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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争执 (1)

南门小雅与姑妈的争执发生在傍晚,往客厅神龛里上过香之后。小雅正暗自琢磨如何跟姑妈开口,姑妈先询问她了,小雅,你表哥叫覃玉成走了,你心里是不是不快活?

小雅反问,姑妈,你们几时走?

姑妈不高兴了,挖她一眼,就嫌姑妈了?放心,姑妈明天找找县政府的官员,让他们关照一下南门坊,帮你把那些外来户都赶走之后,我们就走。

小雅脚一跺,那不行,街坊邻居都会得罪完!帮人就要帮到底,要不是走投无路,哪个愿意寄人篱下?这都是我的事,姑妈不要替我操心好不好?玉成哥都被表哥气跑了,还不罢手呵,你们屁股一拍走了,留下我孤身一人,哪么过日子?

姑妈的阔脸一板,我都是为你好,不是我的亲侄女,我还懒得管呢,你的玉成哥走了,你就不能过日子了?你们是不是有私情啊?

小雅红了脸,姑妈胡说,玉成哥是个不爱女色的人。

姑妈鼻子一哼,这世上就没有不吃腥的猫!

姑妈你不能这样说他!

是不是戳了你的疼处啊?你跟他就这么亲?

我是跟他亲,鬼子来的时候,是哪个带我逃生?逃难的时候,是哪个保护我,哪个替我挡风寒,哪个卖唱养活我?爹走了之后,又是哪个安慰我,帮我支撑起这个门面,跟我一起过日子?我不跟他亲,跟哪个亲?

姑妈噎住,气哼哼地扯着衣襟,这么说来,你要叫他回来?

小雅说,当然,我爹把我托付给他了的,他就是我的拐杖,离了他我走不得路。姑妈实在对我放心不下,就留下来吧,南门坊这份家业都交给您,您得自己站柜台,管好这个店,表哥呢就接玉成哥的手,当采办扫院子还要做好一日三餐。

站在一旁的蓝一鸣的拂袖道,笑话!我读一肚子书是给你做这等事的?这破院子送给我都不要,我可要回南京奔我的锦绣前程呢!

小雅说,好啊,表哥,我祝你鹏程万里,享尽荣华富贵,姑妈,你们明天就走吧,你们不走,玉成哥不肯回来呢!

姑妈咕嘟咕嘟地抽着水烟袋,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翌日早晨,小雅将姑妈与表哥送上了去汉口的小火轮。分手时小雅笑吟吟的,姑妈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手绢在脸上擦地板一样忙个不停。

小火轮一驶离码头,小雅转背就往望江茶楼跑。

可是,茶楼里已经没有覃玉成了。

跑堂的告诉小雅,覃玉成在茶楼地板上睡了一夜,一清早就背着月琴走掉了,不晓得去了哪里。也许到别的茶馆酒肆唱月琴去了吧。小雅赶紧一条街一条街的去找,逢店必进,见人就问。整个莲城几乎都寻遍了,她也没见到覃玉成的影子。有几回明明听到月琴在茶馆里清脆地响着,她一进去,琴声就消失了,好像在故意捉弄她。当她跑得筋疲力尽回到南门坊的时候,却见覃玉成若无其事地在柜台里给人扯布。

小雅浑身一软,就瘫坐在门槛上,泪水不由自主流了出来。

覃玉成见状慌了,急忙跑过来扶起她,小雅你怎么了?

我还以为再也找不见你了呢!小雅举起她的小拳头雨点般地擂着他的胸脯,你吓死我了,我打你打你打你!

吃晚饭的时候镇长卢承恩来到一方晴,梅香见有贵客上门,连忙起身让座,请镇长喝盅米酒。卢承恩一屁股坐下,手里玩弄着一块金怀表,瞟一眼林呈祥问,这位是哪个?梅香就说,这是我家的伞匠师傅啊。

林呈祥脸上挂不住,端起碗回到后院那间小屋去了。他在一方晴多年,大洑镇有眼睛的不管是人还是畜生都认得他,可镇长还要明知故问。而梅香的回答更让他窝火,直到如今,在她眼里,他还只是一个雇来的伞匠?镇长耍派头蔑视做工的人,那是他的臭毛病,他只有忍受的份,可梅香你就不该这样待我,你床上的凉被窝,是哪个替你暖的啊?

扒完碗中的饭,林呈祥将碗一扔,倒在床上生闷气。天黑了,梅香提着一盏马灯进门来:“怎么,心里舒服啊?”

他说:“我会舒服么?”

“噢,我就晓得,我踩你尾巴了。可是我不跟镇长讲你是伞匠师傅讲什么?你讲,你是我家什么人?”梅香问道。

林呈祥哑巴了,换了他是梅香,也只能这样回镇长的话呢,难道可以说,他白天是伞匠,夜里是她男人么?不能的,那是伤风败俗,祠堂里的人会吊起你用楠竹条子抽的。

梅香坐到床上,鼻子哼哼:“你呀,还有心思耍小脾气,我碰到一个大坎了呢,卢承恩看上我家的斗簟丘了!聂伯不是借了他的高利贷么?还不出钱来,就被他逼着把四亩水田便宜抵债了。斗簟丘正好隔在卢承恩的田中间,他想让他的田连成片,就想便宜买了去。还说,我们要是不卖,只怕以后他家的牛路过时会在我们田里乱踩,收不了几粒谷。他真要是为难我们,以后没日子过。”

林呈祥一下子坐了起来:“那不行,斗簟丘好肥,一丘顶几丘呢!他这不是仗势欺人,强买强卖么?”

“有什么办法,他欺我家孤儿寡没个男人!”

林呈祥闷声道:“不是没男人,是你不把我当男人!”

梅香很烦躁:“你又来了。”

林呈祥说:“梅香,我不想再这么不明不白过下去,跟哪个都说不清我是什么人!我要名份,要名正言顺地跟你过日子。玉成早就把休书写了,我呢也可以倒插门当上门女婿,我不晓得你还顾虑什么。”

“那休书我早撕了。”

“你撕了玉成也不是你丈夫了,再说我又把它粘好了,要是别人说是非,也有个把柄。”

梅香说:“你要真像个男人,帮我保住斗簟丘再说。”

林呈祥脖子一挺:“你要答应我做你男人,我就有办法让卢承恩想吃这块肉都下不了嘴!”

“你哪来的办法?”

“这个你不用管,你记着你的话就是,莫把吐出去的痰又吞回去了。”

梅香就不言语了,提着马灯走出门外,回头道:“到我屋里睡去。”

林呈祥很硬气地:“不,我保住斗簟丘了再去。”

梅香说:“我一天到晚忙得两头黑,脑壳碰到床就不晓得醒,你不去,夜里哪个给你女儿把尿?你要不来,就再也不要来了!”

林呈祥只好乖乖地跟着去了梅香屋里。

林呈祥的办法其实很平常,就是去黑虎山找二道疤来帮忙。做为梅香的干爹,二道疤不会不管。再说了,二道疤既然有本事把青龙溪镇长的姨太太都拿来做押寨夫人,这点小事对他来说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第二天鸡叫三遍时,林呈祥穿上草鞋带着干粮进了黑虎峡。太阳当顶的时候,到了那个绝壁四围的谷底。他没法找到通往山洞的暗道,便冲着山顶打了响亮的唿哨。天空里出现了一个黑点,那只鹞鹰来了,它在他头顶盘旋了几圈,盯了他几眼,冲天而起,越过一个山坳不见了。

林呈祥坐在路边等着,冷风吹干了脸上的热汗。忽听得身后草叶一阵扑簌乱响,他欲扭头去看,眼睛已被人蒙住。眼前黑了一阵,等到再见天光时,二道疤已经站在他面前,腰间插着那把亮锃锃的德国撸子。林呈祥忙将所求之事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二道疤二话不说,手一挥:“走!”

别看二道疤块头大,走起路来箭步如飞。天擦黑的时候他们进了镇口,二道疤跟林呈祥交待一声,你回家里等着吧,径自往镇长家去了。

林呈祥回到一方晴,梅香才晓得他用了什么办法,急得直跺脚:“你就这么个馊主意啊!干爹那样的莽汉,两句话不投机就动拳头的,你也求得的么?他还带着枪,天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得罪了镇长不说,要是出了人命如何是好?我们可不能像干爹一样上山做土匪!”

听梅香这么一说,林呈祥也觉自己的做法十分不妥,可后悔也已来不及,只能听凭事态发展了。夜渐渐地深了,猛听得远处砰一声响,林呈祥不禁心惊肉跳,该不是二道疤动手了吧?就在这时二道疤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进门了。林呈祥连忙上前将他搀进堂屋。梅香给二道疤沏上一杯茶,又给他倒水擦脸,急切地问:“干爹,事情如何?”

二道疤摸一把脸:“妥了,他再不会要你的田了。”

梅香问:“哪么搞妥的?”

二道疤说:“我买了一瓶酒上门,一餐酒一喝,就妥了。”

梅香惊奇地:“你没动手吧?”

二道疤醉熏熏地说,这点小事,值得动手么?再说他有权有势,又有个当军官的崽,惹毛了他今后你们哪么过日子?你干爹不是那种只晓得喊打喊杀的人。世界上有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么?有,但他卢承恩不是。我只说,你梅香是我干女儿,今后要请他多多关照,哪个跟梅香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哪个让梅香流泪,我就要让他流血!我还让他欣赏了我的德国撸子呢,他告诉我,这种枪其实应当叫马牌撸子,他对枪还蛮懂嘛!可我还是喜欢叫它德国撸子,洋气!旧年我来接你们上山避难的时候,我用它就打死了三个日本鬼子,嘿嘿,镇长还说我是民族英雄!英雄我不敢当,当个恩仇必报的血性汉子就行了。放心吧,以后镇长不敢为难你们了。林什么祥,下次不要随便进山噢,我的那几个弟兄枪法准,小心枪子不认人。说着说着,二道疤一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梅香和林呈祥长吁了一口气,想将二道疤弄到客房里去,可他死沉死沉,两个人都抬不动。叫也叫不醒。无奈,梅香只好在旁边临时打了一个地铺,将二道疤放倒在上面,给他盖好被子。那支德国撸子还插在二道疤腰间,梅香本想将它收拾起来,这样睡觉舒服一点,可到末了也没敢碰它。

林呈祥和梅香上床睡觉时,堂屋里二道疤的鼾声打得热闹。梅香感慨道:“没想到干爹这个人还粗中有细呢。”

林呈祥道:“是啊,搭帮他我们总算过了这个坎,你没忘记你的话吧?”

“什么话?”

“答应我做你男人的话。”

“你不是在做么?”

“不是这意思,我要有个名份。”

“我没答应你,我的话是帮我保住斗簟丘再说。”

“现在保住了,你怎说?”

“我谢谢你,你是我的男人,可是给不给名份,等以后再说。”

“那要等到哪个时候?”

“等到玉成讨堂客的时候。”

“玉成要是不讨堂客呢?”

“那就要等到他不在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