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酸涩的眼睛,覃玉成看到了屋顶的亮瓦,这才发觉自己躺在南门坊的床上。有个人影坐在床前,是小雅吧?两只幽黑发亮的眼珠,死死盯着他。呵哈,玉成哥你总算清醒过来了,你躺了两天两夜了呢你晓得不?冯老伯以为你是犯了风寒,又给你拔火罐又给你刮痧,一点用都没有,要不是约翰逊这个洋郎中来给你包扎了伤口,又给你打了几针,说不定你还昏睡着,甚至再也不醒了呢。好怕人好怕人。你看你现在的样子罗。小雅拿过桌上的圆镜子对着他照,他从那个小小的月亮中看见了自己鼻梁上刮痧刮出的紫红色痕印,还有自己疑惑呆滞的眼睛。我哪么回来的?他想起了那个路边的空牛栏。
小雅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说,这要搭帮两个过路的好心人呢,他们在牛栏里认出你是南门秋师傅的徒弟,就绑了一个竹睡椅,把你抬回来了。你像头死猪样的,蚊子咬了你一身坨都不晓得!啧啧。我爹好担心你,一天要守你好几回,你呀,人事不醒,满嘴胡话。这下好了,你总算有点清醒了,不过还有点发烧呢,我告诉爹去。莫,莫……他抬了抬手。他的声音太细,小雅根本没听见,迈着碎步出门去了。他忙侧转身体,面朝板壁躺着。杂沓的脚步沿楼廊迤逦而来,他依此想到了师傅与师兄走路的样子。开坼的楼板踏得吱呀作响。老鼠被惊动,簌簌簌簌沿着房梁逃窜到了隔壁房间。他是一只老鼠就好了,那就可以钻到地洞里去,谁也见不到了。脚步到床前来了,像是踏在他的背上。他闭上眼睛,脑子一阵晕眩,就昏迷了。昏迷了他就不怕谁来看他了。
玉成,你好些了吧?一只手抚了抚他的肩。他不吱声,他一点也不好。他眼前是横流的洪水,洪水中是沉浮的木头,木头上伏着那个女叫化,还有爹。他们盯着岸上的他,求救的手树枝一般在水中摇曳,脸上发出暧昧的微笑。他想跳入水中,但脚钉在地上拔不动。漩涡卷来了,他们的手不见了,微笑不见了,人也不见了。爹没了,爹被我害死了……他呻吟着,又开始说胡话。
玉成,你莫乱想,师傅看你来了呢。有人凑在他耳边,灼热的口气喷到他的脸上。是我是害死了爹……玉成,你家的事我都晓得了,这是一场意外,不能怪你。我哪么不让娘砍死,哪么不让水冲走呢,我这么恶的八字……玉成,不要过于自责,莲水每年都要带走好多人。你爹碰上了恶运,有什么办法,这都是命。既是命,就只好认了。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养病吧。我没家了,我只有当叫化子了……放心吧,这里就是你的家,师傅不会让你当叫化子的。我中了蛊了,我把白江猪当成我娘了……可那明明是我娘,是我亲生的娘啊,看看她笑的样子我就晓得,她是来找我的。娘,你哪么不带我走啊,你又把我丢下了不管了,我跟你一路去讨饭都要得啊。他哽咽着进入了谵妄状态,两脚乱踢,手将盖在身上的薄被子扯开了。
有只手立即替他把被子盖好。他感觉那是师傅的手。嘴里在胡说,脑子却越来越清醒。他敏感到师傅对其他人做了个手势,于是他们退出了房间。师傅在门外压着嗓门说,惟仁,小雅,你们让他歇息,少来打扰他。记住,以后不许当面提及他家的事。脚步声远去,有蝉声从窗外传来,像一根无形的线,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他脑壳上。他翻个身,摊直酸疼的身体,松下一口气,一线泪水却不知不觉地流到了嘴角。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咸咸的。他木木地盯着亮瓦,直到目光地力地垂落,晕晕乎乎地坠落到一片昏暗之中……
再次醒来时亮瓦有些暗淡了,他分不清,是傍晚还是早晨。他从床上坐起,发现桌上搁着一碗粥,还有几块辣腐乳。他头不昏了,也不发烧了,只是身子很是疲软,肚子呢也空得发疼。他捧起海碗吸溜起来。喝完粥,他不由自主地拿起了月琴,握着拨子弹了一下。他只弹了一个音,他听见一粒晶莹的珠子从弦上跳了起来,碰到了板壁,又弹回来落到地上,蹦了几蹦,滚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去了。在沉寂的气氛中,它显得那么活泼可爱,像一个小小的精灵。但是,它又有点不合时宜。泥巴的腥味从窗口漫进来,他仿佛得到了提醒,穿好衣服出了门,慢慢地走下楼去。
躲避洪水临时借居在南门坊的人们刚刚搬走,前庭后院一片狼籍。冯老七与陈妈都在忙着收拾杂物,打扫庭院。他操起竹扫帚,走到后院的石板地上,用力地扫起来。也许身体还有些虚弱,他脚脖子一歪,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猝然响起,回头一看,小雅站在露台上,冲着他笑弯了腰呢。他狼狈地爬起,情不自禁地也笑了一下。这一笑,让他觉得天空开朗了许多。
河沿街洪水带来的淤泥有半尺多深,人们忙了两天才将它们冲洗干净。永昌炭行的老板看着仓库里那些水淋淋的木炭,越看越窝心,一气之下,将它们全部贱卖,然后就关张了。季惟仁于是就失业了,失业的季惟仁便顺理成章地来南门坊做事了。季惟仁来后的第一天,就跟南门秋建议辞掉冯老七,这样可以省一笔开支不说,家里人管着账本,更牢靠些。
南门秋不答应,不行,冯先生跟了我十几年了,跟家里人没什么两样。
季惟仁说,师傅为人厚道,不忍心,可这也是无奈之举。师傅,你也不能光想着自己良心安宁,也要替南门坊的将来着想啊!以后我和小雅还要过日子,还要养您的老,不能不未雨绸缪啊!
南门秋说,你倒是想得挺长远的,不过现在你还只能算是半个家里人吧?
季惟仁便说,如果您同意,我打算一年后就与小雅完婚。那时候我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交给我,以后您就抱抱外孙,弹弹月琴,等着享清福吧。
南门秋说,你就这么急着当老板了?
季惟仁说,您操劳了大半辈子,身体又不好,该歇歇了,而我是个血气方刚的壮后生,应当替您挑挑担子分分忧了。以我的身份,以南门坊现在的情形,我不出来说话,就是我不负责任。
我不怕你说得天花乱坠,反正冯先生不能辞。
师傅,我说句直话,那就是您对南门坊不负责任了。
胡说!
这场对话是傍晚时分在书房里进行的,师徒俩嗓门慢慢地变高,院子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覃玉成提了一个铜茶壶,本想去书房给师傅续水,走到门口,就不敢进去了。他是头一回见到师傅如此生气,也是头一回听到师兄如此跟师傅说话,两个都像变了一个人。听清缘由之后,覃玉成连忙去了冯老七的住房。一进门槛,覃玉成就惊讶地发现,冯老七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冯先生,您这是做什么?师傅不会让你走的!他扯冯老七的衣袖。冯老七说,唉,你师傅碰到的这个结巴,只有我来解了。我不想让他为难,更不想他们翁婿俩为我伤了和气。师兄这个人哪么这样?覃玉成闷闷不乐。也不全怪他,你师傅是不会持家做生意,你师兄的打算对南门坊确实是有利的,你师傅也确实需要他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婿。他一来,南门坊就几全其美了。
只是希望,以后他真心待小雅,真心待你师傅,那我也没什么牵挂的了。冯老七说着将一叠衣服放进一个箩筐里。只怕,我也在这待不长。覃玉成忧心忡忡。莫担心,你和我不一样,你又不拿工钱,南门坊还需要你这样一个帮手。再说,师傅是真心喜欢你,你还没看出来吗?唉,你要早被你家赶出来就好了,那就可以做师傅的女婿了……玉成啊,你要多长个心眼,别光顾抱着月琴死弹,要多替师傅和小雅想着点。以后要靠你来替师傅分忧了。覃玉成嗯一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冯先生,那天拗不过小雅,我带她跑到北门外看汽车,碰到一个骑马的军官。那军官说小雅长得像她妈。我一眼就认出,那个军官就是你说过的于团长。于团长回来了,肯定对师傅不利。我一直想告诉师傅,几次话到了嘴边,却没敢说出来。这事一直梗在我心里,你说,我哪么办?冯老七说,赶紧告诉师傅,越快越好!
于是,覃玉成重又提着铜壶去了南门秋的书房。师兄季惟仁已经走了,师傅默默地坐在窗前,摇着一把油纸扇,眉头紧锁,很烦闷的样子。灯光下师傅的脸半白半黑,显得愈发清瘦。白府绸衬衣在扇子的作用下微微颤动,令覃玉成想起蝴蝶临死时抖动的翅膀。他给师傅续了茶水,垂首站在一旁。南门秋说,你忙你的去吧,我要静一静。覃玉成说,我想跟师傅说点事。南门秋点头首肯。他便絮絮叨叨说起了那天如何没有守规矩,与小雅去了北门;如何碰见那个军官;他又如何得知那个军官的来历。他还说起旧年他如何尾随师傅去了广济医院,如何见到师傅与一个疯女人在一起……他语无伦次。他的话音像一群没头苍蝇到处乱飞。说着说着汗就从额头流下来,浸入了他的眼睛。他拿袖子揩着汗,却越揩越多,后背和前胸都湿透了。他不知说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说清楚没有,闭嘴好一会了,他还听见自己的声音嗡嗡作响。
他以为师傅会生他的气的,但是师傅没有。南门秋仰望着窗外的青瓦屋顶和蓝色夜空,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过了好久,南门秋饮了一口茶,才转过身子轻声道:“没你的事,我早晓得了。”
是早晓得他与小雅偷跑出去的事,还是早晓得那个军官回莲城来了?覃玉成搞不清楚。他唯唯诺诺地退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抹干净篾席准备歇息的时候,覃玉成听到月琴声丁冬丁冬地从师傅卧室里传了出来。它节奏缓慢,音色忧伤,心事重重,欲说还休的样子,使寂静的夏夜显出冬天的冷清。他躺在床上,一边聆听,一边抱住一把想象中的月琴,跟着师傅的节奏弹着。
冯老七是翌日早晨告辞的,他挑着行李深深地吸了一口南门坊的气息,才眼红红的离去。季惟仁跟冯老七说了一大堆客气话,说如果乡下生活困难,可以马上回莲城来,他会帮他另找事做。南门秋默默地将一包东西塞在冯老七的箩筐里,然后嘱咐覃玉成送他出城。覃玉成根据形状猜测,师傅可能给了冯老七一些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