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弹了一个过门,张口欲唱,却发现是《宝玉哭灵》的调。那是一个悲凉的唱本,恐怕不太合适,还是换一个吧。既然人家点了《双下山》,那就还是《双下山》。他赶紧将调子弹了回来,清清嗓,信口唱去。但是,梅香的影子在他跟前晃来晃去,摆脱不了,这让他心思飘浮,嗓音也发糙发虚,唱得比任何时候都差。他慌忙望了台下一眼,还好,并没人计较。小雅的声音比他好听,听众的注意力也大多在她身上。他竭力稳定一下心情,鼓足气息往下唱。小幼尼你来瞧,来此已是大庙堂,殿前无人把香装,山门外呀见一公一母,那是什么菩萨?那是土地菩萨。山门外呀见两位呀,黑里黑哒结里结巴那是什么菩萨?那本是哼哈二将菩萨……大雄宝殿见三位,眼观鼻,鼻观心,那是什么菩萨?那本是佛祖菩萨。莲台上站一位呀,千手千眼那是什么菩萨?那本是观世音菩萨……他与小雅一唱一和,配合得还不错,再加上她嗓子清亮,表情生动,眼睛骨碌碌地转得如同甩流星,台下的人都忍不住叫起好来了。覃玉成心安了,心一安就弹唱得流畅了,就如坐上了一条顺风船,晃晃悠悠一路无碍直奔终点而去。
季为民来到了戏台下。他一露面,就有人想起了季队长曾经是覃玉成的师兄,月琴也是唱得很好听的,于是高喊,季队长来一段,与民同乐!请唱月琴的事未经他同意,季为民心里本来就不舒服,再加上他不愿意别人联想起他曾经是个唱月琴的民间艺人,哪里肯同乐呢?他在台下转了一圈就走了。
覃玉成夫妇唱完月琴下台时,季为民忽然又出现了。他将覃玉成拉到一旁,面色凝重地说:“玉成,现在是新社会了,以后要唱月琴,最好编点新的、有时代特色的本子。”覃玉成不太明白他的话,就噢了一声。季为民又说:“还有你也要注意,梅香现在是被通缉的反动地主,她是你的前妻,你要与她划清界限。”覃玉成与梅香早没关系了,他不知这界限还要如何划清。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梅香惹你了?”季为民说:“她不是惹我了,是惹革命了。”
这话覃玉成就更不明白了。不明白就懒得说了,覃玉成不声不响地带着小雅回莲城去。本来贫下中农协会给他们叫了船,但覃玉成不肯坐船,要去赶晚班车。搭车就要去镇口的车站,就要经过一方晴。他并不想回过去的家,但他想顺便看一眼。小雅明白他的心思,默默地跟着他。
一方晴伞铺已经关张,跟南门坊一样,也有两家无房户搬了进去,里面住的人多了。他们经过门口时,却没见到一个人影。门边的土墙上贴着一张大布告,那是捉拿梅香的通缉令。
快到车站时,覃玉成看到了娘和覃琴。娘站在河岸边,一只手牵着覃琴,眺望着莲水下游。娘在望什么?覃玉成猜测不出。一片阳光落到娘的身上,将娘的影子拉得很长。娘转过身来,娘看见了他。娘的脸上除了堆积的皱纹什么表情也没有,娘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看着娘。要是娘向他走出一步,只要一步,他就会走过去。
娘迈开了步子,可是娘不是向他走来的,娘拉着覃琴转身走了,回家去了。覃琴倒是几次回头朝他看,很好奇的样子。
灼热的泪水突然湮没了他的眼睛。
覃玉成再一次以为,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娘,娘再也不会见他了。
他没料到几年之后,娘会主动来莲城找他。
那天,他正和小雅坐在柜台里说话,小雅突然不出声了,冲大门直呶嘴。他转身一看,娘牵着九岁的覃琴站在石门槛外。衬着门外明亮的光线,她们的身影像剪刀铰出来的。他跳了起来,走到娘跟前,语无伦次:“娘,娘你,你哪么来了?”
娘说:“我哪么不能来?”
他急忙点头:“能来能来,哪么不能来呢?早盼着您来了,快,快进屋!”
说着,他就抓住了娘瘦骨嶙峋的手。娘随即也抓紧了他,娘的目光像一只蜜蜂在他面颊上飞来飞去。娘目光慈祥,神情自若,好像这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走亲戚,母子间的那些芥蒂从来没有过。
他将娘请到客厅,小雅亲热地叫了一声娘,沏上两杯热茶。覃陈氏立即拉过小雅仔细端详,连声道:“好女伢、好女伢,一看就晓得知情达理,有好爹肯定有好女呵!可惜南门师傅没等到这一天,唉。玉成,你可不许欺负她啊!”
“娘,玉成天天把我捧在手板心里呢。”小雅说着拉过覃琴搂在怀里。
“那就好,应该,应该啊。”
覃陈氏欣然点头,瞟瞟覃玉成,欲言又止。小雅知道母子俩有私房话说,便乖巧地拉着覃琴出了门,到柜台里给她拿糖吃去了。
“娘,过去儿有不对的地方……”覃玉成面带愧色。
“过去的事不说了。”覃陈氏截断他的话,沉静地说,“玉成,今朝我来找你,是有两件事。”
他恭敬地道:“娘尽管说。”
“头一件事,你不是一直想找你的亲娘,一直想晓得那个女叫化是谁么?今天我告诉你。”
“不,娘,我已经不那么想了。是您和爹养大了我,您的恩情比亲娘还大!”
“可是我也替代不了你亲娘,是她给了你一条命,你应当晓得她是哪个。过去我们是想说也不敢说,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你了:其实,当年那个女叫化真不是你亲娘。”
“啊?”覃玉成愣住了。
“你以为是,镇里人也以为是,其实不是,这都是卢承恩捣的鬼。”
“关他什么事?”
“当然关他的事啊!”
覃陈氏眉头微锁,细密的皱褶扭结起来。在娘轻言细语的叙述中,覃玉成感到身体在下沉,下沉,一直沉到遥远的过去,沉到那个充满雨意的黄昏。朦朦胧胧的,他看到卢承恩端着水烟壶到了一方晴,告诉爹娘,河里要涨水了呢,你们想不想有个伢儿呵?爹娘成亲多年,一直没有怀上,哪能不想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家里没个伢儿,做事都没劲呢,可是想伢儿与涨水有什么关系?卢承恩说,涨水河上就会漂下来好多东西啊,也许会漂下来一只脚盆,也许脚盆里就有一个胯里带把的男伢呢,如果想要,明朝天蒙蒙亮你们到河边大柳树下去捡罗,我保证你称心如意!爹娘动心了,可还有些犹豫,想是想要,就怕辛辛苦苦养大之后,他亲爹娘又把他要回去,那不空欢喜一场么?卢承恩拍起了胸脯,这你们放心,我来作个担保,他亲爹妈不但不会来认他,你们捡了他后,还会由我转给你们一笔抚养费,唯一的条件是你们不许打听他的来历。爹娘立即就答应了,第二天天没亮得真,他们就来到了河边柳树下。
上游不远处的河岸边闪过几个黑影之后,果然有一个脚盆晃晃悠悠地顺水漂了下来……爹娘如愿地捡到了一个胖乎乎的月毛毛,高高兴兴地将他哺养起来。虽然后来卢承恩并没有转给他们抚养费,他们也遵守着自己的承诺,从不打听他的来历。可是将他养到七岁的时候,镇子里出现了一些流言,说从河里捡来的他可能是卢承恩的小妹卢承秀的私伢儿。因为有人回想起从河里捡来他之前,深居卢家大院的卢承秀肚子有些大,后来又不声不响地嫁到荆州去了。卢承恩为此大发雷霆,说有人败坏卢家的名声。没几天,卢承恩就引了那个女叫化来到一方晴,告诉爹娘,女叫化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可这怎么可能呢?女叫化是个傻子,他们十年前就认识了,她一直在莲城与大洑镇之间游荡,而且在捡他之前还见过她。卢承恩显然在用障眼法。可怪就怪在女叫化一见到他,就好像不傻了,一口认定,他就是她生的伢儿。此后她时常一脸墨黑地来一方晴找他玩耍,把讨来的东西送给他吃,轰都轰不走。卢承恩要爹娘当众承认女叫化的身份,他们没有答应,他们不想儿子因此而疏远他们,可是当别人也这样议论时,他们也不敢否认。因为卢承恩警告说,如果再有损害卢家名誉的流言出现,他要归罪于一方晴,叫一方晴好看。
卢承恩有权有势,谁敢得罪他啊?他们就这样默认下来了。唉,玉成啊,后来你一根筋地要我们告诉你,那个女叫化是谁,你爹哪么开口?假话我们不想说,实话又说不得!要不是卢承恩跑到台湾去了,娘我现在也不敢讲啊!其实啊,女叫化被大水冲走之后不久,我们就晓得你亲娘是哪个了,一天夜里你睡着了的时候,她来看过你,还给你留下了一把长命锁……她就是卢承秀,回娘家时瞒着家人来看的你。我问过她,你爹是谁,可她不说。她再也没有回过大洑镇。后来你把那把长命锁玩丢了,你爹还打过你,记得么?
覃玉成一阵错愕,他什么也不记得。好似落进了深水里,覃玉成透不过气来。他挣扎着从往事中浮出,瓮声说:“娘,不管我是哪个生的,都是您养了我,我只有您一个娘。”
覃陈氏舒展眉头说:“好了,娘把这事说了,心里就轻松了!娘来找你的第二件事,想把覃琴寄养在你这里——你就当她的寄爹吧。娘要到汉口去看一个结拜姊妹,好多年没见了,这一去还不晓得几时才回。也许会住个一年半载。梅香走了两年了,至今没有下落,覃琴这女伢命苦哇!”
“娘你放心,只是……”
“什么?”
“家里不是还有人么?”
“你说林呈祥?”
“嗯,他不是她亲爹么?”
“覃琴还不晓得自己的身世呢,现在千万讲不得……唉,屋里依靠不得林呈祥了。自从梅香走后,他就变了一个人。成天东游西荡,打牌喝酒,几天几夜不回家。现在田都收到农业社去了,他就更懒了。他自己都管不好,还管得了覃琴?”说着,覃陈氏将随身带来的一个大包袱递给覃玉成,“这是覃琴的换洗衣服。”
覃玉成点头说:“我会把覃琴当亲闺女待的,娘放心。娘既然来了,就耍几天再走吧。”
“娘船票都买了呢,下午就要开船了,”覃陈氏冲门外招招手,“覃琴你过来,给你寄爹叩个头!”
覃琴便进门来到覃玉成跟前,刚跪下一条腿,覃玉成就把她扶了起来:“好了好了,不必行旧礼,叫我一声就行了。”
覃琴便红着脸叫了一声寄爹。覃玉成高兴地应了一声,马上摸出几张纸钞给她作零用。覃琴长得很像梅香,她脸上没有别人的影子,这让覃玉成释然。覃琴一叫他寄爹,他心里的亲近感就油然而生。
覃玉成上街砍了肉,自己动手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请娘和寄女好好地吃了一顿。饭桌上,他和小雅轮流地给她们夹菜。他已经有多年没和娘一起吃饭了,但筷子一拿,过去的感觉就回来了。他很享受那种互相夹菜、边吃边聊天的家庭气氛。
下午三点钟,娘要走了,覃玉成带着小雅和覃琴送她去码头。出门时小雅悄悄往娘包袱里塞了几张钞票。他给娘买了些梨子,又到铺子里拿了些糖果给娘带上。娘,你带船上零吃吧,也好解解闷。娘都一一笑纳了。上了顺昌号轮船,覃玉成发现娘买的是底舱的票,里面光线黯淡,空气郁闷,人一进去就不舒服,便要去给娘换票,娘却坚决不从。娘说,莫花那个冤枉钱了,哪里不是坐啊,乡下人命贱,不讲究这个。覃玉成晓得娘的犟脾气,只好作罢。
轮船起锚了,覃玉成站在码头上,向娘招了招手。娘立在船舷边,扬起的手弯曲着,花白的头发被风吹乱,遮住了苍老的容颜。船缓缓地离岸,汽笛蓦地叫响,它像一只手突然捏了他的心脏一把,不祥的预感冰水一样流过他的全身……但这感觉马上消失了,因为他看到娘撂开脸上的头发冲他笑了一下。娘笑得那样欣慰,坦然。娘随着轮船远去了,消失了,但她的笑容久久地印在他的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