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十天之后的清早,睡眼惺忪的覃玉成被楼下的王湘汀叫了起来。林呈祥把电话打到了王家。林呈祥说昨晚覃琴从山上跑掉了,梅香一路追到大洑镇,也没看到人影,急死人了。覃玉成心急火燎,丢下电话就往楼上跑,打算跟小雅招呼一声就去找覃琴。回到楼廊上无意中一瞟,覃琴的房门是虚掩着的。推门一看,覃琴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前梳着头发。她打着赤脚,脚板上已经是血肉模糊了。
她是如何趁黑摸下山来,如何健步如飞跑了将近百里之遥的?覃玉成顾不得多想,赶紧叫起小雅,打了盆热水给覃琴洗了脚,然后给将那双划了许多口子的脚抱在怀里,给它搽了碘酒,撒上消炎粉,裹上纱布。覃琴很听话,端坐不动,任他摆弄,只是微微地皱着眉,仿佛在回忆什么。
两个小时后林呈祥与梅香也赶到了。见了覃琴,他们又惊又喜。惊的是覃琴居然一个人跑了这么远,要是遇到坏人,后果不堪设想;喜的是她平安归来,而且,居然晓得跑回南门坊来,这说明,她的意识里有这个家,以后不用担心她往别处跑了。看来,覃琴只能在寄爹寄娘这里休养了,这是命中注定,也是缘分。
覃思红被华中师范学院音乐系录取,带着月琴搭船走了——在武汉,她将碰到一个对民间曲艺颇有造诣的年轻教师,并由此展开她的人生故事。但家里并不缺人手,因为只要不是农忙季节,林呈祥与梅香就隔三岔五地来南门坊住几天,帮几天忙。这两人都是开过伞铺的,做生意比覃玉成和小雅精明得多,他们不仅帮小雅站柜台,还对店里的商品结构进行了精心调整,没多久,就将杂货铺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越来越好了。覃玉成的精力主要放在伺候覃琴上,除了喋喋不休地跟她回忆过去之外,还带她看遍了莲城稍有名气的医生,给她做针灸,煎中药,南门坊里每天都漂浮着苦涩的中药气味。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但覃琴的病情毫无起色,她记不起一丁点过去的事,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情绪呢不是狂躁就是麻木。麻木时就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木菩萨,任凭覃玉成说得口干舌燥她也无动于衷,而狂躁起来就将煎中药的陶罐踢成一地碎片,害得覃玉成又得重新买罐重新煎熬。
酉山垭的人帮覃琴办理了因病退休的手续,她的行李也送回来了。两个铺盖卷和四口樟木挑箱就是覃琴的全部家当。箱子里除了衣物等日用品外,还有十几个写得密密麻麻的日记本以及一大捆书。寄爹二十年前送给她的那把月琴压在箱底,琴弦已经断了三根。覃玉成将日记本摆在她房间醒目的地方,以图唤想她的回忆。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覃琴从不翻看自己的日记。
覃玉成很累,主要是心累,他看不得覃琴受苦。覃琴多半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里,嘴里念念有词,不是原地打转就是胡乱翻书,绞尽脑汁寻找自己。每天,覃玉成都要等她睡沉了才能上床休息。有天深夜,他刚入梦乡,忽听得覃琴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我是哪个?”整个黑夜都像开了坼。他爬起床出门一看,覃琴站后院天井里,冲着夜空举着一双枯树枝般的手。“天老爷,你告诉我啊,我是哪个?”沙哑而凄凉的声音把邻居们都吵醒了。覃玉成赶紧跑下楼去,将她带回房间。这之后,他弄了一只马桶放在覃琴房里,待她睡后他再将房门反锁。这也有麻烦,覃琴有时会大小便失控,弄得到处都是,可没办法,只能由他事后来收拾了。他怕她打扰了邻居们的睡眠,更怕覃琴深夜游走再也找不回来。
一天覃玉成正煎药,来了一个穿西服夹皮包的年轻人,说是市政府的秘书,来传达季副市长的指示的。季副市长说,请覃玉成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有事和他谈。覃玉成不晓得这位又有几年不见了的师兄动了哪根筋,要跟他这个平民百姓谈事。他没好气地说,我没空,要谈请他到这里来谈吧。秘书说,这像什么话?他立即顶了一句,我去就像话了?将背朝秘书一转,就不言语了。
季为民是在覃玉成给覃琴喂药时上门来的。覃琴不肯吃药,翻来覆去地跟覃玉成辩那个老问题,你真是我的寄爹?为什么不是亲爹呢?他只得再次取下墙上的全家福摆到她面前作证明,但覃琴不承认,硬说相片上的女伢不是她。覃玉成懒得与她纠缠了,舀了一调羹药水往她口里倒,哄她道,喝了药你就晓得自己是哪个了的。覃琴手一拨将调羹打到了地上。覃玉成弯腰去捡,这个时候他的眼角余光瞟见了季为民,便说:“噢,季市长,你的脚还认得进南门坊的路啊?”
季为民笑道:“当然认得,你莫忘了,我比你还早两年来这里拜师呢。”
覃玉成捡起调羹在衣服上揩揩说:“那又如何,你的手指头还记得月琴有几根弦么?”
季为民说:“我正是为唱月琴的事来求你的呢。”
覃玉成说:“新鲜,你一个副市长还有求我的时候?”
季为民说:“你名气大嘛,说起唱月琴莲城人哪个不晓得南门坊的覃玉成师傅?在武汉都得过一等奖的民间艺术家嘛!市委书记都记得你呢,这不,他母亲过了⒅,特意让我来请你到灵堂唱两个晚上,热闹热闹,感谢一下守灵的亲友。红包嘛肯定是很丰厚的啦,这你放心。”
覃玉成说:“你忘了师傅的规矩,唱月琴只伴喜不伴丧的么?”
季为民说:“你那是旧社会的老规矩,也只有你还守着,如今好多唱月琴的都伴丧了,只要有红包,哪里不是唱?你呀老是跟不上时代,要与时俱进嘛。”
覃玉成摇头,他舀一调羹药继续喂覃琴,但又被她打掉了。
季为民在一旁说:“就算帮我一个忙吧。”
覃玉成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我就不会亲自上门求你了。”季为民蹙起眉头说,“我儿子给他当秘书呢,这点事都做不好,我无法交待不说,只怕还会影响儿子的前途。”
覃玉成心里一下火了,他为了儿子可以破坏师傅的规矩,我一个病女儿杵在他面前他问都不问!他胸膛里堵得慌,强忍着没有发作出来,放下药碗,不假思索地说:“你不就是要一个交待吗?你跟书记说我的手坏了,弹不响月琴了。”
季为民说:“你的手好好的,我岂敢跟市委书记扯谎?”
覃玉成两眼一辣,转身走到门前,将左手食指塞在门脊后的缝隙里,右手抓住门板猛地往胸前一拉,喀嚓一声,指头就被门脊压断了。
季为民惊呼:“你这是做什么?”
覃玉成忍着痛,将断了的食指举在他面前:“现在你不用扯谎了,回去交待去吧。”
季为民面色土灰,嘴巴张了张,转身背着手走了。
小雅闻声而来,抱住覃玉成的手大叫:“你是犟呵蠢呵还是发傻气?跟什么过不去也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啊!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手,也是我的手覃琴的手一家人的手,你没权利这样做!”
覃玉成抽回手说:“我只是懒得跟他裹筋⒆。”
小雅拖着他下楼:“快跟我去医院!你呀,凡事只晓得痛自己委屈自己,以后还哪么弹月琴?”
“女儿病成这个样子,我还哪有心思弹月琴啊。”
覃玉成固执地叫小雅转身去招呼覃琴,自己捧着那根断掉的指头到医院去了。
覃玉成不走运,他碰到了一个身上很香医术却很臭的医生,于是他的手指愈合后就再也不能弯曲了。这天晚上他抱起月琴试了试,不行,那根可怜的指头僵直着,不能灵活地按琴弦,它就那么残废了。他把月琴挂到墙上,心想,他真对不起师傅啊。小雅默默看着他,样子比他还伤心,上床时叹道:“唉,老倌子,看来你真没心思弹月琴了。”覃玉成举举残了的指头:“这都是命。”小雅幽幽道:“我是说你连弹另一把月琴的心都没了,你想想,上一次弹还是什么时候?”覃玉成认真想了想,惭愧地说:“对不起,确实好久没弹过了。”然后,就轻轻地搂住她。
小雅却将他推开了:“我不要你做力不从心的事,帮我暖暖脚,我就知足了。”覃玉成就在另一头躺下,将小雅的脚抱在怀里。小雅抽动抽动脚说:“真好,你一抱我的脚,就想起那年逃难时我们相依为命时的情景,心里呵就像端着一盆热水呢。”覃玉成心里一动,说:“我抱你的脚,你就想起逃难,那我如果把覃琴背在背上,她会不会想起过去呢?记得那年她一个人出走找妈妈,是我背回来的,那时她好巴我呵。”小雅说:“嗯,有可能,只不过,她现在这么大了,还让你背么?再说别人见了也不像话呵,你不是常说男女授受不亲么?”覃玉成就嗬嗬笑了:“小雅你莫拿孔夫子的话堵我,老倌子背背自己的病女儿,别人还有什么屁放?至于她不让我背嘛,我会想办法的。”
一个温暖的春日,覃玉成带着覃琴出了南门坊。覃琴不狂躁激动的时候还是很听话的,像个大孩子,也不问到哪去,就跟着他踽踽而行,来到通向大洑镇的公路上。他们走啊走啊走啊走,汽车扬起的灰尘落了一身。怕来往车辆碰着,覃玉成用身体遮挡着她。走了一程他才问,覃琴,你还记得这儿么?覃琴摇头。自然记不得了,路边的红砖房多了,树也长高了,砂石路也变成柏油路了。他又说,当年你去找你娘,就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走啊走的,我好不容易才追赶到呢。覃琴问,你追我干嘛?他说,我是你寄爹啊,我不追你哪个追?覃琴说,你说是我寄爹你就是我寄爹了?覃玉成说,若不是你寄爹,我会常年累月照顾你么?覃琴停住脚思考着,你在照顾我么,我哪么不觉得呢?覃玉成叹息,唉,你是病人,你把自己都忘掉了,哪么觉得到呢?覃琴说,照顾我是不是劳心费神,很累很烦?覃玉成点头,是的呢,累都不怕,就是心里的苦磨人!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覃琴呵,你还不好起来,寄爹怕支撑不下去了呢。覃琴说,那好办,我帮你想个办法。