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武汉,赵老师突然提出来,小雅就不要上台了,由覃玉成一个人唱《双下山》,生旦两角一肩担,这样才更有特色,更能给评委留下深刻印象,也更容易出奇制胜。覃玉成皱起了眉,他哪能同意呢,小雅不上台我也不上台。小雅却说,赵老师说的有道理啊,你上台就是我上台,你我还分什么彼此?我正好到台下给你鼓掌呢,把你全身的本事都拿出来,震一震他们的耳朵!要是拿到一个奖,那些讲唱月琴是上不了戏台的小把戏的人就没话可说了,我爹也含笑九泉呢!
覃玉成就没话说了,就在那个闷热的夜晚夹紧屁股上了台。
强烈的灯光当头照着他,他一阵头晕目眩,竟什么也看不清。台下黑糊糊的一片。他抱紧了月琴,一时不知所措。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大蜂巢,嗡嗡的议论声塞满了他的耳朵。别人在看他的笑话了——到底是没来过大码头没上过大戏台的土老八,他怯场了呢。这时,小雅清脆的声音像一支利箭穿过了那些浑浊的嗡嗡声,直抵他的脑际:玉成看你的了,没人唱得比你好!同时,一只玉色的胳膊从第一排高高举起,冲他招摇不已。他眨眨眼,看见了小雅的笑脸,整个礼堂里,他就看见了这张熟悉的脸。小雅的笑容立即感染了他,心里平静下来,脸上的浅笑无声地绽开。他捏住了拨子,但是他引而不发。他端坐在那束追光里,扫视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好像在说,你们说完了没?没说完就继续说吧,我等你们说完。如此一来,台下的人们好像不好意思了,纷纷闭上了嘴,嗡嗡的声音潮水般退了下去。面前的麦克风也谦恭地向他低下了高贵的头颅。直到这时,他才咽口痰润润嗓子,轻巧地拨动了琴弦。
当那一小段过门从弦上跳出,铮然作响时,覃玉成自己也为之一震:他从没听过自己的月琴如此的悦耳,如此的美好!喇叭放大了他的琴音,也放大了他的自信。整个礼堂都成了一个巨大的共鸣腔,他的一个小小的拨动,就会引起心灵的震颤。他亢奋不已,气沉丹田,把圆润洪亮的嗓音唱了出去。他一忽儿扮少僧,一忽儿饰幼尼,一会儿用真声,一会儿使假嗓,转换自如,弹唱潇洒。此时此刻,师傅的每一句教导发挥了作用,他将所有的细节都处理得恰到好处。每一句道白都念得抑扬顿挫,每一个滑音都唱得雁过无痕……他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弹唱之中,周围的人、灯光、闷热的气氛,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的感觉里只剩下自己和月琴,而通过弹与唱,他和月琴溶为了一体。他不是他,他就是他弹唱出的声音,他振动着透明的翅膀在空中飞翔……骂一声少和尚说话太猖狂——我胆大如天样!——你岂不知佛祖头上有三道光,你不怕菩萨知道把罪降?——讲什么佛祖头上有三道光,说什么菩萨知道把罪降,走、走、走,走过了三十五里桃花店,行、行、行,行过了二十五里杏花村——桃花店里出美酒,杏花村里出佳人。——倒不如你和我,做一对才子配佳人,做一对才子配佳人啦!
琴声嘎然而止,台下的掌声暴风雨般席卷而来,他仍沉浸在自己的弹唱营造的意境里。灯光照亮台下的人群,望着那些拍动着的手,他想起家乡田野里的麻叶在风中翻动的情景,这才明白,他弹唱完了,他受到了极大的欢迎,他成功了!他像醉了酒般满面通红,提着月琴就往台后跑——他急于见小雅。赵老师在帷幕后急得直跺脚,向他不停地挥着手。他这才想起忘了谢幕,于是又急急忙忙地回到台上,冲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覃玉成回到后台时,小雅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他兴奋地抱起她原地转了一个圈,小雅的双腿飞扬了起来,吓得旁人都躲避开去。他高兴得嗷嗷直叫,还忍不住亲了一下她的腮。接着,他妆都顾不上卸,就拉着小雅冲出了礼堂,到大街上边逛边唱去了。别人的演出他们懒得看,评比的最后结果也不想晓得了,自己唱得开心,别人也看得开心,这就够了!他像个伢儿似的,在长江的堤岸上手舞足蹈,时而弹几下月琴,时而又扯开喉咙吼上几句,逗得小雅咯咯咯地笑,像只刚生蛋的小母鸡。半边月亮明晃晃地照着,他们的眼睛快乐得像星星一样煜煜生辉。
回到住宿的招待所,两个人躺在床上,兴奋地回味着演出的情景。天气燠热,身上都出汗了,小雅脱光了衣服,也帮他脱光了。窗外的路灯像一只偷看的眼睛,照见了他们赤裸的胴体。但他并没有在意,没有羞涩,没有尴尬,手居然还自然地搭在了小雅的腰上。他以前怎没发现,她脱了衣服也这样好看呢?小雅小雅,要不是搭帮你在台下叫,我怕要出洋相呢,我还从来没听自己唱得这么好过呢!小雅说,那是你自己的功夫在嘛,张口就惊倒一大片!他说,不,就是因为你,我才有那份劲呢。小雅侧过身子,是么?那你要好好感谢我噢!覃玉成点头道,是的,我跟你在一起好快乐,我感恩不尽呢。他凝视着她朦胧而光滑的身体,闻着她特有的体香,心中一热,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嘴,抚了一下她的胸乳。
也顾不得身上有汗,搂住她直往怀里勒。他惊讶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了某种变化。滑溜溜的小雅在他怀里拱动着,忽然嘤嘤地哭泣起来。他慌忙松开她,迭声问,小雅小雅,你哪么了?小雅伸出一只小拳头捣着他的胸脯,傻瓜,人家高兴呢,你晓得么,结婚这么久,今天你是第一次正眼看我,第一次主动亲我这里,你变了,你对我这样喜欢,也那样喜欢了,你变成男人了呢!小雅说着轻轻地碰了碰他。他有一点点窘迫,小雅你不会怪我吧?小雅说,你又说傻话了,我喜欢都来不及呢哪会怪你,你不这样才怪你呢!我不是说过,要我把我当月琴来弹么?你的拨子都举起来了,来,你来弹吧,想怎么弹就怎么弹。他有些拘谨,有些慌乱,他还真不知如弹她这把琴。这不要紧,有她的引领呢,他很快就拨动了最动情的那根弦,进入了一个难以言喻的奇妙境界……
《双下山》获一等奖的奖状是第二天早餐时赵老师带给他们的。这又是一个意外之喜,覃玉成与小雅看看奖状,又看看对方,眼睛都舍不得挪开。除了他们自己,没人晓得他们的快乐是如此的宽阔无边。
作为领队,赵老师的脸上相当的光彩,他不仅称呼覃玉成为民间艺术家,还到街上馆子里请他们夫妇吃了一顿,接着,又带他们参观了雄伟的长江大桥。离开武汉的这天,赵老师特意给了覃玉成一张当天的《长江日报》,那上面有覃玉成唱月琴的照片,还有一篇题为《民间说唱艺术的一朵奇葩》的评论文章。文章说,覃玉成演唱的《双下山》以活泼诙谐的艺术形式,反映了人民群众对美好爱情的追求,包含了反封建的积极主题,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覃玉成对文章不是太懂,只晓得别人说好,这就够了。
回到莲城,市政府在招待所召开了庆功会,季为民副市长亲自给覃玉成戴上了大红花,握住他的手连声说祝贺祝贺,谢谢你给莲城增了光!话虽说得热情,可季为民没有跟他认真对眼神,那笑容也如烧汤放的油,浮在表面。覃玉成本想与季副市长多说几句话,与师兄分享一下唱月琴的快乐,季为民也没有给他机会。庆功宴上,季副市长举起酒杯对所有人说了两句客套话,就匆匆离开了,把想给他敬酒并且已到了他身边的覃玉成晾在了一旁。
如此一来,从武汉带回来的快乐就打了一点折扣了。覃玉成郁闷地对小雅说,师兄好像有点看我不来呢。小雅说,你管他呢,他看不来你,你也看不来他就是,他走他的阳光道,你走你的独木桥,有你的月琴弹就行了!听小雅这么一说,覃玉成心里就又开朗了,快乐了。回到南门坊,便迫不及待地又要弹她这把月琴。小雅却不让,说你累了,歇两天吧,还有半辈子,够你弹的呢!覃玉成便听了她的,珍爱地亲了亲他的月琴,互相依偎着沉入了香甜的梦境。
自此之后,覃玉成就有了两把令他迷恋的月琴,时不时地,要弹弹这把,也要弹弹那把,美妙的天籁令他如饮甘霖,如沐春风,如醉,如痴,如梦,如幻,如癫,如狂,如虎添翼,如龙戏珠,乐此不疲。一天夜里,他刚奏完一曲,平躺在甜美的慵懒中,忽听得隔壁传来丁冬的琴音。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摇摇身旁的小雅,哎,谁在隔壁弹琴?小雅侧耳聆听,说没听见琴声呵。他说你把耳朵竖起来罗。小雅再一听,果然,丁丁冬冬如玉珠乱跳,隐隐约约的,但清晰得很。
隔壁是覃琴的房间,她走之后一直锁着,莫非她回来了?夫妻俩急忙爬起床来,打开隔壁的房门,拉亮电灯一看,里面却空空如也。床上罩着一块布,房间散发着梅雨季节特有的霉味。墙上挂着师娘用过的月琴,浑圆如月的黄色琴板显示着年代的久远。
两人回到自己房间,但还没上床,又听到隔壁琴声响了。莫非是师傅的魂在弹,师傅晓得徒弟在武汉唱月琴得了奖心里高兴?可是,那曲调是婉转的,忧伤的。他们再次回到隔壁房间。覃玉成摸了摸墙上的那把琴,还将耳朵贴到琴板上听了听,并没有一丝的余音。他伸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小雅坐下来,不要作声。他们坐在深沉的寂静里,默默地等待着。过了一会,琴声又飘了出来,它的源头似乎在床头的墙壁里,又好像在床上罩着的被窝中。它显得压抑,断断续续的,像一个人在呻吟,在哽咽,想吐出心中的苦楚,却又不想让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