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证不饿着覃琴,覃玉成和小雅一天只吃两餐,一餐一碗稀饭。时间一长,就有些受不了,肚子时常饿得生疼。小雅的脸失去了往日的红润,腮帮子瘦得陷了下去,不过情绪还好,见人总是笑眯眯的,没有忧愁的迹象。
这日小雅坐在货架空空的店子里,看一张过时的《莲城日报》。看着看着她就笑了一下,因为报纸上说,大洑公社亩产稻谷九万斤。这个牛皮吹得太大了,亩产那么高怎会有饥荒呢?这时王湘汀经理瞟见了她的笑,询问到了她笑的原因之后,王湘汀就严肃起来了。王湘汀说,他要和她严肃的谈谈,要她到他房间里去。小雅晓得王经理喜欢把店员叫到他房里谈话的,就去了。
一坐下来,王湘汀就客气地倒了一杯茶,没头没脑地问她有什么想法没有?她说她没什么想法。王湘汀摇头,你还年轻嘛,才三十几吧?应当有想法,应当要求进步嘛,没想法可不是好同志噢!你要多学习,看报纸是学习的极好方式,可你要注意,不能嘲笑报纸,那可是思想意识问题!小雅问,经理,我工作做得不好吗?王湘汀说,好呵,不好我就不会动员你进步。小雅说,工作做好就行了,我不想进步。王湘汀又摇头,遗憾地道,你这个同志,就这点不好,别人都巴不得进步呢。你不晓得我有多关心你么?从政治到生活上,我都把你放在心上的。小雅说,我怎看不出来?王湘汀说,那是你没用心,看见你饿瘦了,我的心尖尖都疼呢,唉,你看你的手罗,只有骨头没有肉了,指背上原先那些肉窝窝都不见了。说着,王湘汀拿起她的手,小心地摩挲着。小雅把手抽回去说,这有什么,大家不都在挨饿么。王湘汀说,那不见得,我就用不着挨饿,我有东西吃。
小雅问,你哪来的东西啊?王湘汀说,我管着一个副食品店,还能饿着自己?早做了准备的,你如果愿意,我可以匀点发饼给你。小雅说,你凭什么要匀给我呢?王湘汀说,我喜欢啊,我看不得你饿。小雅手一伸,那好,发饼拿来。王湘汀笑笑,你莫急嘛,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嘛,我晓得你除了肚子饿,还有一个地方更饿,饿了多少年了。小雅说,你什么意思啊?王湘汀说,我的意思是,我很怜惜你,很心疼你呢。这院子里的人都晓得,玉成不行,别说喂饱你,他根本就没喂过你呢。我不愿意让你这么饿着,这太不通人情了,玉成不行我行,让我来喂你,好么?我一定让你吃得饱饱的,养得好好的!小雅撇撇嘴笑笑,王经理真会说话。王湘汀惊喜地站起身来,你答应了?小雅说,你去问问玉成答应不答应。王湘汀抓住她一只手,我又没发蠢气,问他作甚?我只问你就行了。小雅说,你认为我会答应你?王湘汀说,我了解你们女人,心里答应了嘴巴都不会答应的,你想想,多好的事呵,又给你发饼,又给你那个,一方二便,把你两张嘴都喂饱,天下有第二个这样的好经理吗?
小雅看着他不吱声,眼神怪怪的。王湘汀搓搓手,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包来,说,这是一斤发饼,你拿去吧。小雅仍不声不响,接过那包发饼瞟了一眼。王湘汀一下扑过来搂住了她,气喘吁吁地在她颈子里、脸上乱亲。那包发饼掉到了地上,她站着不动,两眼望着窗外。王湘汀把涎水弄了她一脸,她皱了皱眉,伸出一只手推他。但他像只铁箍一样箍紧了她,轻而易举地将她放到了床上。他三下五除二,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接着来解她的腰带。她想也没想,就往他裆里狠踢了一脚。王湘汀唉哟一声叫,捂着痛处滚到了一边。
小雅理了理头发,捡起地上的发饼,从容不迫地出了门。她回到自己房里,先把脸洗干净,然后冲楼下大喊:“玉成!”
覃玉成应声而来,说:“什么事?”
小雅说:“没别的事,想要你抱抱我。”
覃玉成有些奇怪:“小雅,你没事吧?”
小雅说:“没事,就是想你抱我。”
覃玉成就走拢来,抱住她,拍拍她的背。她搂住他的脖子,久久地不动,眼泪流出来,她用手掌悄悄擦掉了。
一天傍晚,小雅去后院竹篙上晾衣服,从王湘汀妻子吴菊花身边过。吴菊花正在喝稀饭,手中的碗忽然掉到了地上。吴菊花叫了起来,你哪么走路的?没长眼睛么?小雅说,我又没碰你,谁叫你碗都端不稳。吴菊花脚一跺,明明你碰的,你看不得我是么?我看你就是想一口把我的饭吃掉!小雅很委屈,那碗即使是她碰掉的,也不是有意的,再说那也是一只空碗。可她是不善于吵架的,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转身颤抖着嘴唇叫道,谁希罕你家的饭?吴菊花声音越来越高,谁希罕谁心里清白!有本事自己挣呵,莫端着自己的碗,盯着别人家的锅啊!是不是偷嘴的味道好些?还两张嘴都馋呢,吃了别人家的发饼还想吃别人家的男人!小雅一脸通红,气得说不出话。后院的住户都惊动了,一齐围拢看热闹。覃玉成此时却不见人影。小雅没有人相帮,显然不是吴菊花的对手,只好不理她,走到竹篙下晾她的衣服。
可吴菊花不依不饶,指着小雅的背说,哪么不说话了?心虚了吧?我家的发饼不明不白就少了一斤,那可是我家两天的口粮!小雅只好转身应战了,你家发饼才少一斤,店里的发饼有十几斤对不上账呢!你男人当经理的店子经常莫名其妙地缺东少西,损耗这么大,是不是该跟公司里反映反映,派人来查一下账啊?吴菊花跳起来了,好呵,你还倒打一耙,污蔑革命干部!你把偷吃的东西给我吐出来!小雅说,你屋里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偷吃呵,连你住的屋都是我家的呢,要分你我的话你给我滚出去,马上!吴菊花踮起脚,冲着围观的人说,同志们,阶级敌人的真实面目暴露出来了!她要我们搬走呢,这屋是她的么?不是,是国家分给我们的,她这是要反攻倒算呢!我们决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我要跟她做坚决的斗争!
说着,吴菊花向小雅冲过来,揪住她的胸襟用力一甩。小雅没有防备,一个趔趄竟跌倒在地。她挣扎着爬起,抓住吴菊花的头发,两个人厮打成一团。她们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围观的人忙将她们扯开。王湘汀现了身,绷着脸将骂骂咧咧的吴菊花拉回到厨房里去了。
小雅爬起来的时候,覃琴不声不响地出现了。她帮寄娘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又捡起掉在地上的衣服,洗净之后晾好。忙完这些,便挽着小雅的手回楼上去。小雅坐在床上生闷气,覃琴就陪坐在一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小雅的情绪平息了些,就问:“覃琴,我跟吴菊花吵架时你也在?”
覃琴点点头。
“你为何不出来帮我的忙?”
覃琴埋下头,声音像蚊子嘤嘤叫:“我,我害怕……”
“你怕什么呀?”
“我,我怕别人说我……寄娘,对不起。”
“没事,寄娘明白你心里苦。你莫想那么多,只要你好,寄娘心里就舒服了。”
“谢谢寄娘……”
这时覃玉成回屋里来了,他已听说了小雅与吴菊花打架的事,担心地询问小雅:“你没碰着哪里吧?”
小雅摇摇头。
覃玉成说:“你呵,吴菊花是好惹的么?”
小雅瓮声道:“我又没想惹她。”
覃玉成又问:“你真拿她家的发饼了?”
小雅反问:“你看我拿过别人一口针么?不是拿的,是王湘汀给的。”
覃玉成纳闷了:“他为何要给你?”
小雅说:“黄鼠狼给鸡拜年呗。”
“那你还要收?”
“不收白不收,他那发饼哪来的?还不是从店里偷拿的么?”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呵。”
“我不会让他占到便宜的,你放心。我是想,这一斤发饼,到了断顿的时候可就是救命的东西呢,我们少吃一顿几顿都不要紧,覃琴可不能饿着。”
覃玉成就不作声了,过了半天才忧虑地说:“只怕得罪了王湘汀,以后没日子过了呢。”
小雅说:“那有啥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天无绝人之路。”
覃玉成的担忧有点多余,没多久,王湘汀就调走了。不光王湘汀调走了,连南门坊门市部都撤消了,据说其原因一是这门市部亏损太大,二是为贯彻国家调整经济的新政策。覃玉成与小雅的工作也随之失去了,不过副食品公司把店铺还给了他们,他们靠赊借进了些货,又做起了小买卖。
只不过,王湘汀一家还住在南门坊,他们还得小心相处。
林呈祥背着沉甸甸的背篓走进南门坊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他避开后院那群聊天的人,悄悄上楼。一到楼廊上,就碰到了覃琴。覃琴第一眼并没有认出他来,问了一声,哪个?他说,是我呐,覃琴你认不出我了?覃琴瞥他一眼,转身进自己房间去了,接着吱呀一声关了门。
林呈祥叹口气,举手去敲隔壁的门。那扇门里有丁丁冬冬的月琴声,想必就是覃玉成的房间了。门开了,灯光一泻而出。覃玉成站在门口惊讶地说:“是你呀,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林呈祥笑笑,进门后顺手就将门关紧了。
小雅也在房里,两夫妇一边寒喧一边帮着林呈祥将背篓放下。林呈祥揭开背篓盖,覃玉成与小雅的眼睛立即就直了:里面是大半篓圆滚滚的红薯,足有三四十斤!林呈祥说,晓得他们肚子饿瘪了,特地给他们送来的。覃玉成迷惑得很,不是产红薯的季节,他哪弄来的?林呈祥便告诉覃玉成,这红薯是在黑虎山种的,黑虎山上有好些岩洞,冬暖夏凉,不光人住在里头舒服,红薯在里头贮存一年都光鲜得很。覃玉成更为惊异了,那你是在那开黑荒,种黑地?公社要晓得了,还不开你的斗争会?林呈祥轻松地笑笑,山高皇帝远,公社哪会晓得,除了我天底下没人晓得的。其实那荒也不是我开的,红薯也不是我种的,我只是农忙的时候帮帮手。覃玉成不解,那是哪个?
林呈祥就压低了声音说:“是覃琴的娘。”
覃玉成愣住了,过了一会才惊喜地说:“真没想到,还以为覃琴没娘了呢,她还在?真是跟白话一样!这么多年,她哪么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