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玉成把眼睛凑到窗户前,从一个小洞望进去,只见于乃文将银票放在茶几上,作个揖,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他又回头说:“噢,南门先生,时局险恶,日本人在荆州宜昌一带集结了大批军队,打到莲城只是迟早的事,你要早做撤离的准备,有需要帮忙的事,可随时找我。”
“谢谢提醒,小民不会烦劳师长的。”南门秋端坐不动。
覃玉成赶紧跑到客厅门口,推开门。于乃文出门来,冲他笑一笑,带着卫兵走了。小雅从楼上下来,问覃玉成,哎,刚走的那人好像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军官嘛,他来搞什么?覃玉成急忙打马虎眼,哦,可能来找师傅买绸布的吧。小雅忽闪着幽黑的眼睛,不是吧,买布为何不到铺子里去?他好像认得我妈呢。覃玉成就说,那就是来叙旧的,你妈以前是唱月琴的名角,认得的人多,有什么奇怪的。小雅这才不再追究,到铺面上做事去了。
覃玉成回到客厅收拾茶具,只见南门秋从茶几上拿起那张银票,慢慢地撕成几片,丢进了纸篓,然后绷着脸到楼上去了。季惟仁快步走过来,细心地从纸篓里捡出那些纸片。覃玉成压着嗓子说,师兄,师傅撕掉不要了的。季惟仁说,师傅是在气头上撕的,不要才傻呢,跟谁过不去,也不要跟钱过不去。
覃玉成一想,也是。
覃有道被洪水卷走之后,就变作了一个牌位,供在堂屋神龛里。
覃陈氏每晚都要给丈夫点灯上香,嘴里念念有词。那场大水压驼了她的背,她头发也懒得梳了,用一条帕子一包了事。整日里难得听她说一句话,若不是窸窸窣窣做事的声音,她好像并不存在。但是,谁要是无意中提及了覃玉成,她就会牵枝扯叶地骂上小半天,把无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作为覃玉成不知好歹的佐证。这个时候,她记恨的目光会像针一样对人一阵乱刺。
梅香晓得婆婆心里的痛楚,开始时避而不谈玉成,但她发现婆婆在骂儿子的时候总会提及他的过去,便又忍不住有意聊起他。于是,久而久之,婆媳俩便有了一门共同的功课,那就是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聊一聊那个远在莲城的不孝子,那个徒有虚名的丈夫。
一日,太阳很好,梅香靠阶基上的竹躺椅里歇息。她的肚子大得已经不能做事了,两条腿也肿成了馒头样,一按一个坑。院子里铺着一张晒簟,覃陈氏举着一把小连枷,站在晒簟里打绿豆。开春之后,梅香见伞生意不好做,便作主买进了三亩水田,租给了别人种。田角上有块没主的荒土,她便开出来种了几百蔸绿豆。豆荚已经晒得半裂开了,覃陈氏一枷连下去,干燥的豆秸一阵弹跳,便有无数的豆子喷溅出来。梅香斜看过去,明亮的阳光照得婆婆额头的汗珠历历在目,密集的皱纹像是一把细墨线,紧紧地捆住了婆婆的脸。梅香的心颤抖了一下,忙叫娘歇一会,说这样的力气活还是叫林呈祥干吧。覃陈氏放下连枷坐到媳妇身边坐下,望了望无人上门的铺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梅香将汗巾递给婆婆,忧心地说:“娘,一方晴就俺两个女人了,屋里没个男人,以后哪么办?”
“莫怕,不是还有林师傅么?虽说是外人,但他靠得住,比有些屋里人还强些,再说你又这么能干,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的意思……”
“我晓得你的意思,提都莫提。”
“娘,玉成少不更事,您老还是原谅了他,让他回来吧。我又快生了,他做丈夫的都不在家,邻里亲戚都交待不过去呵。”
“有什么交待不过去的?大家都晓得是他的不是嘛。他害死了爹老子,我能饶过他?再说了,我让他回他也不会回。他还会要我告诉他那个女叫化是谁。”
“那就告诉他。”
“我告诉他,他就更不会回了。”
“难道,那个人真是他亲生的娘?他真的是捡来的?”
覃陈氏怔了一会才说:“嗯,我家的事镇里人都晓得,大家都帮我们瞒着的。那年涨大水,你爹捡浪渣时看到一只大脚盆顺水流下来,他就躺在脚盆里,一看就晓得是别人丢下的私伢儿。我跟了你爹后一直没生育,老天托大水送了个崽来,你爹喜得掉牙,急忙把他捡了回来……哪晓得,捡来的野伢儿养不家,七岁那年,跟那个女叫化子见过面后,小小年纪,人就变得古精古怪。女叫化子被水冲走后,他就记恨爹妈了。其实,他早听说,女叫化子是他亲娘,可是他一定要我们亲口说出来,他一点也不顾念我们养他的恩德!你想想,我们要亲口承认了,他还会在这屋里待吗?他还有回头路走吗?结果,到末了逼得你爹也送了命。”
梅香想想说:“这事其实也不好全怪他,他也是个可怜人。他像是中了蛊⒁呢,木头上明明巴的是江猪精,他硬说是他亲生的娘。”
“要说中蛊,就是中的他亲娘的蛊。又犟,又从不跟爹妈说贴心话。码头上不是有棵鬼柳树么?那年他爬到树上,说不告诉他女叫化是谁就不下来。我们只好任他去,他就在那树上过了一夜!也不知哪么过的。结果第二天下树的时候没力气了,抱不住,嗖的一下溜下来,一根尖树桩戳到了裆里,把卵包都戳穿了,郎中诊了好久才长拢来……”覃陈氏忽然顿了顿,问梅香,“他不喜欢女人,不动你的身子,莫非跟这事有牵扯?”
梅香脸蓦地红了,急促地道:“娘,他动我身子呵,他不动我肚子里的伢儿哪来的啊?”
“梅香,我和你爹都晓得它是哪么来的,早就晓得了。”覃陈氏往门口看看,低下嗓子说,“只要玉成不吵,别人爱哪么说哪么说去。我也是女人,我也从年轻时过来的,我晓得,你嫁给玉成,是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和你爹说过,我们不怪你,也不嫌你,相反,还该谢你呢。”
“谢我?”
“是啊,换了别人,只怕早不顾这个家了!我不管你肚里的伢儿哪来的,他投生在我覃家,就是覃家的香火!”
梅香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抓住覃陈氏的手:“娘,你放心,我生是覃家人,死是覃家鬼。只不过,玉成若不回,我心里终是不安……”
“知子莫过其母,我虽不是他亲娘,可我养大了他,晓得他脾性,我叫他回他也不会回的。何况你又怀了别个的伢儿,回来了只怕扯不完的皮绊呕不完的气。再说了,他除了唱月琴,别的事都做不好,回来又有什么用?”
梅香默然,婆婆讲的也有道理。
“我担心的是,你不给林师傅发工钱,他又没个名份,在这里待得长么?”覃陈氏忧虑地道。
“这个我有把握,他会待下去的。人都有离不开的东西,就像玉成离不开月琴一样。万一要走也随他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莫奈何的。娘,有我呢,我娘俩相依为命,这屋里就是没男人,也会有好日子过的,你信我吧。”梅香说。
“我信,你当家理财比你爹都强,讨了你这个媳妇是我最大的福气。”覃陈氏说着一笑,眼里便冒出了浅浅的泪花,她牵起袖子擦擦眼睛,颠颠的跑到房间里去了。不一会,她迈着碎步出来,把一串长短不一的钥匙放进梅香怀里,说:“这是家里所有的钥匙,有谷仓的,有房间的,有铺面的,也有柜子箱子的。从今天起,一方晴由你来当家。”
梅香逐个地抚摸察看那些钥匙,激动地说:“娘,您放心,我一定当好这个家。我早思想过了,如今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以后我们就在后院种菜养猪,只顺带卖卖伞。如今钞票放不得心,一不小心就水了,所以赚的钱也不存,一概拿来买田置地,自己种不了就租给别个。纸钞怕作废,金银怕人偷,只有田地牢靠,就是日本人打来了,他也不能把我的田搬到日本国去是不是?我还想……”
梅香突然噤了声,肚子里的伢儿猛地踢了她一脚,疼得她眯了眼。她心里一阵晃荡,发现自己在膨胀,有一种即将裂开的感觉。疼痛来得如此迅猛,她扭动着身体,脸色发白,身上汗水涔涔。覃陈氏惊慌失措,抓住她的手直叫唤:“梅香,梅香,你哪么了?是不是发作了?”
梅香仰躺在竹躺椅上,死死地抓紧扶手,点了点头。
覃陈氏急忙跑到堂屋后门口,朝后院大喊:“林师傅,你快去请接生婆,梅香发作了!”林呈祥噢地应了一声,像条被逼急了的狗,几纵就跃出了大门。
接生婆到来时羊水已从梅香体内流了出来,弄湿了躺椅和地面。已经不便移动产妇了,只能就地接生。覃陈氏关了院门,交待林呈祥到厨房烧水,不许出来观看,然后就守在接生婆身边,按她的吩咐忙这忙那。两个时辰后,在梅香觉得自己已经奄奄一息时,肚子忽然一空,所有的疼痛突然消褪了。接着,一声嘹亮的啼哭像一朵金色的南瓜花猝然绽开在暮色之中。
坐月子的梅香只躺了三天,就爬起床来了,覃陈氏拦都拦不住。看着婆婆为伺候自己忙前忙后,梅香心里不忍。她亲手给女儿打包,换尿片,为自己炖鸡,只把洗洗涮涮之类要沾水的事让给婆婆去做。她一点也不嫌邋遢,女儿骚臭的屎尿她闻来觉得有股特别的香味。女儿很乖,很少啼哭,只要一哭,梅香就晓得,她是屙巴巴了,或者是饿了要吃奶了。女儿一天一天变,眉眼越来越清晰。梅香仔细端详,觉得她既不像覃玉成,也不像林呈祥,而只像她自己。这多好,女儿只属于她。应当给女儿取个名字了,这天在堂屋吃饭的时候,梅香一边用脚摇着女儿的竹摇窠,一边把女儿的名字宣布了出来:“娘,我想好了,就叫她覃琴吧,她爹不是就喜欢月琴么?”说着,梅香就瞟了坐在一旁的林呈祥一眼。林呈祥回了她一眼,不言不语。他心里肯定有想法,但他是不能说的。她这一眼,即是告诫,也是安抚。
覃陈氏点头认肯:“嗯,也像个女伢名字。”
梅香叹道:“唉,可惜不是男伢。”
覃陈氏说:“女伢也好,女伢跟娘贴心,男伢下次再生就是。”
话音未落,三个人都愣住了,互相看了看,面红耳赤的不自在,便都赶紧埋头吃饭。一时间,饭桌上只听见一片嚼饭咬菜的声音。
梅香吃得打饱嗝的时候,覃陈氏说:“梅香,有件事你得拿主意了,满月酒请不请?”梅香一时没有说话,望了望林呈祥。
林呈祥便说:“玉成又不会回来,我看不请算了。免得到时客人酒喝多了舌头大,说三道四的不好听。”
梅香本来还在犹豫,一听这话就放下筷子作了决断:“那不行,不请酒送出的礼都收不回!再说了,你不请酒别人就不嚼舌头了?嚼的人更多。怕人说就不要做,做了就不要怕人说。满月酒照请,日子照样过,别人爱哪么说哪么说去!等会我开张单子,你去采买酒席用的东西。”
林呈祥只好点头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