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擦干眼泪之后,神色就凝重严肃起来。好好的绸布店,怎成了卖杂货的了?院子里怎住了那多生人?小雅给她做了解释。姑妈叹了口气,抓起小雅的手说:“唉,也怪你爹,一年四季只晓得抱着月琴弹,既耽误了生意,也没把生意经传给你,最后还遭了大祸。店子衰成这样也是意料中的事,怪不得你一个妹子家。可是让生人住进南门坊就是你的不周了,他们流离失所不是你的过,可以找政府、找亲友嘛,南门坊又不是收容所。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只怕你请神容易送神难呢,你呵,还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站在一旁的覃玉成吃了一惊:她的话怎和梅香一模一样呢,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啊。
为款待客人,覃玉成特地跑到街上买了一只鸡二两墨鱼、打了半斤酒回来,精心做了一顿可口的晚餐。客人入席之后,覃玉成殷勤地斟酒,然后也坐下来。他欲向姑妈敬酒,可姑妈的眼睛看都不看他,冲着小雅说:“小雅,爹没了,屋里的规矩也没了吗?”覃玉成的脸倏地烧红了,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一声不吭,起身盛了饭,端到门外吃去了。但他没有走远,就蹲在窗棂下,尖起耳朵听着屋内的动静。他很在乎小雅的态度。
“姑妈,他又不是外人。”
“一个打杂的伙计,怎不是外人?”
“他不是伙计,他是我师兄,屋里的事都是他打理的。”
“师傅都没了,他为何还不走?小雅,人心叵测,像现在你这种情形,你不能不多一个心眼!一个柔弱女子,孤单无助,又有这么一份厚实家当,最容易让人起歹心!”
“姑妈我晓得,可玉成哥不是那样的人。”
覃玉成听不下去了。他踅到厨房里,坐到门槛上,呼呼地往嘴里扒饭,不知不觉比平常多吃了两碗。
南门坊的气氛开始动荡不安,覃玉成预感到会有事情发生,但没料到它来得这么快。第二天,他刚忙完客人的早餐,在自己房间清理东西,被身穿西服头发顺溜皮鞋闪亮的蓝一鸣堵住,劈头一句话:“你该走了!”
“到哪去?”他问。
“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师傅已经死了,你一个学唱月琴的徒弟,还赖在南门坊不走,是为什么?是图人,还是图财?”蓝一鸣眼一瞪。
覃玉成傻了眼,没想到这个公子少爷的话竟跟袁五拐子没有二致。难道,别人都是这样看他的吗?他怔怔地看了蓝一鸣半天才说:“我走了,小雅哪么办?”
“这用不着你来操心,你走了,我们会请合适的女佣来。”
“有些事女佣做不好。”
“女佣做不好的我会替她做。”
“你们不走了?”
“我们走不走关你什么事?”
“要我走,也是小雅的意思?”
“当然,她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我来跟你说。其实你要是正人君子,就该体谅她的处境,心甘情愿地一走了之。她是有未婚夫的人,孤男寡女常年厮守,别人难免不说三道四,对你们的名誉都有损害。”蓝一鸣摸出几张钞票往覃玉成口袋里一塞,“你赶紧收拾好东西走吧,不要见小雅了,免得大家脸上不好看。你一个乡下佬,在南门坊过了几年好日子,也够意思了。”
一股热热的东西从肚子里涌到了喉咙口,他哽咽一下,将它吞了回去。事已至此,已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埋头收拾东西,蓝一鸣的目光刀子一样在他脸上割来割去。他不想在这待了,他想从羞辱感里跑出去。他背起月琴,挎上蓝包袱,噔噔噔地下了楼。在走廊上,覃玉成往前院瞟一眼,见小雅正在给店子开门。趁她还没看见他,他转身去往后院,打开关闭已久的后门,钻出了南门坊。
覃玉成从北门出了城,在公路上碰到一辆马车,便跳了上去。赶车的老板问,客官去哪?覃玉成闷声说,随便,到哪是哪。他两脚吊在车沿上,眯眼望着远方。远山灰蒙蒙的一片迷茫,路面像白色的蛇蜕飘摇不定,秋日的阳光舌头一样舔着他的脸。汽车疾驶而过,扬起的灰尘便沾了一脸。蹄声达达,节奏均匀,敲得他昏昏欲睡。
他不晓得自己去哪。当大洑镇摇晃着出现在前方时,他赶紧跳下车来。他没想回家去,他哪有脸回家啊。那已经不是他的家。他没有家了。他站在路边撒了一泡尿。路坎下是一片金黄色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在风中簌簌作响,成熟的稻香扑鼻而来。一个男人正弯腰割禾,裸露的脊背晒得黑红,边割边哼着山歌,好快活的样子。他招呼了一声:“大哥,稻谷好厚,收成不错啊。”
那个人直腰回头,覃玉成才认出是林呈祥,便说:“怎是你呵,伞不做割稻来了,帮谁的忙?”
林呈祥揩把汗说:“帮自己的忙呢,你不晓得吧?梅香把赚的几个钱都拿来买田置地了,这一片都是我们的,还有几丘自己种不过来都租给别人了。”
覃玉成噢一声,望了望脚下的稻田。林呈祥的口气让他有点不自在。他吸了一口泥土与稻草的气息,轻声问:“娘还好吧?”
“嗯,还好,就是有时有点发懵,梅香说是想你想的。不回家看看?”
“不了,免得惹娘生气。我接了唱月琴的帖子,我还得赶路。”他说。
林呈祥眯起眼瞄了瞄他,笑笑,没说话,好像他知道根底。覃玉成忙做出急于赶路的样子,转身就走。这时一辆客车迎面驶来,擦肩而过。这是刚开通不久的由莲城途径大洑镇开往浮山县的班车,追赶覃玉成的小雅就坐在上面。可是,他们都盯着远处,车速又快,人车交会时虽近在咫尺,却都没有看见对方。
覃玉成回到莲城时太阳快要落山了。他避开南门坊,从一条小巷子插到沿河街,买了一个煨红薯吃,然后进了刚落成不久的望江茶馆。茶客廖廖,没人注意他。他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要了一壶谷雨茶,默默地眺望着河上的风景。窗口距河面很近,粼粼波光反射到他的脸上来。水的气息清新好闻,微风穿窗而来,凉凉的宛如一条柔软的丝巾缠在颈子里。对岸山的阴影起先只印在河心,后来就慢慢地爬了过来,覆盖了茶楼,继而覆盖了整个大地。波光消隐,河面却变得更为沉静清澈,墨绿色的水草在河底妙曼地招摇,令人想起仙女的长发。一个柔长的白色影子闪现在水波里,他欠身注目,看清那是一条白江猪,灰色的脊背,淡白的肚皮,摇曳着鳍翅,游得自由自在。是不是传说中的江猪精?他吐了一口痰下去,水面被痰击打得颤抖了一下。白江猪没有被吓走,尾巴摇摇,反而将嘴巴露出水面一张一闭,不知在呼吸空气,还是在对他说些什么。
他从琴袋中拿出月琴,倚在窗口,拨了一下琴弦。水中的白江猪脑袋往上一翘,忽然不动了,身子半浮半沉,圆圆的小眼睛盯着他。他继续弹琴,琴音如散串的佛珠纷纷洒落,平滑如镜的河面泛起了点点涟漪。白江猪悠悠地转了两圈,像一条飘带似的跳着优柔的舞蹈,接着全身绷直,箭一般射出,消失在河水深处……他望着水面发痴,他的手却没有停止弹奏。他感觉那拨子自己在跳跃,在弹拨,那调子也是谱子上没有的,不知来自何处。
琴声中,他听到了丁冬作响的山泉,又听到了哗哗流淌的洪水,接着,他的身子飘浮了起来……他一凝神,察觉自己赤裸着身子,在院子里玩泥巴,在街旁与男伢儿打架,又撒开双腿追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叫化子。后来他在一个半明半暗的街道上踽踽而行,清冷的月光映照着怀中的月琴。他寻找着一道门,街两旁的那些门都是画到墙壁上去的,没有一扇可以打得开。他想问过路人,可他发现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光光的没有五官。他只好擂墙,墙壁水缸一样嗡嗡作响,他的拳头擂出血来了,墙仍然是墙。他四下张望,墙忽然没了,街也没了,他站在一片荒原上,四野茫茫,无边无际。他不知该去向何方。他感到莫名的悲怆,泪水滑落在琴板上,但他仍在弹奏,琴声像他的泪珠一样晶亮晶亮。茶客们都围了过来,诧异地打量着他。他擦把脸欲继续弹奏,月琴却被人夺走了。他一抬头,才发现小雅眼汪汪地站在面前。
他从小雅手中夺回他的月琴。小雅抓起他的包袱:“你让我找得好苦!走,跟我回去。”
他抢过包袱垫在屁股下,脖子一梗:“我不。”
小雅噘起嘴:“我饿了,你给我做饭去。”
“叫你表哥给你做嘛。”
“他一个公子哥儿,不会做。”
“那就请别人做。”
“别人做的不香,我不想吃。再说你不回南门坊我晚上睡不着,我怕。”
“有表哥姑妈陪你怕什么。”
“他们又不能陪我一辈子。”
“你要他们陪你一辈子嘛。”
“你真不回?”
“不回,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不回你吃什么?”
“这不用你操心,我带着月琴的,还怕混不到一口饭?”
“好好,你学到本事了,可以到茶馆里混吃了。你可莫后悔,你真不回我就随便找个男人来跟我睡觉!”
“你敢!”
“我就敢!我还要把自己糟蹋得要死不活,人不像个人样,鬼不像个鬼相!我爹把我托付给你了的,我就让你对不起我爹,我气死你!”
覃玉成脸白了,可嘴还硬:“不关我的事,我才不气呢!要我回南门坊,除非……除非你表哥走了!”
“好,算数!吐出的痰可不许吞回去!”小雅踮起脚,朝四周看热闹的茶客一划手,“大家听清了吧,帮我作证噢!”说完,就咚咚咚地跑出了茶馆。
覃玉成怔了半天,心里有些担忧心,又有些兴奋。小雅不会跟表哥和姑妈吵架吧?转身瞟一眼窗外,那只白江猪又出现了,它圆滑的长嘴巴在水面上一张一合,鼓着水泡,好像在说,好,好。他于是心安了,整衣端坐,抱起月琴,用假声正儿八经地给茶客们唱起了《放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