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抱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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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心灰意冷 (2)

大洑镇成立人民公社这天,林呈祥打着一面彩旗,跟着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到莲城报喜去了。在公墓广场,他们碰到了市一中的腰鼓队,他看到了舞着红绸打着腰鼓的覃琴。女儿又长高了,辫子也更长了,两只眼睛像甩流星似的瞟过来睃过去。他冲覃琴笑了笑,覃琴没理他,头一扭就背过身去了。但他晓得覃琴看到了他,覃琴的目光像羽毛似的在他脸上扫了至少两遍。

他们是步行去莲城的,因为要一路游行,一路喊口号,往返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累得两条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在公社食堂吃了一顿大锅饭后,他澡也懒得洗,往床上一摊,望着楼板想起了梅香。好久没在梦中见到梅香了,他真想她,真想把看到女儿的情况告诉她。女儿不光越长越漂亮,花朵儿似的,还成了中学生呢。

他闭上眼睛,闭上眼夜就深了,梦就来了。

他依稀地听到窗户笃笃笃地响,黑夜轻微地颤动。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敲梅香的后窗的情景。没想到,现在轮到梅香来敲他的窗,他的梦了。他兴奋地从床上浮了起来,往后门漂过去。他刚把门打开一条缝,梅香就像水一样流了进来。他迫不及待地将梅香搂住。他们像两朵云,两坨发酵的面,荷叶上的两颗露珠,刚刚挨着就粘合在了一起。床善解人意地飘了过来,垫在他们身下,把他们送入美梦深处……你舒服么?他问。梅香点头。舒服就好,我就要你舒服,你舒服我心里更舒服。他不知疲倦,贪婪地吮吸着炒米的香味,颠狂地折腾她和自己,直到瘫软下来,才喘着气向枕边那个模糊的面影诉说白天所见的情景。你晓得么,覃琴的脸就跟荷花苞苞一样呢,又嫩又红,两条辫子呢黑油油的,人一走就跟两条泥鳅一样甩来甩去。

眼睛呢就是两粒玻璃珠子,又黑又亮,瞟你一眼就像抽你一鞭,心里就一麻!梅香捂住他的嘴,莫说了,再说我受不了啦!梅香像条泥鳅扭动起来。他摸她的脸,一手的泪。我要去见覃琴,我要见我的女儿,再不见女儿要忘记我了!梅香很真切地叫着。他忙捂住她的嘴,你莫吵,莫惊动了邻居,莫让别人把我们的梦破了。女儿想忘记我,我心里清白,我让她没面子,可是女儿不会忘记母亲的。你要是到莲城去看女儿,会吓着她,会给你和她都带来麻烦的,你莫非忘了,你还是个逃亡地主婆么?他对着她的耳朵,用很低的声音劝说着。我不管,梅香说,只要见到女儿,抓起来也值!他说,你不怕,可覃琴就怕了,她就有一个坐牢的妈妈了,她就会落一身的白眼了!梅香沉默了,她的鼻息吹在他的胸口,弄得他痒痒的。夜更黑了,夜的黑在他们身上一层一层堆积起来。

梅香动了动身子,喃喃说,我哪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不过,我还是要去看她的,总有一天我会忍不住的,我一不坐汽车,二不坐船,三不走路,我做梦去不就是了?别人不就看不到我了?他搂住她,那是,就跟现在一样,没有人晓得,其实呵,只要覃琴过得好就行,真得要谢谢玉成两口子呢,把覃琴当亲闺女一样待着,亲闺女也没这么亲。梅香在他怀里拱了拱,是呵,玉成欠我的情早还回来了,还了还有多的了。他舔一下她的颊,所以呀,我们应当高兴才是,也是前世修了福呢,来,我们再高兴一回。他们扭结在一起,在高兴的波涛里沉浮,然后酣睡在对方的怀抱里……后来,窗户发白了,一缕淡淡的曙色照进了他们的梦。雄鸡的鸣叫惊醒了梅香,她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慌慌张张地穿衣服。林呈祥翻个身,扯扯她的衣角,再睡会吧,回笼觉好舒服咧!不了不了,我要走了,这个梦做得太久了。

梅香悄悄拉开门,水一样流走了。鸡又啼了几声,四围的人都还没醒,都还在梦中。林呈祥站在门口,望着后院那棵在晨风里颤抖着的椿树,望着西北方向迷茫的远山,浑身一激愣。这是梦吗?这不是梦了,没有梅香就不算是梦了。但他不愿意梦就这么散去,他想长梦不醒。于是,他匆忙穿好衣服,带上他刚添置的一件时髦用品:手电筒,出了一方晴,朝着梦的方向大步追去。

他跑得很快,在黑虎峡口,他看到了梅香的背影。那背影与梦中一模一样,一闪就不见了。下起了蒙蒙细雨,他撩开腿往峡谷里窜。细若牛绳的山路在他脚下起伏着,扭动着,路边的草叶拉扯他的裤脚。雨水濡湿了他的头发,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顾不了这多,低着头一味疾走。

总算到了峡谷底部,到了那个他到过几次了的洞穴里。岔洞里堵塞的块石早已被他扒开,里面露出的是一堵光滑的石壁。上山的暗道到底在哪?他打开手电筒,四下查看。忽然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没有出路的死洞,是二道疤用来迷惑外人的。他退了出来,望了望四周陡峭的岩峰。一声鹞鹰的啼唳刺入他的耳腔,转身一望,但见那个熟悉的扇形黑影掠过头顶,往峡谷更深处而去。他追随着鹞鹰,高一脚低一脚地沿溪而行。在一处不显眼的岩壁下,他发现一片茅叶打了个结。这是个草标,也是一个暗示。果然,在草标左侧那片浓密的藤萝后,他找到了那个极为隐蔽的洞窟。他摸了进去,左弯右拐,盘旋向上,洞顶越来越高,岔洞也越来越多。洞里很温暖,隐隐的还可听到潺潺的水声。他往有人迹的地方走,穿过一个狭长的窄洞之后,暗道终于到了尽头。

他出了洞口,眼前豁然开朗。他惊奇地发现,在这不为人知的黑虎山的顶部,四面岩峰围拥着一片开阔地,有开垦的田土,有蓄水的池塘,西侧石壁下有个大洞窟,洞窟旁还有一幢茅屋,屋檐下码着旧年摘下的老南瓜,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啄食,而梅香呢,正坐在门槛上摘红薯秧。他慢慢走拢去,两眼直直地盯着她。梅香莞尔一笑,发什么呆呵,快过来帮我,天下雨了正好插红薯呢!他拿手电筒敲了一下头,疼痛很真切,但他还是问,这,这不是梦吧?梅香递给他一个木墩,说,你就当成是梦好了。他挨着梅香在木墩上坐下,拿起一根薯秧摘着,秧叶上的水珠滑落到他手背上,清凉清凉。他眼里模糊了,忍不住丢了薯秧,抓住梅香的一只手,哽咽着道,真好,真是太好了!

一场大饥荒不期而至。莲城居民忽然发现购粮证买不到米,只能买发霉的红薯干,而周边乡下公社的食堂也吃起了玉米芯和糠饼磨碎做成的代食品。接着,水肿病开始在乡下蔓延,饿死人的消息像落叶一样飘来。南门坊的副食品门市部空空如也,所有能充饥的食物被抢购一空,再也进不到货。

幸亏覃玉成对此有准备,一天的口粮分成两天用,家里才不至于断了炊。每餐都是三两米再加上半斤红薯干,煮烂之后每人两碗。但是稀饭是不经饿的,一泡尿就拉光了,肚子整天咕咕响。他倒无所谓,忍着点就是,但家里还有两个女的,特别是覃琴,正为考大学埋头苦读,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补充营养呢。

怎办?覃玉成心里很急,这天偶然听人说码头上有个小黑市,就悄悄跑去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花六块钱买了两只鸡蛋回来。他把鸡蛋煮熟,剥了壳,埋在两碗稀饭里。中午吃饭时,他先递了一碗给小雅,给覃琴留下另一碗。小雅刚喝了两口稀饭,那只白滑的蛋就露出来了。小雅将那只蛋捞出来,放进了碗柜里。他说:“你这是做什么?你每月都要流一次血的,该补补了。”

小雅说:“你看你,都瘦成衣架子了,你不吃我也不吃,留给覃琴吧。”

覃玉成说:“我给她留了一只的。”

小雅说:“一只哪够?”

覃玉成就不吱声了,在对待覃琴的事情上,两人总是容易达成一致。小雅喝完一碗稀饭,又舔了舔碗边。覃琴回来了,看到稀饭里的鸡蛋,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了下去。但是刚吃了半只蛋,她就放下了碗,问,寄爹寄娘,你们吃了么?覃玉成和小雅迭声说吃了,但覃琴有点怀疑,便拿过撮箕查看了一番,发现里面有不止一只鸡蛋的碎壳,这才将剩下的蛋吃了下去。

吃晚饭时,覃琴发现碗里又有一只鸡蛋,就把它夹出来,一刀切为两半,分给寄爹和寄娘。但寄爹寄娘又把它们夹回到她碗里。覃玉成哄她说,你要长身体呢,你先把它吃了,寄爹房里还有好多好吃的呢,大家一起吃好么?覃琴就信了,吃过饭后,拉着寄爹寄娘就往楼上走,嚷着还要吃好吃的。到了房里,覃玉成就让小雅和覃琴坐在床上,吩咐她们闭上眼睛,自己操起了月琴。他吊起嗓子吆喝道,娘子伢儿跟我来赴宴罗!拨子一动,悦耳的琴音满屋子蹦跳起来。娘子伢儿你们看,一桌筵席摆眼前,红烧猪蹄香喷喷,红枣炖肉味甜甜。覃玉成弹唱着,自己也微闭了双眼,伸出舌头舔一下嘴蜃,咽下一口痰水。还有蘑芋豆腐炒鸡杂,烤鸭蒸鱼牛百叶,油炸排骨白切鸡,豆豉辣椒回锅肉,咬一口,满嘴油,咬两口,饱了肚,咬三口,忘了愁……唱着唱着,覃玉成真的闻到了扑鼻的肉香,含了满嘴的油腻。他边弹边唱,咀嚼那些想象中的美食,一线口水竟不知不觉从嘴角淌了下来。曲终人未散,琴音袅袅,肉香也袅袅,一家三口好容易才回味过来,不约而同地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好像那些想象中的美味珍肴还沾在他们嘴唇上。

覃玉成问覃琴:“好吃么?”

覃琴点着头:“嗯,好吃,比真的还好吃呢!”

覃玉成笑道:“那好啊,以后嘴巴馋了,寄爹就唱给你吃,都不用花钱了!”

小雅拍一下他的肩:“只有你才想得出这样的事来,叫化子唱歌穷快活!”

他就说:“穷快活也比不快活好啊,师傅说过,我们唱月琴就是让人快乐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