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玉成抽了抽鼻子,他闻到的,是覃琴的气息,眼睛不由得就湿润了。屈起指头算算,覃琴走了已经四年多了,还一次也没有回来过。走后一个月来了一封信,说她在武陵山脉深处一个叫酉山垭的镇子里当小学教师,条件虽然艰苦,但正好有利于她改造思想,请寄爹寄娘放心。半年后又来一信,说路途遥远,寒假期间就不回来了,她要参加当地人民公社的生产活动,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再后来,信就更稀少了,基本上半年一封信,除了报报平安,就是说着一些大同小异的话。那些话虽然经常可以从报纸社论上看到,却是覃玉成与小雅都难以理解的,既然报纸上都那样说,大概是没有错的,寄女姑妄说之,他们姑妄听之吧。但有一点覃玉成是知根知底的,覃琴除了想改造自己之外,她是真的不想回莲城,她不想让她的出身压得她一辈子喘不过气。每一封信的内容覃玉成都找机会转达给了林呈祥,又通过林呈祥转达给了藏匿在黑虎山的梅香。他不知这对亲生父母是如何想的,他和小雅除了叹息,就只能听之任之了,他没有权利干涉寄女的选择,更没有力量改变覃琴的处境。作为普通百姓,对命运的支配除了平静地接受,又能做什么呢?千好万好,只要覃琴平安就好啊。
可这忧伤的琴音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它诉说些什么呢?覃玉成的心缩紧了,想从中听出些什么,可是它慢慢地弱了下去,好像一个弱女子的背影在一片荒野里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他鼻子酸涩,低声说,小雅,我们不该自己过得快乐,把覃琴都忘记了。小雅说,我们没忘记覃琴,只不过时间一长就有些淡了,再说,天天想她又有什么用呢?想也想不回来。他说,你没听见这琴声有多难受,有多伤心么?覃琴在弹我送的那把琴呢,覃琴肯定日子不好过了,只怕遇到有口难言的事了!我们不能丢下她不管,我得看看她去。
说着覃玉成回到自己房间,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小雅给他煮了十几个鸡蛋路上吃。可第二天临行时,小雅却扯着他的胳膊,不放他走了。这一去七八百里,听说还有两百多里要走山路,天远地远,人生地不熟的,我哪么放得心啊老倌子!这是小雅第一次叫他老倌子。我才四十不到呢,就老倌子了吗?覃玉成说,为了覃琴,我再老也得去!小雅就是不松手,你忘了脚板上长了个疖子么,哪么能走远路呵?要是半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你帮不了覃琴,也管不了我了。就不能给覃琴写封信,问问她了再去?
小雅如此执拗,覃玉成只好依了她,先给覃琴写了信去,耐心地等待回音。以往常的经验,等上半个月就会得到覃琴的回信了。可是等了十六天,十七天,十八天,还是没见邮差上门。夫妻俩又特地到隔壁屏息聆听了几番,那隐约可闻的月琴声仍如泣如诉。等到第二十天,覃玉成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背上挎包,撑着一把纸雨伞,顶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出了门。
可是覃玉成刚刚走下南门坊的台阶,就被一个淋得透湿的人撞了个趔趄。定睛一瞧,竟然就是他们朝思暮想的寄女覃琴!覃琴一脸苍白,喘着粗气,在雨中瑟瑟发抖。覃玉成赶紧搀住她,小雅也急忙扑了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将覃琴扶进了屋。
覃琴泥一样地摊在床上,眼神涣散,嘴唇发乌。覃玉成急忙给她煮姜汤去寒湿,小雅则给她换衣服。当小雅褪下覃琴湿漉漉的衣服时,一时愣住了:覃琴的肚子赫然鼓起老高,显然是怀了毛毛,而且像是要临产了!小雅定了定神,也不作声,给覃琴换了干净衣服后,才到厨房去,把事情悄悄地告诉了覃玉成。
覃玉成眉毛一皱,交待说,老妈子,什么也别问,覃琴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这也是覃玉成第一次叫小雅老妈子,其实她一点也不老,才三十七八呢,老什么屁呵,但这个时候她没心思计较他的称谓。
夫妻俩悉心地喂了覃琴半碗姜汤,看着她的脸色有了点红晕,这才松下一口气。整个夜晚他们都守在覃琴身边,覃琴什么都没说,他们什么也没问。
覃琴是在鸡叫头遍时发作的,她双手抓着床栏,紧咬牙关不准自己出声,但痛苦的呻吟还是像挤牙膏一样从牙缝里迸了出来。捱到天亮的时候,覃玉成到隔壁借了辆板车来,两口子手挽手将覃琴抬到板车上,拉起就往医院跑。半路上羊水就破了,淅淅沥沥的洒了一路。
生产倒还顺利,覃琴生下了一个女婴。听到产房里那一串吹喇叭似的婴啼,覃玉成和小雅相对一笑,长吁了一口气。等护士将毛毛抱出来给他俩看时,毛毛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一眼。小雅惊奇极了,她好像认得你这个外公呢!覃玉成就得意得笑出声来,顾不上毛毛脸上血迹未干,低下头去轻轻地亲了一口。
这是一个早产儿,但生命力极强,身体健康得连医生都啧啧称奇。于是在产后第四天,覃玉成和小雅就将母女俩接回了家。
这一天,接到口信的林呈祥和梅香带着一篓鸡蛋和两只母鸡来到了南门坊。梅香只戴着斗笠,没有用头帕遮脸,事过多年,她想已经没人认得出她了。不过她还是低垂着头,尽量地不让人瞟见她的脸。覃玉成让他们先进了自己房间,告诉他们外孙女取名覃思红,户口呢上在他和小雅名下,这都是覃琴的意思。然后他把覃思红抱过来给他们看。梅香迫不及待地将毛毛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舔,又是哭又是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林呈祥在一旁连忙提醒,你小声点小声点,莫让覃琴听见了!
见不见覃琴呢?林呈祥与梅香颇费踌躇。梅香问覃玉成,覃琴她有过想见我的念头么?覃玉成摇了摇头,犹豫了半天说,覃琴身体虚弱,又没一点思想准备,本来就很忌讳的,突然一见你们,只怕刺激太大,才来的那一点点奶水都会吓回去呢。梅香就说,那我就不露面了,覃琴这伢心里苦,我见她只会让她苦上加苦,知道她母子平安,我心里就知足了。林呈祥却说,都生毛毛了,亲生父母却不露面,只怕她心里也不舒服吧?我还是见见她,反正她也不会理我的,我看一眼就出来。
也只能这样了。
林呈祥便抱着外孙女去了隔壁。覃琴瞟见他,并没感到意外,但将脸扭过去看着墙壁了。林呈祥小心地将毛毛放进她怀里,她随即轻轻地将毛毛搂住。这个细小的动作竟使林呈祥鼻子发酸,低声说,覃琴,你自己多保重,我们都很牵挂你,现在你也做娘了,以后你会体会父母的心的。覃琴眼皮低垂,不言不语。林呈祥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毛毛的爹呢?他怎不出来照顾你?
覃琴脸色突变,叫道,她跟我一样,没有爹!
林呈祥噤声了,唯唯喏喏半天,说了句你好好养着吧,就退了出来。
梅香站在窗外,透过窗户纸上的小洞看到了这一幕,顿时,热辣辣的泪水将她的眼睛都刺疼了。
坐了四十五天月子之后,覃琴抱着毛毛走到覃玉成与小雅跟前说,寄爹,寄娘,我的革命工作丢不开,思红就只好托付给你们了。小雅接过毛毛,说我们晓得,你放心去吧。覃琴鞠了一个躬,转身便回酉山垭去了。
抱着毛毛坐在铺面上,边逗她喂她边招呼顾客,成了覃玉成和小雅庸常生活的主要内容。屋里有了一个毛毛,覃玉成的事就多了许多,洗尿布煮牛奶熬米糊摇摇窠唱催眠曲,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好在毛毛吃东西不挑剔,调羹一到就张口,你喂什么她就吃什么。麻烦的是毛毛睡觉不肯跟大人同步,夜里又哭又闹,没几天就将覃玉成和小雅折腾得黑了眼圈。没办法,覃玉成只好到庙里拜了菩萨,画了一张符,求了一碗法水。让毛毛喝了法水之后,他将那张符连同一张红纸贴到十字街头的墙壁上,红纸上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来往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还真有效,没过几天,毛毛夜里就不哭不闹了。茶馆是暂时去不成了,月琴也只能闲挂在墙上,有点遗憾,却也是没办法的事,带毛毛总比唱月琴事大嘛。
不过,带毛毛有带毛毛的乐趣。毛毛虽然小,却似乎能听懂外公外婆的话,你一拨弄她的嫩腮,毛毛笑一个,毛毛笑一个,她就会眼睛一眨,小嘴一咧,露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来,弄得你心里痒痒的。或许是母亲留给她的记忆太深刻,小雅一抱她,她就喜欢掀她的衣襟,举起红嘟嘟的小嘴去寻找奶头,赶都赶不开。小雅心里过意不去,就随她去吮咂自己丰满却没有奶汁的乳房,让毛毛弄得心里麻酥酥的既好受又难受。
一天毛毛又习惯性的掀开小雅的衣襟找奶头,被一个男顾客看到,打趣道,哟,老板娘,肚子没见你鼓,哪么就有毛毛了?小雅说毛毛是我寄女的,你以为我生不出来么?男顾客说,寄女的毛毛哪么要吃你的咂咂⒄?你的咂咂味道好些?一双眼睛就睃到她胸口上去了。小雅忙将怀掩紧,嗔道,是不是你也想尝?想尝找你娘去。男顾客一笑,买了东西走了。小雅想,再让毛毛吮确实不雅,就用了个隔奶的法子:抹一点万金油在奶头上。果然,毛毛的小嘴巴被辣了两回后,就再也不掀她的衣服了。
有天小雅想,也许别人都以为她生不出毛毛来吧?她倒无所谓,就是委屈玉成了。正这么想着呢,她就不舒服了,恶心,吐酸水,想吃酸坛子菜,还呕吐了几回。覃玉成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可能着了风寒。她顺便又问:“玉成,我要是给你生个毛毛出来,你高兴么?”
覃玉成说:“不可能吧,你都这把年纪了。”
小雅眼一白:“嫌我是老妈子了?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你我身体都好得很!先说你高兴不高兴吧。”
覃玉成说:“那当然高兴啊,只不过……”
小雅盯着他问:“只不过什么?”
覃玉成说:“只不过那样一来,手头就更紧了,我们是小本生意赚不了几个钱,覃琴工资也就那么一点点,只能匀出十块五块来,还有,我们已经有思红了,你再生一个,就是养得起,也带不过来呀!再说,那天我在医院走廊上看过宣传栏,你这样的年纪怀上了就是高龄孕妇,生产有风险,我可不敢让你冒这个险。”
小雅说:“要是怀上了呢?”
覃玉成想也没想就说:“怀上了也不能生,赶紧去医院打掉。”
小雅有点诧异:“玉成,你真不想有自己的儿女?”
覃玉成说:“不是我不想,是不能有。我们有覃琴,有思红了,虽不是亲生的,可我觉得一样的亲。就说覃琴吧,嘴巴话不多,又隔得远,几年都不回来一次,可一旦她碰到风风雨雨,还得躲到我们这棵树下来,不说明她把我们当成她唯一的依靠么?要是你又生一个,只怕她跟我们就生分了呢,这伢儿心里本来就端着一碗苦瓜汁,我们就不要再给她吃黄连了。”
小雅就说:“好,依你的,我们一心做寄外公寄外婆好了,肚里的就不要了。”
覃玉成吓了一跳:“你、你真的有了?”
“当然真的,你夜里那么勤快,早该种上了。不过现在我还不想去医院,我要把那些背后嘀嘀咕咕说你没用的嘴巴堵上再说。”
小雅真的就去堵别人的嘴巴了,她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挨门挨户地去讨酸坛子菜吃,并且刻意地张扬她的妊娠反应。
没过多久,街坊邻居都晓得她有了喜,而他们又打算放弃。当别人为他们的决定惋惜之时,小雅一个人去了市人民医院。妇科手术室的那位女医生拿眼睛斜她,阴阳怪气地说,肚子哪么来的?风流来的吧?小雅红着脸不理女医生,将携带的结婚证、户口本和街道居委会开具的流产证明一一摊在桌上。女医生就没话说了,板着脸带她上了手术台。不过女医生的气似乎没消,下手很重,弄得她很疼,她差点把牙都咬碎了。真不明白女医生气从何来,她并没得罪女医生啊。
下了手术台,小雅在走廊的椅子上休息了一会,一脸苍白地回到了南门坊。覃玉成责怪她不该独自前去,连个搀扶她的人都没有。小雅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屈辱地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