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黑回到桥上,把余温尚存的蒸钵放在小雅怀里。小雅捧着蒸钵暖了暖手,迫不及待地将两个红薯吃了。覃玉成挨着小雅勉强放下半个屁股,待旁边那个人一翻身,才完整地坐下了。他们总算占领了可以躺下一个人的地盘。他们默默地坐了很久,各自想着心思。到眼皮开始打架的时候,覃玉成打开箱子,摸索着拿出几两件夹衣垫在地上,再让小雅躺下,给她盖上一件皮袄。他斜靠着箱子,侧背着月琴,蜷坐在小雅脚边。小雅很久没有睡着,旁边有人划火柴吸烟,火光一闪,照见了小雅眼里的泪光。他心里一抖,不禁将她冰凉的脚夹在自己胳膊下……
下半夜的时候,疲倦不堪的覃玉成终于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天光已大亮,逃难的人们开始向西边走,桥内的人少了许多。躺在他们左右的人不见了,他们的皮箱不见了,藏在身上的钱也不见了。他和小雅各自捏着空瘪的口袋,面面相觑。盖在小雅身上的皮袄倒还在,可皮袄只能抵挡一下寒气,又不能吃,有什么用呢?小雅双手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覃玉成慌了,他就怕小雅哭,小雅一哭他就乱了方寸。
小雅你莫哭呵!他去拉小雅的手,小雅将他的手甩开了,并且抽泣得更厉害了。他好言劝慰,小雅,只要人在就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呵,总有办法想的,我就是去讨米也不会让你饿肚子!只要你莫哭,我做什么都可以,莫哭了好么,你打我一巴掌吧只要你心里舒服一些,要不我学狗叫?你要我学公狗叫还是学母狗叫呢?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像不像?你笑一下呵,你笑起来比比月亮里的嫦娥都好看呢!要不我给你弹月琴,好久没弹没唱了,你看我的琴艺有进步么?
覃玉成抱起了月琴。清脆的琴音从弦上跳出,晶晶亮亮地溅落在早晨的清风里。小雅将手从脸上挪开,将同样晶晶亮亮的黑眸盯着月琴。覃玉成一顿乱弹,也不知成不成调,边弹边唱:妹妹你不要怕呵,不怕那风来刮,刮落了星星刮不走哥,哥是你的乖头帕。妹妹你不要哭呵,哭成了一朵花,哭出的花儿不结果,莫把乖脸儿搞邋遢!他对小雅扮个鬼脸,或许因为他的样子太滑稽,小雅终于破涕为笑。笑容从她脸上一荡开,他的心就轻松了下来,才有心思四下顾盼。
这一顾盼不打紧,竟让他吓了一跳:四周已围了一大圈人在听他唱月琴!有的是挎着包袱的难民,有的是路过的本地人,他们全都很专注很安静,脸上看不到忧愁与恐惧的影子。他一停下来,就有几个人往地上扔铜板和纸票子。他连忙向那些人鞠了一躬,捡起那些零星钱币放进小雅的手中。
他抱着月琴继续弹唱,有人欣赏,又有人赏钱,他没有理由不唱。只是他心里有些不安,他破了师傅的规矩了。他晓得在别的地方月琴艺人是以卖唱为生,可在莲城,唱月琴是件雅事,只伴喜不卖唱的。但人走到这一步了,有什么办法呢?聊以自慰的是,他已经不在莲城地盘,也算是入乡随俗吧。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覃玉成也越唱越起劲。无形之中,风雨桥成了一个唱月琴的场子。一层又一层的人簇拥着他,遮盖了他,后面的人就看不见他了。有人搬来了一条高脚凳,让他和小雅都坐了上去。他四下一看,嗬,那么多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们!小雅真是个小伢儿,心里不存事的,坐在高脚凳上,兴奋得两腿直翘翘,忍不住就和师哥对唱起来。覃玉成便有意挑了有男女对唱的段子,你一句我一嗓地唱下去。人们听得摇头晃脑,如痴如醉,忘了炮火轰鸣血肉横飞的战争正在下游不远处进行,忘了他们是在逃难途中。一曲唱罢,他们就放肆鼓掌,大声叫好,单纯的快乐一时覆盖了他们的愁容。
唱唱歇歇,歇歇唱唱的,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中饭是在高脚凳上吃的,一位穿长袍的男人买来的两碗米粉。覃玉成觉得不能再唱了,观众大部分是逃难的人,再唱下去,他们听得入迷,会忘了赶路呢。虽说青龙溪已属山区,山高水急,都说战争不会蔓延到此,可万一日本人打来了,岂不误了他们逃命?于是他推说自己嗓子累了,唱不动了,抱歉得很,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他把月琴和许多目光一同装进了琴袋里。围观者们这才遗憾地转身,三三两两地散去。
就在这时,一个戴瓜皮帽的茶馆老板挤过来,热情地邀请他们去茶馆坐堂。由茶馆提供食宿,茶客的赏钱则与茶馆对半分。覃玉成正愁没地方落脚呢,好事就送上门来了,心里一喜,就带着小雅去了茶馆。
一到茶馆,覃玉成和小雅就连唱了几段,博得了茶客们热烈的掌声。晚上吃了一顿香喷喷热腾腾的米饭。老板待他们很客气,月琴声给他招徕了那多的茶客,他哪能不客气呢?总之一切都很遂意,唯一不遂意的就是,老板在楼上只给他们开了一个铺,还是地铺。地铺倒无所谓,但他们是师兄妹,男女授受不亲,怎好睡一个被窝呢?覃玉成把老板叫到一边,把自己的意思说了。老板却不以为然,如今是什么时候,还讲究孔老夫子那一套?在打仗呢,都在逃难保命呢,到处人满为患,我哪还有多余铺盖给你?再说了,你们不是师兄妹么,哥哥与妹妹有什么不能同铺的,正好可以互相照应嘛。你心里真把她当妹妹,到哪都是妹妹,只要你心里干净,睡一个被窝又何妨?一人睡一头就是嘛。
老板说得有道理,覃玉成心里便安定了。上楼一看,他们的铺四周睡满了人,小雅若另睡一铺,他还真不放心呢。上铺之前,他悉心地洗了脚,他怕脚臭熏着了小雅。他心想,他还是要与小雅保持一点距离的,不好碰触她的身体。可是,他刚刚缩进被窝躺下,小雅把被子一掖,不由分说将他的双脚抱在怀里了。小雅在替他暖脚呢。他很紧张,也很感动。他僵直着两腿,一动不动,他怕一动就会触着小雅的胸脯。小雅的脚就偎在他的脸旁,凉凉的,他也该抱住它,捂热它,投之以桃,就该报之以李,否则他这个师兄太自私,太不像话。可是他可以吗,他能这样做吗?她不光是个女伢,还是师兄的未婚妻。他左思右想,最后心一横,将小雅冰凉的小脚夹在腋下。闻着小雅身体的气息,他迷迷糊糊地想,和梅香躺在一张床上时,好像也没有这样亲密过。
后来的十几个夜晚,他们都是抱着对方的脚睡觉的,这样的睡法很暖和,如是一来,冬夜就不再寒冷,也不再漫长了。
吃住都有了着落,覃玉成就有心思想别的事。师兄季惟仁遭遇了不测,还是顺利到达了贵阳?莲城的国军挡住了日本人的进攻么?师傅与师娘怎么样了?想想也就想想,他不跟小雅说,小雅的心思不会两样,说也无益。他只能顺从天意在此以唱月琴度日,照顾好小雅,等待命运的转折。
大约十天之后,覃玉成正在茶馆唱《双下山》,十来个衣衫褴褛身带血迹的军人相扶相携地进了门。老板急忙上了好茶,向他们打听前方战况。他们说,五万日军围着莲城猛攻十天十夜,国军终因寡不敌众,没能抵挡住,莲城失陷了,五十三师全军覆灭,七千多兄弟战死城中。他们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侥幸从敌人的枪口下逃出来。他们嗓子沙哑,眼神愤怒而悲伤。覃玉成放下月琴问,于乃文师长呢?一个头缠绷带手撑拐棍的士兵摇摇头,说师长说要与莲城共存亡的,现在生死未卜。他们盯着覃玉成手中的月琴,其中一个说,给我们战死的兄弟唱一曲《满江红》吧,当是我们的祭奠。
覃玉成点点头,气沉丹田,开口便唱: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行腔至此,覃玉成瞟一眼士兵们,不由一愣,拿拨子的手嘎然而止。士兵们都车过脸朝东站立,面目肃然,边跟着他唱边流着泪。他鼻腔一酸,眼睛就湿润了,赶紧将曲子续上。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到最后一个音符时,他腕子一抖,用一股狠劲来回弹拨,伴着男人们雄浑的歌声,铮铮琴音如同炒爆的豆子跳落一地。曲终人未散,他们就那么呆立着,眺望着虚空中的远方,眼里燃着炙热的怒火,脸上流着冰冷的泪,久久无言。
士兵们吃了一顿饱饭后就走了,他们要去找部队,然后再打回莲城报仇雪恨。他们说打了快八年了,日本帝国快撑不住了,鬼子占得了莲城也守不住,光复是指日可待的事。当天晚上,欲睡未睡之时,覃玉成感到有几滴凉凉的液体滴在他的脚背上,那是小雅的泪,小雅想爹妈想得伤心了。他搂紧了小雅的脚,轻声安慰道,小雅,莫担心,师傅没事的,鬼子一退我们就回。小雅在那头嗯了一声,他这才安心地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