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顺昌号出了莲水河口,来到了浩渺无际的月亮湖。覃陈氏透过舷窗往外看了看湖水,拍拍衣袖站起身,一些饼干碎屑从她衣襟上落了下去。她没有吃船上的饭,她把覃玉成给她带的东西都吃了。她的胃口不小,但她的胃不好,已经疼了好多年了。她只晓得是心口疼,并不知道是胃的毛病。她感到心口里有个坨,那个坨越长越大,于是她的心口疼得越来越频繁,疼得厉害的时候她在地上打滚,它已经让她忍受不了啦。这两年,她这个老地主婆每隔三天都得去跟镇公所报告一次梅香的情况,去一次她心口里的坨就要疼一次。报告政府,梅香还是没有回来。报告政府,梅香回不回我也不晓得。如果哪天她忘了去报告,镇公所的干部就会骂她,说她想翻天。很烦人,真的很烦人。一方晴住了那多外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她都得陪笑脸,她不想得罪人。
翻个身怕压了虱婆,说句话怕吵了蚊子,吐口痰怕淹死了蚂蚁,走步路怕踩瘪了地老虎,人活得没意思,真的没意思。她一天夜里这样喃喃自语,被在另一个世界的老伴覃有道听到了。覃有道说,老妈子⒃,那边没意思了就到我这边来吧,我这里才无忧无虑呢。再说你心口里有个坨,只会拖累家人了,那边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覃陈氏说,我是想来啊,可梅香跑掉了,覃琴哪么办?覃有道说,交给玉成啊,玉成比林呈祥还靠得住些。覃陈氏想想也是,可是那条白江猪没欺侮你么?覃有道说没有没有,它还带我游龙宫到处耍呢,老妈子,你不来我好孤单。覃陈氏又问,你那里不冷么,要不要多带点衣服?覃有道就嗤笑她,你以为是在岸上有四季呵,这里不冷也不热呢,快来吧,我在月亮湖等你。覃陈氏就揉了揉心口里面的坨说,好的你等着吧,我就来,我不来这个坨也会疼死我。
现在她来了,她悄悄爬出底舱,摇摇晃晃地来到船头。清冷的风梳顺了她的头发,半边月映照着黑幽幽的湖水。轮船嗡嗡地响,水花在船舷上碰碎,点点的冰凉溅在她的脸上。忽然一个条形影子跃出水面,眨眼间又没入湖中不见了。她认出是那条白江猪,呵呵它一定从莲水跟过来的。说不定老倌子也来了,接她来了。她这么一想,就看到覃有道像条鱼一样在水中游着,向她挥着手,他的头发长得像女人的一样。那边没有人替他剪呢,老倌子,莫急,我来了。覃陈氏抻了抻衣襟,又拢了拢鬓发,翻过舷栏,轻轻一纵,直直地落进了水中。
有个男人经过船头,惊呼一声,有人落水了!轮船放慢速度绕了回去。船员们将灯光照在水面上,又拿篙子捞了一阵,哪里还有人影?倒是在船头拾到一个蓝包袱。船长仔细询问那个男人,是谁落水了?男的还是女的?男人说不清,只说有个影子是从船上跳下去,样子像个人也像条鱼。男人尴尬地摸着脑袋说,也许是我看花眼了吧,有谁会自己往下跳呢?除非他在梦里。船员们又到舱里询问那些乡下装束的乘客,谁丢了蓝包袱啊?却没人认领。看来,还真是有人落水了,而且,很可能是自己有意跳下去的。船长很是气恼,这种事怎会发生在他的船上?他将这事匆匆地写在航行日志上,让男人写了证言签了字,就重新开动了轮船。轮船突突突地远去了,幽光闪闪的湖面恢复了平静,水中两条巨大的黑色鱼影一掠而过,约隐约现……
覃玉成回了一趟大洑镇,给覃琴开了转学证明之后,特意去了一方晴。他想把覃琴寄养在南门坊的事告诉林呈祥,毕竟,人家是覃琴的亲爹。可是他没有见到林呈祥,一方晴里的住户告诉他,林呈祥现在说话颠三倒四,脑壳有些糊,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不晓得游荡到哪里去了。
覃玉成把覃琴送进了东风小学,过了两天,又特意将师傅空着的房间打扫布置好,作了覃琴的住房。政府推行公私合营之后,他们的杂货铺并入了副食品公司,大门上挂的是“莲城副食品公司南门坊门市部”的牌子,公司派来了一个叫王湘汀的经理,覃玉成被任命为副经理,小雅则成了门市部的售货员。经理和另一个新来的售货员名正言顺地搬进南门坊居住,楼下别的空屋做了仓库,客厅也兼作门市部的会议室,留给他们的也只有这一间空房了。
覃玉成名义上是副经理,实际上有职无权,一切都是王湘汀说了算。就连对顾客的称呼,都得依王湘汀的一概叫同志。覃玉成觉得拗口,跟自己的旧习惯斗争了好几天才适应这样的变化。一不用站柜台,二不用管事,三不用操心亏本还是盈利,覃玉成就悠闲得很。只是他闲得不习惯,总是要到店子里去帮帮忙,自己找点事来做。这样一来,倒是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照顾小雅和覃琴了。不光做饭炒菜,连洗衣这样女人的家务他都全包了下来。若还有余暇打发不了,他就会抱着月琴跑到茶馆里去唱上几曲,或者关上自家的门敞开嗓子自娱自乐一番。
覃玉成对覃琴是很上心,给她买了新书包,还亲自送她到学校报了到。读三年级的覃琴长得齐他腰高,很听话,只是寡言少语,说得最多的话不是“嗯”,就是“好”,再不就是“晓得了”。一放学回家就伏在桌上做作业,做完作业就操起扫帚扫地,覃玉成抢都抢不掉。很难看得到她笑,看得出来,小小年纪,心里就装了许多的事。覃琴跟梅香一样,身上散发着一股炒米的香味,很好闻的,覃玉成一嗅到,就忍不住想起梅香,想起与梅香短暂的名不符实的夫妻生活,鼻子就隐隐发酸。梅香若不是嫁给他,命运断不会如此,对此,他心里怀了难以言喻的歉疚。因此,他想方设法对覃琴好,试图用这好去弥补曾经对梅香的不好。
一天傍晚,晚饭都上了桌,覃琴还没有回来。覃玉成就很着急,覃琴一向准时回家的,出了什么事呢?他叫上小雅,两人分头去找。他先到了学校,一问,覃琴早放学离校了。他跑到码头,也没见到覃琴的影,便又沿着街道一路寻过去。他心急如焚,到处乱问,总算有人说看到一个与覃琴模样相仿的女伢出了北门。莫非覃琴想回大洑镇?他冲出北门,沿着往大洑镇的公路一阵狂奔,引得路边的人都朝他看。暮色中的路面颠簸不定,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他气喘吁吁,汗水很快浸湿了后背。
终于,他看到一个小小背影在前边移动,从那孤单的样子他就断定是覃琴无疑。他远远地唤了一声,覃琴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他一个箭步窜过去,双手扶住覃琴的肩:“覃琴,你这是要到哪去?到处找你不到,把你寄爹寄娘都急死了!”
覃琴双手抓着书包背带,低着头不吱声。
“是寄爹寄娘对你不好么?”
覃琴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覃琴望着自己的脚尖,瘪着嘴说:“我想找妈妈。我想问问她,为什么要做地主婆,她可以不做地主婆吗?”
覃玉成问:“是不是有同学欺侮你了?”
覃琴哽咽着说:“他、他们不准我看电影,抢我的橡皮,撕我的课本,还、还踩烂了我的蝴蝶夹子,说我是小、小地主婆,呜……”
覃玉成忙轻轻搂住她说:“别哭,橡皮、课本、蝴蝶夹子,寄爹都给你买新的,好么?你的同学年纪小不懂事,莫跟他们一般见识。”
“我、我不当小地主婆!”
“覃琴,听我说,你妈是地主,可你不是小地主婆。当不当地主,这是天意,由不了你妈,就像你是不是妈妈的女儿,也由不了你自己……可是报纸上有一句话,叫作出身不由已,道路可以自己选择。虽然你是地主的女儿,但照样可以做一个好人,一个不害人、不欺侮人的人。我们小老百姓,能做到这一点,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跟我回家去,好么?”覃玉成掏出手绢给她揩脸上的泪水。
“不,我要找妈妈,我想她了。”
“你妈都走掉几年了,你到哪去找?”
“我不用到哪去,我就睡在妈的床上,到半夜的时候,窗户外有布谷鸟叫,妈妈就来了,我只要打开后门,她就会进来陪我睡一会。真的,她来陪过我几回了!有一回,还给我带来一包红刺莓,用桐子叶包的,好甜呢。”覃琴眨着水汪汪的眼睛说。
覃玉成浑身一震,立即四下顾盼,还好,近处并无他人。
“覃琴,可别乱说,那不是真的!那是你在做梦呢晓得不,你是在梦中见到你妈的,你太想妈了,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你千万不要把你的梦跟别人讲,免得别人有别的想法。古人讲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晓得不?”
覃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寄爹,那真是梦么?”
“当然是梦!所以呀,你想见妈了,做个梦就是,不必要跑回大洑镇去的。肚子饿了吧?走,跟寄爹回去。”
覃玉成牵起覃琴的手,转身往回走。覃琴温顺地跟着他,她的身上弥散出炒米的香味。覃玉成闻着很舒服,心里有盆温水在荡漾。走着走着,覃琴走不动了,直唤脚疼。覃玉成便身子一躬,将她背了起来,两手抱紧她的腿,稳稳当当地向前走。覃琴的头发不时被风吹到他脸上来,炒米的香味愈发浓郁。进北门的时候,覃琴忽然在背上说:“寄爹,你不像寄爹。”
覃玉成问:“那像什么。”
覃琴轻声说:“像亲爹。”
覃玉成的心仿佛烫了一下,眼睛也湿湿的了。
回到南门坊,覃玉成才将覃琴从背上放下来。他悄声向小雅说明了情况,小雅连忙把饭递到覃琴手上。吃完饭,小雅将覃琴的书包清理了一遍,将破了的课本用胶水粘好,把蝴蝶夹的碎块扔掉,又跑到街上敲开一家店子的门,买了几支漂亮的新发夹回来。等覃琴做完作业,覃玉成又给她打水烫了脚,送她上了床。
覃玉成与小雅忙到夜里十点才上床歇息。小雅侧身躺着,盯着覃玉成说:“怪得很,覃琴的脾气跟你有点相像呢。是不是她是你的血脉呵?”
覃玉成啐道:“鬼话!”
小雅就笑:“逗你耍呢。不过覃琴还真有福气,你不是亲爹,胜似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