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紧不慢地走了大半天,覃玉成回到了大洑镇。进镇子的一段路被水淹了,他脱下衣服游了过去。从水里一出来,水泡过的皮肤立即晒红了。水边有一棵梧桐树,每逢涨水时树干都要淹掉一截,某个有心人每年都在水淹到的部位刻下一道痕迹。覃玉成特意转到梧桐树跟前看了看,最高的一条刻痕还没淹掉,于是晓得,一方晴安然无恙。他家建在一块台地上,在他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进过水。
他决定到家门口转转。他抄小路来到门口,依着门往里一瞟,梅香腆着大肚子坐在柜台里缝着什么东西,也许是婴儿衣服吧?本来,既然来了,还是要进门的,但梅香的大肚子令他心里沉重。它阻止了他。还是不进了吧,他不想食言,把吐出去的痰又吞回肚子里。他已经算是回来看看了,师傅那里也交待得过去了。
院落里静悄悄的,没有别的人。覃玉成晓得爹此刻会在哪里。每年涨大水,对一些人来说是灾难,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发小财的机会。镇尾有一处回水湾,涨水时,从上游漂来的大量杂物就汇集在这里,顺着漩涡转圈圈,你只要拿支鹰嘴篙,站在岸上就可以将那些东西捞起来。人们将这类行为称之为捡浪渣。水上漂的东西既称为浪渣,就是没主的,谁捡了就归属于谁。所谓的浪渣,有时候是一张桌子,一有时候只是一把柴禾,有时可能是一只死鸡,而有时可能是一头活牛。他家的柴屋里就有一支鹰嘴篙,那又弯又尖的铁鹰嘴曾令他浮想联翩:也许,他就是它捡浪渣时捡来的吧?
他将大半个身子探出来,想让梅香看见,如果照面了,他就和她打个招呼。虽然她怀了别人的毛毛,但他并不恨她,只是一想起就不自在。他等了一会,她还是埋头缝衣,根本不朝门外看。他于是退了出来,茫然地往镇尾走。街上的积水刚刚淹没脚掌,他踢得水花四溅,哗啦作响。太阳像一块烙铁印在他的背上,火辣灼人。温热的水汽自水面蒸腾而起,让人喘不过气。店铺大都关闭着,也没见人,可能都到河边捡浪渣去了吧。
覃玉成来到回水湾边,举目望去,河面比平时宽阔了许多,浑黄湍急的洪水倾泻而下,卷带着木头、草叶和泡沫。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岸沿上,少数人是看热闹,多数人紧张而兴奋地捡着浪渣。看到河水中央不可企及的地方有东西漂过,他们就遗憾地指指点点。他看到了爹,还有林呈祥,他们站在回水湾口那个突出的岩嘴上,那是捡浪渣的有利位置。他们的身后堆着捡来的木头等杂物,娘则守在那堆杂物旁边,以免别人趁乱偷走。
覃玉成默默地走了过去。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声势浩大的洪水上,没人注意他。爹的背虽然佝偻了,手持鹰嘴篙的姿态还很威武,两眼紧盯着水面,一有东西露头,双手一扬,篙嘴就嗖地奔过去,准确地啄在目标上,再将篙子慢慢地抽回,那东西就手到擒来了。林呈祥手里也有一支鹰嘴篙,没有爹手中的篙子长,他显然是在做爹的助手。覃玉成忽然觉得,林呈祥跟爹在一起,比他更像是两父子。
“哎,一个脚盆漂下来了!”是林呈祥的声音,他指着上游的水面。爹立即躬起背,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覃玉成一瞧,果然,洪波中一只脚盆起起伏伏地漂着,越来越近了。爹手中的篙子眼看就要奔脚盆而去,娘忽然高声叫:“老倌子,莫捡那个脚盆,万一脚盆里又有个养不家的野伢儿呢?”爹双手一松,那支篙子就落到了地上。水声骤然满天喧哗,覃玉成听不见其它声音了。他脑子里瓮瓮作响,两眼黄花花的一片,看不清别的景物,只有那只脚盆在摇晃。脚盆空空如也,别无它物,娘,你为何要这样说呵。爹不捡,别人也没捡,那只打篾箍的大脚盆被浪涛推涌着,半沉半浮地往下游漂去。他视线愈发模糊,身子晃悠悠的,他觉得自己就坐在那只脚盆里,一个浪头打来,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他用力地睁开眼,那只脚盆早已消失了踪影。燠热的水腥气令他窒息,他转身朝上游走。这时林呈祥发现了他,叫他的名字,但他并没有听见。他走到离爹妈五丈远的地方才停下,他一点不晓得,他就要进入一个诡异而险恶的境地了。
离岸不远的洪水中,一截粗黑的木头顺流而下。他的目光像一根缆绳系紧在那木头上了。木头上伏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女人双手抱着木头,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浪头一波一波地漫过她蓬乱的头发。木头漂到距他丈余远的地方,那女人忽然朝他仰起湿漉漉的脸,露出一个熟悉的微笑。他心中的一根筋倏地扯动了,尖锐的疼感闪电一样射向全身。她是他认识的,是他梦里经常出现的,是他七岁时见过的那个女叫化。她张开了嘴,她扬起了手,她在向你打招呼,她在求你救救她呢。她喘着气,吐着白沫,她越过了他,她在往下游漂了。他一激愣,身子一纵,跳进了洪水里。他挥动双臂,劈波斩浪向她划去。岸上的人们立即骚动起来,纷纷向他下水的地方奔跑。
林呈祥沙哑着嗓门大喊:“玉成快回头,那不是人,是一条白江猪,它会害你的!”他听到了喊声,他扬起手,将一个涌来的浪头连同那喊声劈了个粉碎。满河的洪水托举着他,他强劲有力地向那截木头和木头上的人冲过去。波浪一次次盖过他的头,透过水花,他清晰地看见,她的笑容平和而美丽。她伸出了她的手,他也把手伸向她,他就要抓住她了。但是突然间,一支鹰嘴篙伸了过来,弯弯的鹰嘴勾住了他的腰带。他回头去摘铁鹰嘴,但爹牢牢地勾着他不松,洪力的拉力很大,爹的力气也很大,他没法挣脱。那个美丽的笑容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愤怒了,反手抓住篙子往河里拖,他的眼泪迸溅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朝漂走的木头大叫了一声:“娘啊——!”声音惨烈吓人,爹惊得一颤,满面皱纹扭结在了一起。爹朝他看了一眼,将鹰嘴篙交给林呈祥,扑通跳下了水。
几个后生抓住那支篙子一齐发力,将覃玉成拉上了岸。水中的覃有道则奋力向那截木头游去。木头距岸边愈来愈远,再长的篙子也够不着它了。众人施不了援手,只有干着急。覃玉成沿着河岸往下游追赶。这时,覃有道抱住那根木头了,但覃玉成发现,伏在木头上的女人不但拒绝爹的救援,还与爹厮打成一团。噢,她还记着当年的事,不肯原谅爹呢,她是想要儿子去救她呢。覃玉成猛跑了几步,正想再往水中跳,却见一个巨大的浪头卷了过来,眨眼之间,爹和木头都不见了。娘的惊叫刀锋一般划破了他的后背,他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
覃玉成清醒过来时,哭晕的娘已被邻居架回去了。镇里的十几条划子纷纷赶了过来。他跳下水,爬上了其中一条。划子们在回水湾里打着转转,人们使用了鹰嘴篙、竹捞子、鱼勾、鱼罾等工具,企图打捞到覃有道。覃玉成木偶般操着篙子,徒劳地在水中划着、探着。人们的议论水一般从他的发梢滴落,渗进他的耳朵。人卷进洄水里,还捞得到的么?水又这么大,只怕已经漂过莲城去了呢。唉,没想到覃老板一辈子做伞卖伞,跟水作对,临了还是败给了水。这都是命,是命就躲不脱。你不晓得么,从满清时候起,那白江猪每七年出来一次,变成个漂亮女人勾引男人,就是要索一条命走。它索一条命,自己就要多活七年。白江猪滑溜溜的身子,背灰肚白,丑得古怪,可是听说在被它看中的人眼里,它是一个漂亮的乖堂客呢。她一笑你全身就酥了。今朝玉成伢子就是被它迷倒了,明明是一条丑江猪嘛,他还要叫它娘,这下可好,爹老子替他见龙王去了。
人们一直打捞到天黑了,还一无所获,便都泄气地收了工。覃玉成站在岸边,望着那一个套着一个的漩涡发呆。洪水已经开始退了,只是,过去的时光退不回来了,被洪水卷走的人也退不回来了。夜色与暑气罩住了河面,也罩住了他。他慢慢吞吞地走回镇里,走回一方晴门前。一群女邻居坐在阶基上陪着娘低声抽泣,昏黄的灯光映着她们头发零乱的脸。他刚把一只脚迈进门里,掩面而泣的覃陈氏突然跳起,抓起一把柴刀直奔他而来:“你还有脸回来!你不是说不回来了的么?你回来害人,回来送你老子的终是么?你给我滚!这里不是你的家,我也不是你的娘,我不要你这养不家的野种!你再不走我劈死你!”覃陈氏冲到了他面前,挥舞柴刀上下乱劈。他没有躲避,右臂上中了一刀,但他没感觉疼。刀光又一闪,往他脑门砍来,他还愣怔着,一只手及时将他拉到了门外。他听到林呈祥在耳边说:“你快走吧,这个时候你娘饶不了你!”接着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他抚着右臂在黑暗中站了很久。湿热的血从指缝里渗出,疼痛撕扯着伤口。他转过身慢慢地离去。天空被乌云堆了大半边,几颗星星在云缝里若有所思地眨着眼。道路依稀可见,他跟着几只萤火虫走出镇口时,两颗泪珠像两只虫子顺着鼻梁爬了下来。
又到了那段被水淹没的道路上,他趟着水笔直向前走。路面斜斜地往水里沉,水慢慢地淹齐了膝盖,淹到了腰部,接着又淹到了胸部,浸得右臂上的伤口阵阵刺痛。水到了锁骨下了,他还是没有凫起身子,他就想这么走进水的深处,把自己淹死算了。但是那条道路往上走了,水慢慢地从胸部往下退,一直退到了他的脚下。水淋淋的身子被夜风一吹,他打起了寒颤。他的脑子有些模糊,看不清道路,也不知身在何处。他摸索着,摇摇晃晃的走了一气,忽然发起烧来。脸烫得像灶口挡火的铁板,嘴里吐出的气息如同热锅里冒出的蒸汽。浑身酸疼,脑袋昏昏欲坠。倦眼迷蒙之中,他发现路边有个空牛栏,赶紧钻了进去,往一堆稻草上一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