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王贵妃自进宫以来,从不曾开过笑口。任德宗皇帝百般呵护哄说劝慰,她总是低着头双眉微颦默默不语。德宗皇帝见如此美人不开笑口,真是平生第一恨事,以至于他常自言自语道:“朕若得见王贵妃一笑,就是抛弃了皇位也甘心愿意。”谁知王贵妃非但不笑,愈是见皇帝恩宠疼爱,她却愈就是蛾眉紧锁。德宗错认做是自己的恩情有欠缺的地方,就格外在美人身上用工夫,轻怜热爱,千依百顺,谁知愈弄愈坏,终日只听得王贵妃长吁短叹双眉紧颦。德宗穷极华丽特为了她建了这座水晶楼,满指望水晶楼落成之日,美人必会开口一笑,谁知贵妃王珠竟痛哭起来,她见德宗皇帝站在跟前,愈是哭得凄凉。
德宗皇帝还想上前去抚慰她,忽见王贵妃哭拜在地,口口声声求着:“万岁爷就饶放了我吧!贱奴自知命薄,受不住万岁爷天一般大的恩宠,更受不住宫廷中这般拘束,贱奴自入宫以来,因想念家中,心如刀割。又因宫中礼节繁琐,行动受监视,宛如狱中囚犯。万岁爷的百般宠爱,在贱妾受之,则如芒刺在背,针毡在股,所以终日饮食无味,魂梦不安。万岁爷如可怜贱妾命小福薄,务求放妾出宫,还我自然;则世世生生,感万岁爷天高地厚之恩!”德宗皇帝万不料王贵妃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气得正要训斥她几句,又看美人哭成了带雨梨花,可怜十分,就默然不语地下楼去饮酒了。
眼前不见了最宠爱的王贵妃,德宗顿觉举眼凄凉,满目黯淡,酒也懒得吃,歌也懒得听,舞也懒得看。
当时有李夫人和左贵嫔在德宗跟前伺候着,她们巴不得王贵妃失了宠,自己可以爬上高枝儿去。李夫人做作出千娇百媚来劝酒,又挑拨说:“万岁爷也太宠爱王贵妃了,人都说恃宠而骄,所以也就别怪王贵妃会这样无礼了。”
左贵嫔也接着说道:“这也怪不得王贵妃当不起万岁爷天大的深恩,从来生成贱骨的人,决不能当富贵荣华之福。我在母家的时候,有一个婢女名叫香英,被赠与我姨父为妾。我姨父正值断弦,见香英面貌姣好,就要扶为正室。谁知香英贱骨天生成,百般推让,我姨父只好另娶继妻。可到底香英年少可爱,我姨父还是经常给她些绮罗珠玉,不想香英都扔在一边从不肯戴,终日蓬头粗服,杂入婢妪群中,井臼操作,嬉笑自若。这岂不是天生成的贱骨吗?”
德宗听了,也不觉大笑。当夜席散,德宗皇帝就临幸左贵嫔宫中。次日一起身,又跑到水晶楼,果然看见王贵妃也蓬头粗服,杂入宫女群中嬉笑操作,一改在他面前的幽怨悲戚。德宗不禁想起昨日左贵嫔的话,不觉哑然失笑。而王贵妃一见了万岁爷,依旧求放她出宫去,并且还是痛哭不止。
德宗李适顿时火冒三丈,冷笑一声:“真是天生贱骨,无可救药。”当下就传总管太监下旨,除了王珠的贵妃名号,令王珠穿着入宫时的衣裳,用一辆小车退归王家去,并传谕王承升道:“汝妹真穷相女子,朕不可违天意而强留。彼命中注定寒乞,将来必不能安享富贵,可择一军校配之,不可仍令其嫁与仕宦之家。”
王承升领了皇帝的谕旨,郁郁不乐,不想他妹妹王珠一回家,就如平日一样笑逐颜开,娇憨可怜爱,满心想埋怨她几句,可一看她又如从前那样天真烂漫地赶着王承升,哥哥长哥哥短地唤着说笑着,就也不忍心再说她。
王珠在家中终日拉着府中婢媪,在后花园中嬉戏,有时在花前月下,奏琴一曲,引得那群婢媪听了,一个个兴奋得手舞足蹈,而当初在皇宫里,任德宗百般哄万种求,她却就是不肯拨一下琴弦。
中书舍人元士会也深通音律,和王承升一向是好友,因年龄比王承升小着三岁,所以称王承升为兄。王珠小姐做闺女的时候曾和元士会见过几次面,谈起宫商音乐,津津有味。调筝弄瑟,甚是相得。王珠曾在婢媪跟前夸元士会是当今第一才子。而元士会也常常呆坐书房中,感叹王家小姐是他的知己,他妻子钟氏听到了,夫妇间就免不了一番争执。万不料这位已被册立为贵妃的王珠小姐竟又退回家中,依然是待嫁的孤鸾。元士会一听说了这个消息,就激动得一夜无眠。
这一天,面貌清秀的元士会借口在家中闷坐无聊,到王府中来拜访王承升。恰值王承升不在家中,元士会是在王家走熟的人,任他自由进出,也没人去干预他。于是他信步就走进了王承升的书房闲坐。才坐下,忽听得玲瑽的琴声,从隔墙传来。元士会忍不住站起身来,跟着琴声寻去。书房后墙,开着一扇月洞门儿,通着后花园,元士会和王承升琴酒之会,也常涉足园亭,所以这花园中的路径,他也很熟悉。听琴声是从东面牡丹台边传来,便也从花径转去;果然见到他日思夜想的王小姐,正面花而坐,凝神鼓琴。忽然王小姐停下手,推开琴,笑着站起身来说:“琴声入徵,必有佳客。”转过身来一看,果然见元士会远远地站在荼縻架下听琴。
两下见过礼后,王珠见元士会一身缟素,不觉问道:“元君宅上不知亡过了何人,却穿如此的重孝?”
元士会叹了口气说:“这也是寒家的不幸,拙妻钟氏已于去年亡过了。如今小生记念着她,因此把孝服穿得重了一点。”王小姐听到这儿,禁不住赞叹道:“好一个多情的相公!”转念又感觉这话说得太亲密了,止不住粉腮儿羞得通红,低着头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元士会那晚在家中,坐立不安,又是一个一夜无眠。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他依旧借访王承升为名,跑到王府中去,却不巧王承升正在家中,更不巧的是一连到王家去了三五次,王承升总在家。饮酒谈笑间,元士会屡次想对王承升把爱慕他妹妹的话说出来,无奈他妹妹是册立过贵妃的人,如今虽说退出宫来,但碍于帝王,已视同禁脔,还有谁敢起求婚的妄想。
后来情昏意乱的元士会想了个妙计,每日一早起来,他也不去随班上朝,只在王家大门外远远地候着。一见王承升出门上朝去了,他就假意地走上门去,说拜访王承升,王家仆役自然回说主人不在家中,他就再假意地到王承升书房中俄延着,冷清清地一个人呆在书房中,直坐到王承升退朝回家和他琴酒相会。如此连着又是三五天,王承升心中虽感觉到其中必有蹊跷,却也不好意思问。
谁知王珠小姐听快嘴的丫头无意间说起,元士会天天一个人枯坐在书房中。王珠小姐自宫中出来后,早已把羞涩的性情减去了不少,当时就领着一个丫鬟,到书房中来,说是替她哥哥招呼客人。然后两人就闲聊了起来,聊着谈着,不知不觉间,这一聊两谈的,就各自把心事吐露了。
元士会觑着丫鬟不在跟前,珠小姐正转过柳腰去抚弄琴弦,元士会正坐在珠小姐身后,两情脉脉的时候,元士会忍不住站起身来,从珠小姐身后,耸身上去,把珠小姐的柳腰抱住,口中低低地说:“望小姐可怜小生孤身独影,每日想小姐快要想疯了,你就成全了我吧!”
珠小姐一任他抱住腰肢,只是拿罗帕掩住粉面,娇声呜咽起来,元士会慌得不住地小姐长小姐短地安慰着,又连连地追问:“小姐有什么伤心之处,告诉小生知道,小生若可以为小姐解忧,就是丢了小生的性命也甘心!”
珠小姐这才收住泪,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说:“想奴家原也是个玉洁冰清的女孩儿,自从被那个臭皇帝硬把奴家拉到宫中去,糟蹋了奴家的身子,害得奴家丢了廉耻,破了贞节,到如今,成了残花败柳,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呢!”
元士会连连说:“小姐千万别这样说,在小生眼中,仍把小姐当作冰清玉洁的圣女天仙来看待!”接着,元士会又问,“听说小姐在宫中,深得万岁爷的怜爱,珠玉装饰,绮罗披体,为小姐又挑选数百个伶俐的宫女终日伺候着,又为小姐建造水晶楼,如此恩情,小姐也应深知万岁的好意,却为什么一定要辞退出宫来?”
珠小姐见问,不觉动了娇嗔,伸着一个纤指儿,向元士会额上轻轻的一点,说:“亏你还是个自命风雅的人,还问这个呢!你想那样庸人俗富的地方,是咱们风雅的人可以住得了的吗?好好的一个女孩儿,一入了宫廷,就把廉耻也丢了,尊严也不要了,人格也不论了。大家都作出一副妖精态,争相献媚,哄着这个臭皇帝欢喜,以讨个来临幸。有不得皇帝临幸的,就怨天尤人。就是得了皇帝临幸的,也不过是拼着她女孩儿家冰清玉洁的身体,任这淫恶的皇帝肆意玩弄罢了。做妃嫔的,除每日繁琐地打扮好了,随时听候着皇帝玩弄以外,再就是行动一步,笑谈一句,也不得自由自在的。
你想这种娼妓般的模样,又好似终日关锁在牢狱中的犯人一般的感觉,再去过这种苦闷羞辱的日子,是咱们冰清高洁风雅的人所能挨得过的吗?那些无知俗媚的女人只知道邀恩专宠,岂不知那不是真正的宝与贵,她们说我是贱骨,其实她们才是真正的贱骨!我绝不是什么贱骨相,我其实是一副铮铮傲骨,是敢于敝屣最大的荣华富贵、敢于蔑视最高的权威势力的铮铮傲骨!”珠小姐说着,不觉愤愤然,粉腮儿也通红了,柳眉儿也倒竖起来了。元士会顿时耸然起敬,不禁在一旁,听一句,打一个躬,而珠小姐说到这里,竟把她一向自持女儿家的羞臊也忘记了,“奴家如今是残破的身子了,只求嫁一个清贫合意的郎君,一双两好地度着光阴,就是沦为乞丐,也是甘心的。”
元士会一听,乘机上去拉住珠小姐的玉手,涎着脸,紧贴着她的身子,柔声细气地说:“那小姐看小生可勉强中得选吗?”那珠小姐一任他握住手,只是百折柔肠寸寸欲断地摇着头。
元士会如何肯舍,连连追问。王珠叹一口气说:“相公已太晚了!我当日原是好好的一位千金闺女,莫说人家羡慕,就是我自己也看得十分尊贵十分满意的。如今不但成了残花败柳,且已成了一个薄命的弃妇,谁也瞧不起我了。不要说别人,就是我亲哥哥,从前劝我进宫去的时候,对着我妹妹长妹妹短地哄着我,如今见我出宫来了,就也一样脸子拉得老长,冷冷的正眼也不愿意看我一下,现在更是把我丢在脑后不理不睬了。如今谁来亲近我,恐怕也得不到好处。”
元士会立刻就说:“我可不问什么好处不好处,我只要觉得小姐可爱值得爱,这就是一切。况且如今我妻子死了,小姐又不幸飘零一身,我不怜惜小姐,还有谁怜惜小姐呢?我不找小姐去做一个终身伴儿,还去找谁呢?”
王珠小姐又说道:“你可知道我出宫的时候,万岁爷有旨,不许我再嫁与士宦之家,只许拿我去配给军校一类的粗笨俗夫野汉,你若娶我去做继室,就要抛弃了前程,你可舍得吗?”
元士会立刻指天誓日地说:“我若得小姐为妻,不要说丢了冠带,就是穷饿而死,也不悔恨!”
王珠小姐听了他如此一番深情的话,不觉嫣然一笑道:“郎君可是真心的吗?”元士会噗地跪倒在地,又拉王珠小姐并肩儿跪下,一边叩头一边说道:“苍天在上,我元士会今日情愿抛禄弃官,以娶王珠小姐为继室,终身不相捐弃。若有食言之处,愿遭天灾而亡。”
王珠小姐听了,忙伸手去捂住元士会的嘴,两人相视一笑,手挽着手儿,齐身立起。王珠笑说:“若得郎君如此多情,真薄命人之幸!我……”
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得外面有人呵呵笑着进来,口中连连说道:“若得贤弟如此多情,真吾妹之幸!”王珠小姐一看,却是她哥哥王承升下朝回来了,当时羞得满面潮红,啐了哥哥一声,一转身,就惊鸿似地逃出屋子去了。
这里元士会和王承升说定了婚姻之期,然后元士会真的立刻把冠带脱卸下来,交给王承升转交皇上。王承升又拿出许多珍宝赠别。元士会的老家郑州还有几亩薄田房屋,如今夫妻二人双双回老家去住着。
生活在乡下的珠小姐,自从嫁得了元士会,终日和颜悦色,笑逐颜开,再找不见从前在宫中那样的愁眉泪眼和长吁短叹了。因此那群村妇天天来和她缠扰,她也乐于和她们周旋,觉得和这些粗俗丑陋却纯朴自然的乡妇们说笑交往,另有一种趣味。
元夫人王珠身旁只有一个小丫头,一切烹调洗漱等家务杂事,少不得要元夫人亲自动手,琐碎家务把一个脂粉美人,弄得蓬头污服,憔悴可怜。元士会看他心爱的夫人井臼辛劳,柔腰纤足,站立多时,知道她必会腰酸足痛,心中万分怜惜,就上前去给她抚一抚背,揉一揉腰。这样的时候,珠小姐总会报以她丈夫一个会心而甜蜜的微笑。
一天忙活下来,吃罢晚饭,十分恩爱的夫妻二人就在这段缠绵时光里尽情地享受着生活的温馨与生命的快乐。就这样在他们百年偕老的生活里,俩人朝弹琴一曲,暮下棋一局,日子过得虽然十分清闲又清贫,却也十分的快乐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