撼些。但是,聚会与宴请是经常有的,金砖必须是越摆越多的,所以……
所以后来,大家的家里,就全是明晃晃的金砖,家里都满满的,摆不下了。
必须摆不下。
否则,这面子往哪里放?!
小白蛇走在孔雀国的每一棵梧桐树下,看着堆砌的金砖从树上每一家大孔雀的房子,一直垒下来,小白蛇轻轻拿起一块,放下,又轻轻拿起一块,放下……
小白蛇,小小年纪的小白蛇,苦笑着说:“好大的金砖!”
幺罕和宝螺说:“小白蛇你那么大的力气?”走过来,重重地伸出手,要拿起一块金砖,他们做了一个苦苦的鬼脸:“嘿,这么轻,是纸做的,镀金的金砖。”
“还有呢,”格莱说,“还有这些,就是些裹一层金箔纸的‘金砖’!”
他们走了很久,随手举起了许多家堆砌到地面上的“金砖”,一遍遍地苦笑着,轻轻地给它们扔回原地……
他们想起了黑鹤的话,知道孔雀国存在知道这些“金砖”真相的公民,但是,你一路走过去,看到许多双精明的眼睛,都晃动着呆狂的光,你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11
丹奥他们,却被莫名其妙当作异国的“顶级侦探专家”团队,请到了孔雀国王富丽堂皇的大殿上。
格莱、幺罕、宝螺他们,感觉自己忽然做了一个梦。
小白蛇也做了一个梦。
那时候,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正“流浪”在孔雀国王宫前面的广场上。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帮异乡人,在表面上“如此和平宁静、欣欣向荣”的孔雀王国,产生了那么强烈的“流浪”的感觉,因为他们自己觉察到自己的心灵,与这国度的气息那么格格不入。广场上的日光曝晒,让他们一时眼睛都迷蒙了,努力都睁不开似的,只好在一片白炽的光芒中继续向前走着,向前走着——他们本来就被影子阻挡的视线,现在更加模糊了,在那白炽的日光虚晃的照射之下,就连双耳都出了问题,听觉也不太灵光了,但无论如何,他们隐约间听到了孔雀国每天都会照例放的一百响礼炮,因为孔雀国每天都有重大的喜事庆祝,不,你不要管到底在庆祝什么,总之是有利好的消息在庆祝,相信我们的孔雀国王、这个王国最英明的管理者好了!
他们也隐约看到了孔雀国王华丽非凡的宫殿——那本来是视觉的奇迹,值得任何观众赞叹的,但现在,在这群孩子看来,不知是因为他们已经见识过鳄鱼国王的黄金宫殿,还是因为上次丹奥水魔法的幻影更加奇观,还是因为,他们刚刚见识过大孔雀公爵与公雉鸡的真相,尤其他们走过了孔雀王国的大街小巷,已经清楚每家每户门前那黄金的面子工程,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摆设,所以,这群孩子,面对着那金碧辉煌的巨大宫殿的影子,已经没有欲望去凝聚眼神去辨别真假,对他们纯洁的心灵来说,即使整个孔雀国都是用真金白银铸成的,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甚至,会显得更加丑陋。
本来就因为眼前一直在“长”的影子蒙蔽了部分的视线,丹奥他们索性就任凭眼前朦朦胧胧,甚至半闭着眼睛,一路走着。
忽然小白蛇的一滴眼泪滴下来。
丹奥听见了那滴眼泪落下的声音。
丹奥回过头来,伸出手,那滴眼泪正好落在他的指尖上。
小白蛇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我又想起黑鹤说的话,我,我有点儿替他伤心。哦,不,”小白蛇摸着自己的胸脯,“我好像在替他们所有人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