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郁达夫在情爱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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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邂逅

1

位于东京神田区的中华留学生青年会馆是中国留学生们经常聚会的场所。双十节这天,郁达夫与成仿吾、孙大可等几个帝国大学的同学相邀来会馆,听一个叫尾崎行雄的日本人演讲。

如果仅仅是邀一个日本政客来撑撑场面,弹弹老调,讲讲什么中日亲善,郁达夫是断没兴趣来凑热闹的。但他听说这个尾崎行雄非等闲之辈,此人长期担任众议院议员,还曾历任文部大臣、司法大臣和东京市长等要职,在日本政界,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不仅如此,他还有日本的‘宪政之神’之称,据说,连首相都怕他三分。尤其是,尾崎行雄素以雄辩出名,讲演有如狮子吼,在日本有很高的声誉。

郁达夫的想法是,他既然是著名的政治家,又号称‘宪政之神’,想必对国家宪政有深刻研究和精辟见解,而现今的中华民国,虽然已是民主共和体制,却有其名而无其实,汲收一点外国经验,或许有所裨益。况且,你现在是在人家这里当学生,客随主便,就听听他有什么高见吧。

郁达夫作梦也想不到,在此他将与这个日本人有一番舌战。

他们刚刚走进会馆前的草坪,只见一辆黑色轿车沿甬道缓缓驶来,在会馆一侧的小门前停下。一个穿制服的警卫跳下车,绕到轿车另一侧,毕恭毕敬地拉开门。一个蓄仁丹胡子的人从车里钻了出来。小门内出来了几个人,又是鞠躬又是握手,将尾崎行雄迎了进去。

孙大可指了指说:“瞧,那个仁丹胡子就是尾崎行雄。”

郁达夫掏出怀表看了看,动了一个念头,说:“哎,离演讲还有二十分钟,不如我们去向尾崎当面请教一二?”

孙大可犹豫地:“这,太冒昧了吧?”

成仿吾表示赞同,一挥手:“这有什么冒昧的?他来演讲,不就是为发和我们交流的吗?来,我们走!”

他们就向小门走去。但他们刚到门口,就被警卫拦住了:“干什么的?”郁达夫不卑不亢地说:“我们想向尾崎先生当面请教。”警卫一瞪眼:“不行!”郁达夫说:“我们是慕名前来,就说几句话。”警卫将郁达夫往后推了一把:“有什么好说的?到会场乖乖地听着!尾崎先生是你们随便见的吗?”他们等只好怏怏而退。

这时一个端相机的日本记者在一旁说:“真是异想天开!我们想采访他都见不着呢,你们支那人还想见他?”

郁达夫冷冷地瞥了日本记者一眼,没有理他。这个小小的插曲弄得他兴致索然了,要不是人已经来了,他还真不想听这个演讲了。

他们挤进会场,但见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气氛热烈。郁达夫置身人群之中,将审视的目光直射到讲台上。讲台后壁上挂着中日两国国旗。尾崎行雄在主持人的陪同下坐在讲台左侧,身子笔挺,神态威严,两只眼睛盯着台下。郁达夫忽然感觉与他对上眼神了,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是互相在寻找对手似的。他毫不示弱地瞪大了眼睛。会议主持人对尾崎行雄谦恭地点点头,走上讲台,轻轻叩了叩麦克风,清清嗓道:“诸位请安静,开始开会了。”

会场立刻安静下来,人人正襟危坐。主持人向尾崎行雄鞠了一躬,然后天始致欢迎词:“……尾崎先生拨冗莅会,是我们大家盼望已久的,尾崎先生的思想、学识与辩才,都是我们所景仰的,他的讲演一定会使我们茅塞顿开,受益匪浅!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尾崎先生给我们作精彩演说!”

在潮水般的掌声中,尾崎行雄稳步走上讲台,解开制服的扣子,双手撑在讲台上,两眼睃巡一遍会场,又抬起手朝下压了压,待掌声完全止息,便以洪亮的嗓子“吼”了起来:

“诸位!今天,我很高兴来到这里,以议员的身份,就国家宪政问题,来发表我自已的见解。大日本帝国与清国本乃一衣带水,亲善邻邦,且人种相同,文化同源,但为何到了今日,日本繁荣昌盛,而清国则日益衰落;大和民族健康向上,而支那人民却被称为东亚病夫呢?其原因,不外乎以下种种……”

郁达夫一愣,仿佛有一粒沙子落入眼中,极端的不舒服。人群鸦雀无声,但只静了一会,就响起嗡嗡的议论声。“他怎么这么说?”“简直不知今夕何夕!”郁达夫慢慢锁紧眉头,不快的情绪一层一层地在心头堆积起来。

尾崎行雄越说越来劲,趾高气扬,不可一世:“除了上述原因之外——唔,其中最主要的因是没有实行宪政国体——国民素质的低劣,也是清国不能进步的一个重要缘由!要知道,上天堂的路,不是每个人都认识的,天国的门,也是开得很窄很窄的,而无智识无觉悟的支那人要想挤进去,那是极其艰难、几乎没有可能的!汝等若想在一个因循守旧、夜郎自大的国度里实施宪政,简直如同要让一匹骆驼穿过针眼!放眼今日之亚洲,唯有大日本帝国能与欧美诸强抗衡!清国之未来,也唯有与我大日本帝国共存共荣一途!如若寄希望于俄国十月革命,只会品尝乱民亡国之苦果!俄国乃斧头镰刀专政,与吾所宣扬的宪法政体背道而驰,贵国如若东施效颦,跟着俄国走,我大日本帝国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听凭赤祸蔓延……”

郁达夫眼睛急剧眨动,面色发红。尾崎行雄的话里有可供思考的东西,但他那轻谩的口吻,侮辱性的语言,使郁达夫再也按捺不住,冲动地从人群中站了起来,高举起右手大声道:“尾崎议员,我有话说!”

尾崎行雄一怔,不快地挥挥手:“你说。”

郁达夫义正词严:“尾崎先生,早在十余年之前,我国就爆发了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建立了民主共和的中华民国,并且为世界包括日本在内的各国政府所承认,何以尾崎先生迟至今日,还口口声声称中国为‘清国’,称中国人为‘支那人’?如果这不是出于不友好之态度,至少也是犯了一个不该犯的常识性错误!尾崎先生乃当今日本政界有名之士,竟然出言不逊,对中国抱不友好的敌对态度,伤害中国留学生的感情,这不能不使我们感到非常遗憾!”

尾崎行雄的脸就涨红了,张口结舌:“这……”

似乎整个会场上的人都呆了一下,静寂无声。但站郁达夫身边的成仿吾和孙大可随即站起,冲郁达夫鼓掌叫好,紧接着几乎所有与会者都起立,向郁达夫鼓掌致意。

台上的尾崎行雄面红耳赤,强作镇定,掏出手帕擦着头上的汗,待掌声平息,只好无奈地道歉:“对不起,刚才是我一时失言,请各位谅解!”

会场上响起掌声和哄笑声。尾崎行雄到底是久经考验的政客,很快稳定了情绪,辩解道:“不过,我为什么会失言呢?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即中华民国还根基未稳,以至于在我心里留不下深刻印象,还是习惯于将贵国说成清国。所以,贵国要想强大振兴,闻名遐迩,不至于叫人连国名都记不住,还有赖于在座各位虚心地拜日本为师,谦恭地向大和民族学习,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只有这样,也许你们的国家才有与日本平起平坐的一天!”

郁达夫又立起大声回答:“不是也许,而是肯定!而且这一天相信不会太远!”

“嗯,但愿如此……我还另有要事,今天的演讲,就到这里吧!谢谢各位。”尾崎行雄鞠个躬,灰溜溜地退了下去,主持人赶紧将他送出了会场。

会场里沸腾起来了,中国留学生们向郁达夫围了过来,纷纷向他致谢和祝贺:“郁君,谢谢你,为我们中国人出了口气!”“敢于顶撞一个日本大人物,勇气可嘉!”“我看,达夫不仅有文学天赋,而且还有政治才能呢!”

郁达夫自得而矜持,兴奋得满面通红,他也没有料到,自己一个忧郁的文弱书生,竟然也会有这种惊人表现。

2

乐也杜康,忧也杜康,对于留学异邦的中国留学生来说,纵酒是他们抒发情怀的最佳途径。一生嗜酒的郁达夫更是如此,如有朋友相伴,大多是尽兴而饮,大醉而归。趁着满怀的兴奋,成仿吾和孙大可拥了郁达夫,走上东京街头,挑了个酒馆为他摆酒庆功。

但是才干了一杯酒,一个醉熏熏的日本学生摇摇晃晃地过来,重重地推了郁达夫一把:“让开!”

郁达夫抬头看看他,问:“为什么?”

“这是我的位置。”

郁达夫乜他一眼:“旁边不是有空位置吗?”

“我不要旁边的,我就要坐这,这是我的位置!”

成仿吾霍地立起,伸手要推这个家伙,郁达夫按住他,冷静地说:“我先来,你后到,我已坐下了,这就是我的位置!”

日本学生口吐白沫:“你的位置?你的位置在支那,跑到我们大日本帝国来干什么?”

郁达夫这才明白他是故意挑衅,站起身子说:“那你们的位置也不在中国,你们的位置就在这几个岛上!你们还跑到我们东北去干什么?还跑到我们山东去干什么?!”

日本学生叫喊着:“我们是去管理你们这些劣等民族啊!你还不给我滚开!”

郁达夫怒目而视,岿然不动。日本学生抓住他的双肩一扯,两人便扭打起来。郁达夫身瘦体弱,显然不是对手,日本学生用力一拽,他便哗啦一声跌倒在座椅上。日本学生还揪着他不放,成仿吾急忙抱住日本学生的腰,孙大可则掰开了日本学生的手,郁达夫趁机挣脱出来。日本学生两只脚乱踢,嘴里骂骂咧咧。郁达夫狠狠地回踢了他一脚。酒馆里顿时乱作一团。

酒馆老板急急过来:“各位消消气,消消气!有句中国话说得好,君子动口不动手!”郁达夫怒不可遏:“是他故意挑衅,无理取闹!”酒馆老板连连点头:“我知道,他是喝多了!”

成仿吾和孙大可松开了日本学生,这家伙红着眼,还想骂人,酒馆老板赶紧将他拉开:“算了算了,别影响我的生意了!我找个花姑娘陪你喝酒去行不行?”日本学生被洒馆老板连哄带劝弄走了。

郁达夫整理了一下衣服,忿忿地坐下。

成仿吾嘀咕道:“真他妈的败兴!”

孙大可说:“要不换一家酒馆吧?”

郁达夫绷着脸说:“偏不换,就要坐在这里喝!”

孙大可想想道:“我估计,他可能是尾崎行雄的崇拜者,今天也听了尾崎的演讲,看到了达夫的壮举,所以来寻衅滋事,意图报复的!”

郁达夫摇摇头:“不见得,类似的事情,我们遇到的还少吗?”

孙大可:“嗯,倒也是。”

侍者摆上了几盘佐酒的菜,又给三人斟上了酒。

成仿吾端起酒杯:“不管他了,今日我们文攻武卫,打败了两个日本人,来,为了庆祝胜利,干——!”

三人把酒干了。

郁达夫长吐了一口酒气,思索片刻说:“不过,反观这些事,就可以知道,日本人的国家观念、民族意识,是要比我们中国人强得多!国内那些只知在小安逸里醉生梦死,在小圈子里夺利争权的黄帝之子孙,若要教他领悟一下国家观念,最好是叫他到中国领土之外的无论哪一国去住上两三年。印度民族晓得反英,高丽民族知道抗日,就因为他们的祖国,都变成了外国殖民地的缘故!”

孙大可说:“是啊,最好让他们来日本,让这些反面教员给他们上一课!”

成仿吾感慨地:“拿破仑说过,中国这头睡狮一旦醒来,便会震惊世界!可就是不知,这一天还有多远啊!”

“吾国历史悠久,吾民聪明智慧,中国睡狮应已渐醒,五四之举就是标志!只是,军阀割据,政客争权,百姓受苦,国运难振,希望的火炬,还在那遥远的渺茫之处呵……”郁达夫望着窗外,叹息不已。

“不过,我相信,这一腔爱国的热忱和匡世的抱负,总有一天会付诸实施的!”孙大可说。

“说得对!达夫,不说这个了,越说越伤感。来,且干上一杯!”成仿吾举起酒杯道。

郁达夫把住酒壶,为自已倒满,碰杯之后,一饮而尽。

成仿吾拍桌道:“好!达夫啊,酒酣耳热,心豪气爽,焉能无诗?”

“这还用你说?负籍东瀛,任重道远,对酒当歌,以壮行色!”郁达夫面红耳赤,晃晃悠悠地站起,手抚着桌沿,大声吟唱,“醉拍阑干酒意寒,江湖牢落又冬残。剧怜鹦鹉中州骨,未拜长沙太傅官。一饭千金图报易,五噫几辈出关难。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孙大可和成仿吾击掌叫道:“好!”

酒馆里的客人都扭头向他们观望。

“也、也为神州泪暗弹呵,泪暗弹……”郁达夫眼角湿润,伤感地半闭双眼,踉跄着跌坐在椅子里,头颓然垂下……

孙大可拍拍他:“达夫,醉了吧?”

郁达夫突然一拨孙大可的手:“没醉!谁说我醉了?这点酒能醉倒我郁达夫?我还能喝,给我斟上!我至、至少还能喝它一条扬子江,喝它一个西湖呢!”

话音刚落,他就醉倒在椅子上了。

2

好一场宿醉!直到第二天上午,郁达夫还醉意朦胧地躺在寓所的床上。田中蝶如来到他床前,轻轻地唤他时,他眯起眼半天没有认出来。田中蝶如笑道:“看来达夫醉入梦乡,敌友不分了呢!”

郁达夫这才如梦方醒,掀开被子跳了起来,握住他的手直摇:“哎呀是你呀田中兄!久违了久违了!早想去府上拜访你的,无奈课程紧张,就一直延宕下来了……哎,哪阵风把你给吹来的呵?”

“哪阵风?郁达夫的声名之风!昨夜偶在饭馆吃饭,听见几个中国留学生说起你舌战尾崎行雄之事,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呢!所以就想近日一定来拜见你……哦,今天的报纸上还登了此事呢,简直是英雄之举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达夫兄现今如此有胆有识,咄咄逼人,将赫赫有名的政治家都驳倒了!佩服、佩服啊!”

郁达夫谦逊地道:“田中兄过奖了!达夫一介穷书生,哪有什么魄力与胆识?只是性情冲动,有鲠在喉,一吐为快而已!坐、坐——”

田中蝶如在桌前坐下,看了看桌上散乱堆放的书籍:“达夫,你还是那样强闻博记,览书为乐呵?”

“学生嘛,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哎,我有件小礼物,一直想送给你呢,”郁达夫匆匆地穿上衣服,从抽屉里拿出一方铜砚池来,吹吹上面的灰尘,“这是我回国参加高等文官考试时用过的,你留下做个记念吧。”

田中蝶如如获至宝,接过砚池就鞠了一躬:“谢谢!”

“不用谢,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是我一次失败的见证!”郁达夫说。

田中蝶如思忖稍许,叹息道:“君有其志,复有其才,日、德、英文俱通,原以为你定能马到成功,谋得一职,进而施展你的政治才干的,却没料想……唉!”

“庸庸之碌碌者,反登台省;品学兼优者,被黜而亡。世事如此,达夫安能得志?此次失利,皆因试前无人为之关说之故。官场黑暗,不说也罢!达夫此心已死,从今往后,只想安心做学问,在文学上有所造诣。”

“近来可有诗否?担风先生常念叨你呢,诗友们也想拜读你的新作。”

郁达夫从书堆里抽出几页纸来:“诗还是常写的,过两天我给服部担风先生寄几首去……这是我前不久写的《寄内五首》,你指点指点。”

“你的大作,我岂敢班门弄斧?”田中蝶如恭敬地接过诗稿,迫不及待地小声吟了起来,“青衫红粉两蹉跎,偕隐名山计若何?泣向通天台下过,斜阳风紧乱云多……贫士生涯原似梦,异乡埋骨亦甘心。不该累及候门女,敲破清宫夜夜砧……真是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呵!夫人是不是也常给你写诗?”

郁达夫点头,苦笑了一下:“遥隔千里,以诗寄情,我们这是苦中作乐啊!”

田中蝶如:“看得出来,你的这五首诗,都有一种少有的悲哀情调,达夫兄,不要太忧伤了,于精神于身体,都不利呢!”

郁达夫笑道:“田中兄放心好了,心中悲哀既能流之于笔端,就不会淤积于胸怀。”

田中蝶如关切地:“夫人还好吧?”

郁达夫道:“她呵,饱读诗书,却不懂风情,守旧克已,性情坚贞,嫁给我这个留洋的新潮人物,不知是她的幸运,抑或是不幸。”

田中蝶如诧异地:“此话怎讲?”

郁达夫坦率地说:“达夫娶她,是遵母命,而非自愿,更遑论有恋爱之经历,所以对她,达夫始终是一种又怜又怨的矛盾心情。”

“原来如此!”

“虽则如此,既已成夫妻,达夫还是想尽心尽力善待于她。她和我,都是同命鸟,同为苦命人啊!”郁达夫说。

田中蝶如若有所思,忽然说:“哦,明天我去名古屋办点事,不知达夫可愿一同前往?”

“明天?”

“如没空,改天也行。若能成行,即可拜望久违了的服部担风先生,还可以顺便探访你的那位久别的昔日好友嘛!”

“还有哪位昔日好友?”

田中蝶如笑道:“如此多情的郁达夫,不会把她忘得这么快吧?‘隆儿小家女,相逢道左,一往情深,出乎性情,止乎礼义’,多美多纯的爱情!莫非真‘如天外杨花,一番风过便清清洁洁’,什么也不剩?”

郁达夫顿时红了脸,嗫嚅着:“哪能呢……就跟你走一趟吧。”

3

郁达夫跟着田中蝶如从东京坐火车到了名古屋。为了不打扰郁达夫和隆子的重逢,田中蝶如办自己的事去了,没有随郁达夫去御器所村。

郁达夫急切地走出城区,沿着熟悉的乡间道路向后藤家大步走去。可是走着走着,他的脚步迟缓下来,两眼慢慢地睁大,接着,他惊愕地停在了原地……在他目光的尽头,在原本矗立着后藤家房子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废墟。他怔了怔,拔腿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一直跑到废墟跟前才停下。他喘着气,惊呆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散乱的瓦砾,烧焦的木头,还有爬在上面的青藤和摇曳其间的蓑草……

他像根木头杵在那里,半天不能动弹。他不知这是怎回事,房子哪去了?隆子哪去了?无数的猜想像狂飞乱舞的蜂子叮着他的脑袋。

这时邮差骑着自行车过来,在他身边停下。

郁达夫忙向邮差鞠了一躬:“您好。”

邮差回了礼,说:“我认识您,您就是住在后藤家的那个中国留学生吧?”

“是我,”郁达夫焦急地问,“后藤家怎么了?”

“唉!后藤家遭灾了!一年前,一场大火把他家烧了个精光!后藤先生也不幸遇难了!”

郁达夫瞠目结舌,半晌才问:“那、那隆子呢?”

“隆子还好,虽然腿上受了点伤,总算逃出来一条命!只是,所有家当都烧光了,唉,真惨啊!”

“那隆子……是不是结婚走了?”他问。

“结婚?跟谁结婚呵?”邮差莫明其妙。

“她不是有个未婚夫吗?”他说。

“身无分文,居无定所,谁还愿意娶她啊?听说早就解除婚约了!”

“那,那她现在呢?”他忙问。

“不知道,有人说她在京都,有人说她在横滨,还有人说她在东京,没个定准。谁知道,她流落到哪儿去了呢?”

“名古屋还有她的亲戚吗?”

“好像没有。”邮差同情地看看他,又瞟瞟废墟,骑上车走了。

郁达夫默立良久,心中只觉一阵悲凉。后藤那善良的面容浮在他的眼前。他摘下帽子,向着废墟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循着过去的足迹,缓步走向田野,走上那座他常去的小山。他背倚着那棵大松树,眺望着西沉的夕阳,落日余晖映红了他的面宠,晚风撩乱了他的头发……不知不觉中,泪水就濡湿了他的面颊。周遭一片死寂,凝望之中,他出现了幻觉,感到隆子把一件外轻轻地往他肩上披……他将手伸向后面,想抓住隆子的手,但是,他只抓住了自已的肩头。他惘然若失,喃喃自语:“隆子,你在哪儿呢?”

4

回到东京,郁达夫很长时间都意气消沉,情绪低落。他无心学习,无心写诗,甚至也无心喝酒。有一天,他在街头踽踽独行,对无常的人生感到沮丧,对过往的电车和行人也视而不见。转过一个街角时,一个流浪汉将他撞了个趔趄,他手中的皮包掉在了地上。他瞪了流浪汉一眼,极想和他打一架,流浪汉却呲牙笑笑,摇摇晃晃地走了。他想,连流浪汉都不愿理你,都弃你而去,郁达夫,你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啊?

他拐进一条行人稀少的街巷,孤独的脚步在巷子里发出清晰的回响。路过一家妓院时,一个花枝招展的妓女过来挽住他的胳膊:“先生,喜欢我么?”他厌恶地推开她:“去去去,我连我自已都不喜欢呢,怎么会喜欢你?”其实,在名古屋的时候,在一段极端苦闷的日子里,他是到一个肥白的日本妓女身上放纵过一次的,他把那视作一种饮鸠止渴的行为。可是现在,他连饮鸠止渴的欲望都没有了,他的眼前和心里都是一片无望的灰暗。他只是下意识的往前走,他不知人生的道路在何方。

这时另一个日本女子从门内出来,瞥见郁达夫的刹那,赶紧背过脸去了。郁达夫对此一无所知,他加快了步伐往。他过了妓院之后,台阶上的女子才转过身来。虽然她浓妆艳抹,但郁达夫如果回头了,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她是隆子的。

可是郁达夫没有回头。隆子望着郁达夫远去的背影,眼里噙满了泪水。她想了想,然后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她一直跟到了郁达夫的寓所前。她躲在一丛冬青树后,看着郁达夫疲惫地爬上楼梯,进了二楼的卧室。卧室的窗户亮起来了,她又凝视了很久,才悄悄离去。

5

郁达夫找不到隆子的时候,灵感却找到了他。当时他正在被窝里发呆,被苦闷、烦躁、忧郁等等情绪所覆盖,任何预感都没有,灵感之光忽然以闪电般的速度照亮了他的脑际。其情形又如他跋涉在荒漠之中,突然发现石缝中摇曳着鲜艳的一朵小花,令他心头一惊,眼前一亮,于是,他想依照这朵小花的暗示和指引,开辟出一片美丽的花园来。

他立即翻身起床,抓起他的笔,一时竟思潮翻涌,手心出汗。出国以来的种种遭遇不断地闪现在眼前,令他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孙大可在门外叫他去上课,他头也不回地嘟哝着:“别吵我!上什么课?我复习人生这一堂大课呢!我该好好做做人生笔记,写我早想写的小说了!”他将听觉关闭,两耳不闻窗外事,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与想象之中。朦胧之中,小说主人公出现在他面前,呵,他的模样与他是如此相似,他的心情也像他一样不平静呢……他埋下头,铺开纸,沙沙沙地写了起来。他兴奋得两眼发红,两道眉毛时而紧锁,时而张扬……

窗户慢慢地暗淡下来,他浑然不觉。有人在敲门,大声叫唤:“达夫,吃饭去了!”他置之不理。那人又叫:“你在吗?听到没有?”他头也不抬,不胜厌烦地:“吃过了!”屋里光线暗下来了,他拉亮灯,继续伏案写作。他的眼里渐渐布满了血丝……肚子里咕咕响,他饿极了,便找了几块饼干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右手仍疾书不止,饼干屑洒落在他的胡须上和胸口上……写着写着,一颗泪珠滚落下来,打湿了稿纸,他胡乱地往眼眼上抹了一把,于是他的脸到处湿糊糊的了……

夜深了,万籁俱寂……他头发蓬乱,面容憔悴,头沉沉欲坠,他实在支撑不住了,扔下笔,踉跄走到铺旁,仰天一倒,死了一般……

他醒来时,看见了窗口透进的日光,但他不知道这是哪天的早晨,他忘了这是关门写作的第几天了。他自言自语:“怎么又天亮了?”他翻身爬起,拿过毛巾随便擦把脸,回头一看,桌上搁着一份外卖的寿司。谁想得这么周到?他一屁股坐下,拿过寿司狼吞虎咽起来。眨眼工夫,寿司被郁达夫吃了个精光,他揩揩嘴,将空空的寿司盒往旁一推,抓过纸笔又埋头写了起来。

不知不觉天又黄昏了,孙大可走到他身边,轻轻唤他,他仍埋头疾书,充耳不闻。孙大可拍一下他的肩,提高声音说:“达夫,你走火入魔了?”

他挥挥手道:“没时间跟你说话,去吧去吧。”孙大可转身欲走,他却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的寿司啊!”

孙大可说:“哪来的寿司?我可没那么好心,我也不喜欢吃那玩意。”

“不是你给我送的寿司?”他放下了笔,想想说,“不是你,那是谁呢?”

孙大可说:“也许是你的那位日本朋友吧?”

他不言语了。不可能是田中蝶如,他又到名古屋去了,还没回东京呢。难道……难道是隆子?他全身不由一抖,立时站了起来,趿上鞋,捧着空空的寿司盒,匆匆出了门。

他急急地跑到校门外的一家寿司店,举着寿司盒问老板:“请问,这是你们店的外卖吗?”老板点头:“是的,味道如何?请多多关照!”他问:“是谁给我订的?”老板惊诧地:“不是你自已订的吗?”他摇头:“不,不是我自已订的;是不是一个漂亮小姐给我订的?”老板否定:“不,今天没有漂亮小姐订过外卖。”他说:“那昨天呢?”老板看了看他说:“昨天的事没印象了。”他疑惑不已:“那……是谁给我订的呢?”老板笑道:“管它谁订的呢,有人给你订你就好好享用嘛!”

他回到街头,四下望了望,但见人来人往,都是一些模糊而陌生的面孔。

6

小说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郁达夫将笔往桌上一拍,长吁一口气,仰靠在椅背上,微闭双眼,虚脱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拿起稿子来读。

读了两页,他就怔住了:哦,这不是写的我自已吗?这些句子,怎么都似曾相识?他放下稿子,拉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个日记本出来,翻开放在稿子旁,两相对照。他惊奇地发现,好多地方居然相差无几!他微微地笑了,兴奋得红了脸,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捧着稿子来回踱步,自我欣赏。他越看越得意,也越来越激动,终于忍不住冲动地大声朗读起来。读着读着,他和主人公完全融为了一体。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真了。他觉得学校里的教科书,味同嚼蜡,竟无半点生趣。天气清朗的时候,他每捧了一本爱读的文学书,跑到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去会那孤寂的深味去。在万籁俱寂的瞬间,在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鱼虫,看看白云碧落,便觉得自家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一个超然独立的隐者……唉,唉!她们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则她们何以不来看我一眼呢!……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来!……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纯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岁了……槁木的二十一岁!死灰的二十一岁!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地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罢了,罢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就爱我的祖国,我就把我的祖国当作情人吧!……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大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读到此,他感情冲动之极,喉头哽咽,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孙大可推门而入,看到他脸上的泪,吃了一惊:“达夫,怎么了?”

他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拭一下脸:“没什么,有点感情冲动。”

孙大可笑道:“是你那怀乡病又发作了吧?”

郁达夫举起稿子道:“文艺是苦闷的象征,我这几日如新寡的少妇一般,毫无气力与勇毅,哀哀切切,悲鸣出来的就是这么一篇小说。”

“噢?”孙大可接过稿子看看,“《沉沦》,嗯,这标题有什么讲究吗?”

“哦,小说描写了一个病态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症Hypohondria的解剖,还夹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本能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至于日本的国家主义对我们中国留学生的压迫,怕被人看作了宣传的小说,所以描写的时候不敢用力,不过烘云托月地点缀了几笔。既然是沉沦,当然其间也就有挣扎。”

“好,有吸引力!让我先睹为快吧!”孙大可说。这时又有两个中国留学生进门来,其中一人说:“哎,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一分为三,大家轮流看吧!”孙大可爽快地将稿子分作三部分,三个人各执一份,埋头读了起来。

郁达夫躺到铺上歇息,兴奋而又不安地观察他们的表情,屋里一时格外安静。他是很在意别人的反应的。过了一会,一个同学轻声地:“呀,这是写的什么呵?”郁达夫瞟瞟他,脸泛起了一层红晕。孙大可很快就看完了自己手中那一部分,迫不及待地与另外的人交换了手稿。屋子里仍然十分安静,只听到翻阅稿子的簌簌声。

孙大可看完了,走到他跟前:“达夫!”

他从铺上站了起来,有点紧张地问:“感觉如何?”

孙大可眨眨眼,意味深长地笑笑:“好像,是写的你自已的事啊?”

他坦率地说:“是的,有我的经历,有我的影子,而且,也完完全全是我自已的感悟。”

“嗯,自叙色彩很浓,也很真实。”

“我觉得,文学作品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作家的自叙传,采用自已的经历和遭遇来进行创作,更得心应手,情感也更真实,其实每个人的体验,写成作品之后,也就成了他人的体验,也就是整个社会的体验。”

“有道理,它还有点日本私小说的味道呢,不过……”

他敏感地问:“不过什么?”

“有些地方,主人公的情感好像太直露、太外扬了一些,一般的小说,好像不这么写。”孙大可说。

他想想说:“你说得对,一般的小说确实不是这么写的。我写它的时候,在感情上是没一点勉强的影子的;我只觉得不得不写,又觉得只能照这么写,什么技巧不技巧,词句不词句,都一概不管,正如人到了痛苦的时候,不得不叫一声一样,又哪能顾得这叫出来的一声,是低音还是高音?或者和那些在旁边吹打着的乐器之音和谐不和谐呢?”

“嗯,你这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啊!也许自你之后,这种直抒胸臆、迸发情感、坦露心灵,不管技巧不技巧的写法,反而成了一种技巧,成了一种时髦的写法,也未可知呢!”孙大可说。

他从另外两个同学手中收回手稿,问:“你们二位有何高见?”

那位戴眼镜的同学说:“嘿嘿,郁君的小说,让我们开了眼界了!到底是舌战过尾崎的斗士,写起小说来也这么大胆,佩服!”

“此话怎讲?”

“嘿嘿,里面的肉欲描写,太直率了,竟然把手在被窝里做的事也写出来了!我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呢!”

“那只能说明你读书太少了,”郁达夫说,“你难道就只见到肉欲,没见到肉欲之上的灵魂?没见到灵与肉的冲突?”

戴眼镜的同学调侃道:“对不起,我视力有限,真的没见到,告辞了!”

郁达夫笑了笑,并不介意,把稿子放到桌上。两位同学出了门,门外立即传来他们的议论声:

“哼,什么东西,小说有这么写的吗?中国哪有这样一种体裁?将来是断不能印行的。”

“依我看,简直有诲淫之嫌!郁达夫还自鸣得意呢!”

郁达夫顿时面色发白,脑子发蒙,直愣愣地瞪着门外。孙大可安慰道:“见仁见智,常有的事,达夫,你要对自已有信心。”

“我并不太在意,只是……”

只是什么呢?他说不出来。他只知忽然有满心的不快。他的胃痉挛起来,疼痛令他五官皱成了一堆。他痛苦地捂着心口,深深地勾下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