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玉成倚着门框朝里看,屋里光线有点暗,但他还是看见了左侧的柜台,柜台左侧绸布庄的招牌,看见了前院的湿天井,天井里一池幽黑的水,水面上浮着几叶睡莲。覃玉成来这儿扯布时四下闲逛过,晓得这个窨子屋的布局。它是两进两层,由厢房和中堂构成,如两个相连的回字。湿天井后就是中堂,中堂后则是后院。他还记得后院是旱天井,铺着四四方方的青石板,四周栽着绿叶红花的美人蕉,当中有一棵蒸钵粗的柚子树。石板缝隙里长着小草,像是打出的绿色格子。两口接屋檐水的太平缸像两面大鼓,水满而不溢,他从里面见过游弋的小鱼和自己年轻的脸。南门师傅这时躲在哪呢?他朝堂屋楼上的房间窥探,那儿是睡觉和起居的地方。他期望瞟见南门秋的身影。
但是南门小雅扫完了地,开始卸柜台板子时,还没见南门秋现身。倒是瘦筋筋的帐房先生冯老七出来了冲覃玉成作个揖,笑眯眯地说:“客官早,想扯布?请进。”覃玉成摇头:“不,我不能进来,我要见南门秋师傅。”冯老七眉毛扬了扬,回头便看了小雅一眼,小雅无声一笑,咧出一排白牙。冯老七似乎就心领神会了,颔首道:“那你在外等吧,等不等得到,就看你的缘分了。”
覃玉成只好等。街上人越来越多,有人进门扯布了。小雅在柜台里忙,她用一根竹尺量着布,然后操起长剪刀剪个口子,双手抓住布利索地一扯,哧的一声,那块布料就下来了。扯布的声音很好听,只是,那根竹尺的形状让他想起爹的铁尺,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小雅手闲着的时候,目光就会悄悄瞟过来,这时候他的脸颊上像有羽毛在轻轻扫过。
阳光都爬到覃玉成脸上来了,南门秋还没出现。他肚子有点饿了,便跑到街上粉铺里,买了一碗牛肉粉,匆匆地吃下肚去,又急急地回到南门坊前。小雅不见了,只有冯老七一个人在铺面上。他发了慌,问南门师傅是不出门了?冯老七点头说,你挺聪明嘛,老板办事去了。覃玉成后悔不该这会去吃东西的,又问南门秋几时回。冯老七摇头说不晓得,也许晚上回,也许几天都不回。覃玉成愣住了,怎办?回大洑镇是不可能的,他不愿意,想起与梅香同床他就心烦意乱。他灵机一动,说:“冯先生,我帮你卖布好么?”
冯老七说:“你倒是小心眼耍得转,我可怕老板怪罪下来。”
覃玉成说:“师傅是不让进门学月琴,没说不让我进门卖布嘛。”
冯老七绷起脸说:“反正是吩咐不让你进门就是,你门都进不了,哪么卖布?还有,你莫老在门口转好么?妨碍生意不说,人家见了,还以为你跟南门坊扯皮绊⑺。一定要找师傅,以后再来吧。”
覃玉成没话说了,摸摸凉凉的石门当,悻悻地从台阶上退了下来。
太阳西斜,阳光给河面和船只都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覃玉成坐在码头上,任风抚摸着头发。他在城里转了好几圈,也没见到南门秋的踪影。他望着莲水下游水天交际处,考虑要不要搭一艘三桅船,到船上帮水手做点杂事,坐到汉口去买一把月琴。他甚至幻想,到汉口去拜一个高师,学会弹琴之后再跑回莲城,然后坐在南门坊门口自弹自唱,让南门秋对他刮目相看。但是,这只能是想想而已,听说汉口已经被日本人占了。他舔舔嘴唇,把一声叹息吐在拂脸而过的河风里。
一艘来自上游的大船徐徐靠岸了,一个缆圈从船上抛下,准确地套在他身边的缆桩上。船舱里装满了圆鼓鼓的桐油桶,桐油味随风而来,令他鼻子直痒。他讨厌这味道,他家后院的伞作坊里常年笼罩着这种气味,熏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离开码头,在街上闲逛。人群渐稀,饭菜的香味四处漂浮。覃玉成买了个烧饼,边走边啃。他尖起耳朵捕捉响器的声音。如果哪个地方月琴悠扬,他是有可能在哪找到南门秋的。茶楼里有鼓乐之声,那是唱三棒鼓的,或者是打渔鼓的。在莲城,唱月琴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喜欢到开业、做寿、婚礼等喜庆场合捧场伴喜,但他们一般不为生计弹唱。
他到了街口,忽然瞥见南门秋背着月琴袋在前面走。他紧跑几步,但在距南门秋十来步的地方止住了脚。在大街上拦截师傅有失礼貌,容易惹师傅生气,不如干脆悄悄跟在后面,先去听他唱一场月琴,然后再相机行事。于是他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
南门秋埋头赶路,对跟在后面的他一无所知。
他们就这样相跟着出了东门。东门外只有一条短街,还有一座尖顶上有十字架的福音堂,福音堂旁是美国传教士约翰逊牧师办的广济医院。南门秋一头钻了广济医院的侧门。
覃玉成迷惑不解,外国佬的医院也请人唱月琴吗?他怕跟丢了,赶紧也进了侧门,沿着一条鹅卵石铺的小道走到了医院的后院。但是,南门秋不见了。暮色渐浓,影影绰绰的花草树木遮蔽了他的目光。他往花木深处一阵乱走,好奇心愈来愈强烈了。他穿过一个葡萄架,看到一幢矮平房,墙上爬满了五爪藤,窗户里亮着灯,里面有喁喁人声。他摸索过去,半蹲到窗下,然后直起身子探头望去。
第一眼就让他胆颤心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病床上,两眼凶光盯着他!她显然看见了他。他以为她会叫起来,但她眨眨眼,扯动嘴角笑了一下,就转过头去了。这是一个中年女人,面容清秀。南门秋坐在她面前,端着饭碗,拿着调羹,看样子在喂她。还有一个女护士也站在旁边。
南门秋将调羹送到那女人嘴边,轻声说:“青莲,来,吃吧,你喜欢的莲子羹呢!”女人哼一声,将脸转向墙壁。护士也劝道:“南门先生喂你也不吃呀?你看他待你多好呵!”女人往地上啐口痰,叫道:“呸,扯谎,骗人!你不是南门秋,我不认得你!我又没疯!”南门秋侧侧身子,再次把调羹伸过去:“好好,你没疯,你是好人,不认得就不认得,只要你吃就行,好么?”女人厉声叫道:“不好!”手一扬,就将南门秋手中的碗打掉了。由于用力过猛,她身子一晃,从床上跌了下来,倒在地上。南门秋急忙去抱她,她却揪着他的头发来回拉扯,嘴里骂骂咧咧。南门秋紧紧地抱着她,将她放回床上。她仍抓着他不放,护士连忙上前,帮他按住她,南门秋急忙说:“你别按,别弄疼她了!”护士只好松了手。女人两手乱舞,又抓又挠,南门秋好不容易挣脱开。他迅速地从布袋里掏出月琴,坐在椅子上弹拨起来。月琴声一响,女人就坐着不动了,眼神也变柔和了,过了一会,泪水就从她脸上淌了下来。她慢慢地伸出一只纤瘦的手,好像要去抚摸南门秋,又似乎是要抚摸那飘在空中的琴声……
这一幕让覃玉成惊诧不已,月琴太神奇了,转瞬之间就让一个疯病人安静下来。此时南门秋两眼含泪,一边弹,一边盯着那女人,嘴唇微微地颤抖。覃玉成不知听了多久,腿都站麻了。他伸了伸腿,踢着了窗下的一个花钵,喀嚓一声响。屋内的月琴声戛然而止,南门秋叫一声:“哪个?”
覃玉成一惊,赶紧离开窗户,钻进一丛半人高的冬青树里。南门秋出来了,屋前屋后查找了一遍,自言自语:“是猫儿吧?”护士也出来了,将月琴递给南门秋说:“南门先生,这里有我,您就放心吧,我喂饭时她挺安静的,就是听不得男人的声音。您看,她听得出您的琴声了,说明治疗还是有效果的。”南门秋说:“嗯,谢谢你了,还请你多费心,别走漏了风声。”护士点头道:“放心吧,约翰逊先生早有交待,我会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